“没有桃花。”他说,“我只喜欢一棵叫宋明栖的树。”
宋明栖发现这种类型的调侃对周羚没用。
调侃的本质是一种试探。但周羚无需试探。
他的爱是那种犬类的爱,眼睛里只看得到他的那种爱,他有时候甚至不清楚周羚是不是爱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去爱,奉献全部,付出所有,这究竟是周羚的本能,还是因为他是宋明栖。
再往里走,不大的房间被隔出一间卧室,门上挂着勾针编织的小包,有单独的书架、书桌,上面摆放着姐弟俩的合影相片,看得出来有人曾为周羚能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而煞费苦心。
他在书架前兴致盎然地翻看周羚以前读过的书,教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笔迹,也和其他的高中生一样,会给人物插图加上诙谐的几笔,比如朱元璋的胡子或者李白的酒杯,不过有一些书上的标注并不是周羚的笔迹,他猜测应该是周沅读过的。
这个家里没有父母的痕迹。一点也没有。
但仍然看起来井井有条,维持着它独特的平衡。
“你到底在笑什么?”
周羚在宋明栖的笑意里逐渐感到难堪,他本来就不想在他面前展现出幼稚的一面,但现在好像完全地袒露了。他从宋明栖身后抱住他,越过肩膀看他手里拿的书。
“你画技还挺好的。”
宋明栖想起周羚在书里的便签纸上随手画的表情包和小火焰。又觉得很有趣,果然那个周羚才是真实的。
宋明栖想,真是好可贵、好难得的缘分,他从一开始爱上的就是真实的周羚。
“这个窗户外面是……柿子树?”宋明栖指着面前的一扇木门问,“从这里可以出去吗?”
“嗯。”
周羚解开铁片搭扣,推开院门,院子里最显眼的就是两棵黄澄澄、被压弯了枝条的柿子树,不时有鸟雀在枝头弹蹦,低头食用熟透的果实。
两个人站在树下的阴影里,周羚说:“也没人管它,长成这样,我回来以后还挺意外的。”
宋明栖觉得这话放在周羚身上也适用。不过如果辅以施肥、除虫,用心对待,它会长得更茂盛,朝天而生,硕果累累。
“也可能是我姐姐保佑吧。”周羚摩挲了一下虎口上的纹身,“看到它们还活着,我特别高兴。毕竟姐姐老了还要回来吃的。”
宋明栖轻轻“嗯”了声,牵住了他的手。
周羚淡淡笑了笑:“你知道吗宋老师,其实出发前我去了一趟湿地公园,远远看了一眼,警戒线还没撤掉。”
位于东经114°03′,北纬22°32′,一棵参天的巨大的榕树。
深绿色的根茎交缠绵延,垂下的气根随风飘荡。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沉默的摆渡人,无数生灵寄生于它,腐化,分解,变成新的血肉。
“我有时候会想,它那么大,那么明显,我甚至之前还从湿地公园路过,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为什么没有发现,为什么会迷路这么久,才知道姐姐一直在那里。”
宋明栖沉默了一会,才说:“我见过太多案子,就差那么一点点。”
“残留一半难以确认的指纹,全国销售过上万双的运动鞋鞋印,比对不中的DNA,你知道他就在那里,但就是差一点点。”
“会很泄气,但我总是想,只要他进行了犯罪行为,这个证据就会存在,哪怕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我老了、死了都找不到,但DNA数据库的检索不会停下。就算他不再犯案,他的兄弟也可能犯案,他的兄弟不犯案,他的儿子、孙子、曾孙子,只要有一个血亲进入数据库,我们就能找到他。”
周羚转过头,看向宋明栖抬头仰望树梢的侧脸,光斑散落在他的面孔之上。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是不是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证据。其实当时我有限的经验告诉我不该相信……”
宋明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但我现在回答你,是的,我永远相信。”
第64章 我的生活在对你说
中午是周羚做的饭。
宋明栖第一次真正嗅到周羚所描述的柴火的味道。他对着灶膛里的烟霾吸了一口气,在确认和周羚身上的味道的确不同时,剧烈地呛咳起来,但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周羚抱出了厨房。
菜端上来,腊肉炒冬瓜、青椒鸡蛋和西红柿蛋花汤,条件有限没办法做得太精细,但柴火灶里烧出来的菜有种特别的香气,宋明栖觉得吃起来还挺有滋味的。
周羚上一次在这张桌上吃正经的一餐是和姐姐,这一次是和宋明栖。
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他非常想逃离这个地方,因为贫穷,因为有关他们身世的口舌,不管是善意的、恶意的,他只想好好学习,走出去,把这些东西远远抛在身后。可是姐姐离开以后,当他重新回到这里,他发现人是没有办法逃避自己的来时路的,修修补补后的家他仍然觉得珍贵,也是命中注定,他要和珍惜的人一起在这张桌上再吃一顿饭,就好像是姐姐给他的补偿。
以后或许还会回来,也许不会。
他要向前走了。向着宋明栖走了。
吃完饭,宋明栖本来要主动洗碗,但周羚以他不熟悉环境为由拒绝了,宋明栖只好站在旁边跟他聊天讲话。
他确实有些烦心,上午听村委会的意思是没有什么别的手续了,他觉得是时候问问周羚的想法,但没想好怎么开口。
“我打算下午再收拾……”
“还有什么事要在这……”
两个人突然同时开口。互相打断后,齐齐沉默了两秒。
宋明栖先放弃:“你先说。”
周羚手上停下来,看着他:“还是你说吧。”
宋明栖只好硬着头皮点开手机里的课表给他看:“我周一可能要回去了,周二还有课。”
说完以后他就觉得有点后悔,因为他今天上午刚来周羚家里,就说自己急着要走,听上去很像对他家里的条件不太满意,临阵脱逃。
周羚没有看手机屏幕,还是盯着宋明栖的脸。
他立刻解释道:“噢我不是觉得你这里不好,当然了我有洁癖,我不能违心说这里住得很舒服,但真的比我想象中要好。而且我特别庆幸跟着你来了一趟饶北,我觉得直到此刻才算是真正了解了全部的你……”
周羚认真听他讲完这样一长串的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宋老师,你来饶北找我,除了失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也没什么……”
“你真的不擅长撒谎。”
“好吧……”宋明栖选择摊牌,“霍帆说我们没有聊过以后的打算,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他说的对。你确实也没有透露过你的想法,是不是还回广南,我都不清楚。”
他沉吟了一下继续解释:“你看如果想获得一个坐标的话,x和y都必须有具体的数值才行,现在x是固定的,y还在变化。我会觉得很不放心。”
周羚听懂了,他安静了一会,将手冲洗干净,擦干。
他拉着宋明栖的手走进里屋,让宋明栖在床边坐下。他到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A4大小的牛皮纸信封,又在宋明栖疑惑的目光中走回来。
“其实我这一趟回来,除了给姐姐下葬,还为了开具一些我的材料,户籍证明之类的。”他递过去,示意宋明栖打开那个信封,“我想申请明年的高起专。”
宋明栖抽出信封里的材料,是周羚做的笔记,他认真查了一些能够接受继续教育的方式,记录了报考需要的材料。
“成人高考?”
“嗯,我想过了,考上专科的话我可以学习比较实用的专业,比如机械制造或者自动化,然后再读本科,在这个期间我再考低压电工之类的几个职业方面的技能证书,以后应该可以找到还不错的工作。”
宋明栖没想到他已经私下做过这么多功课,也自己规划好了路径,略感诧异。
“我本来想回去以后再跟你详细聊的,但为了让你安心,那就现在说。”周羚噙着笑,发现自己终于也有一次机会能让宋明栖感到惊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想继续学习,成为能够让你身边的人认可的人,也想和你一样,了解世界上许许多多有趣的事,企鹅为什么会往巢穴里丢石头,雌蜂的家族树为什么符合斐波那契数列……也许能帮助别人,也许不能……”
“但总之,宋明栖,你甩不掉我了。我打算和你一起生活,想问问你同不同意。”
周羚的目光诚恳而热切,眉眼看起来生动极了,他充满期待,宋明栖感觉眼眶很热,而他从来不会让周羚的期待落空,他永远接着周羚,等待他快步跑,大步跑,超过所有人,直到跑到他的身边。
“欢迎光临。”
“什么?”
宋明栖站起来,激动地、用力地拥抱他,再一次大声说:
“我的生活在对你说——欢迎光临!”
周一他们坐飞机返回广南。
这是周羚第一次坐飞机,他很聪明,适应得很快,甚至在帮宋明栖放好行李后,又帮相邻座位的女孩放了两个沉重的大型行李箱到行李架上。
周羚是个很好的人,长相高大帅气,但凡是个八面玲珑的性格,免不得要大受欢迎的。但他偏偏冷得像石头,面无表情时尤显得冷淡,以至于两个女孩说谢谢的时候都小小声,直到宋明栖从周羚身后探出头,在眼镜后弯起眉眼说了一声:“别客气。”
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后,飞机机身震动了一下,很快进入滑行阶段。
周羚轻轻攥了一下扶手:“飞机被推出了。”
宋明栖觉得周羚可能是查过资料或者是看过电影,才会这样分解起飞前的步骤,他大概是有点紧张,宋明栖将手搭上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我小时候,其实想过当飞行员。”周羚笑了一下,“因为老师说我身高够高,视力也好。”
话就断在这。后来的事两人都清楚。
“现在觉得坐飞机也挺好的。”周羚歪了歪头,在飞机起飞时强烈的超重感中说,“对了,机票钱我会记账。”
宋明栖也扭头看他:“一定要分得这么清吗?”
“不分清就变成包养了。”周羚勾起一侧嘴角说,“你还想包养我一次啊?”
说起过去发生的事,两个人都觉得既尴尬又好笑。
宋明栖抬眼盯着阅读灯:“现在不敢了,那时候觉得你不行,有恃无恐,现在1天3次,我不能花自己的钱,卖自己的命,血亏。”
周羚笑得肩膀耸动。过了一会他说,“我还是要去赚钱的,至少在考试前会打一、两份工,实在不够花的时候我再开口。”
宋明栖也不勉强,反正生活在一起,他总不会让周羚挨饿受冻。而且他不能指望周羚紧绷的神经瞬间改变,应激的小狗需要慢慢养,好好养,他渐渐会知道,不能吃别人的冻干,但可以放心吃宋明栖的,多吃一点,也没关系。
两小时后,飞机落地。周羚又帮邻座的女孩将行李箱搬了下来,两个女孩这回胆子大了不少,走到前面了还不时回头看,嘀嘀咕咕没一会又笑起来。
宋明栖跟在周羚身后一边往外机舱走,一边看着他背着双肩包,肩背宽阔的背影,思绪越飘越远,想他明年考上以后去念书,会不会乱花渐欲迷人眼,到时候有新的同学,新的老师,会不会跟他再也聊不来,觉得他木讷沉闷,无聊至极。
“宋明栖?”周羚发现他落后,回过头喊他的名字,“在想什么?”
“想以后的事。”宋明栖回神,扶了下眼镜,忽然问,“自动化难学吗?”
“?”
“我突然也有点兴趣,打算回去以后研究一下。”
周羚找了一份线上接单的维修工作,每天不接单的时候就在图书馆里学习,考试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容易,但确实也不是天堑之隔,靠努力可以达到,何况他还有宋明栖这么好的老师。
圣诞前两天,霍帆打算飞回美国,看到宋明栖的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他放心不少,最终决定回去和James一起过圣诞。
在机场安检口,霍帆紧紧拥抱了一下宋明栖,然后握了握周羚的手:“照顾好我们dr.宋,知道吗?”
宋明栖用拳砸了一下他的肩膀,怪他搞得挺煽情。不过说实话,霍帆出国后他也是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完全独来独往的生活,霍帆乍一回来,又把那种离别的情绪翻了出来。
美国毕竟不是国内,不能常常相见。
周羚点点头,揽着宋明栖的肩膀说“好”,他的承诺总是令人放心。
霍帆拉着拉杆箱往安检口里面走,边走边回头眨了眨眼:“圣诞礼物已经给周羚啦,让他交给你。Merry christmas!”
直到霍帆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安检口,宋明栖转身问周羚:“他说的是什么礼物?”
周羚下巴埋在围巾里,将手插进口袋,向前走去:“你猜。”
宋明栖咬牙切齿追上他的脚步:“我不猜。”
“勉强同意你侧写我一次。”
宋明栖语塞:“你没有给我线索。”
周羚笑了,伸手揽住他的腰:“那还是到圣诞再告诉你吧。”
“周羚!”宋明栖忿忿道,“我讨厌秘密。”
“宋老师——”周羚笑着拖长尾音,“总要允许有一点你想不到的事吧。”
24号那天,宋明栖接到了宋盛成的电话。
他的祝福依然非常准时,问宋明栖霍帆有没有回国,是不是跟他一起过圣诞。
宋明栖正走进学校的地库,打算开车回家:“霍帆待不到圣诞后,昨天就回美国了。”
这个消息有些意外,似乎一下打乱了宋盛成的阵脚,他原本预料的就是问问明仔和霍帆在玩什么,好好玩,问候几句就挂断电话。现在宋明栖变成了一个人,他就需要想办法再说一点安慰的话了。可他实在不太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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