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五分钟路程,他又看了一眼手机,仍然没有得到回复。但他现在没有时间给宋明栖打电话,他停好摩托,摘下头盔。
柒捌台球馆。
台球碰撞声清脆作响,二手烟的味道刺鼻,连看人都隔着层雾似的。
“好球啊,刚哥!”
“牛逼!!”
最东侧的台球桌边围着好些人,不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咚——
一个锃亮的黑色头盔砸到台球桌上,抓着它的手宽大粗糙,小麦色,手指修长,明显是一只富有力量的手,此时由于紧攥而青筋毕露。喝彩声零落下去,大家纷纷移目看这个头盔的主人,究竟是谁这么不合时宜。
崔兆刚后知后觉,发现周围突然安静才从桌面上抬起视线立起杆,叼着烟蒂,吊儿郎当地上下打量人:“谁啊?妨碍老子打球。”
“是谁说人脏了不能埋小乾岗的?”
崔兆刚眯了眯眼,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过了一会才轻蔑地哼笑了声:“噢说那娘们的……”周围人懂或不懂的,都齐齐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砰得一声,头盔在桌面上挥动了一下,白球立刻滚动起来,紧接着两声沉闷的撞击声,桌面上剩下的两个球碰撞滚动,其中一个缓缓落入袋中。
“我问,是谁说人脏了不能埋小乾岗的?”
这一次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崔兆刚不笑了,他舔了下腮,毫不在意地迎着周羚走近了几步,身后有人拽了拽他的衣服,谁不知道周羚是牢里出来的狠人,别惹他算了,但崔兆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不来台,他不想认怂。
崔兆刚指着自己的鼻子挑衅:“我啊,我说的,怎么样?你他妈能……”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的脸猛地朝一边偏去,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眩晕之中整个人倒退了几步,不知道踩到谁的鞋,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草……周羚!!”崔兆刚瘫在地上捂着脸惊恐地大叫,“你们给我上啊!”
像是捅了马蜂窝,嗡得一下人群炸开,蜂拥而上。周羚一脚踹翻两个,随手抄起台球棍,斜攥在手上,挥开一片不得近身的空间:“谁说的我冲谁,没说过的给我滚出去。”
都是些半大的孩子,逃课的街溜子,只是因为崔兆刚有钱就跟着他玩,看到这场面立刻怯了场,有人往外跑,没多久不剩几个人了。
崔兆刚在地上蹬了几下腿试图往后退,周羚黑色的工装靴已经重重停在眼前,他弯腰攥着领子把他提了起来,丢垃圾一样丢到桌沿边。
崔兆刚的嘴角被烟灰弄脏了一小块,还挂着青,在周羚高大的阴影里哆哆嗦嗦的缩着肩膀。
“是你说的?”周羚黑色的瞳仁紧盯他。
“……”崔兆刚转着眼珠求饶,“哎……我……也不是我一个人,大家都不同意,我就是顺着说几句,图个嘴嗨……唔……”
周羚的拳头猛地砸到他的肚子上。
崔兆刚腿一软,跪到地上哭叫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好了吧……周羚……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那要怎么样……”崔兆刚听不懂。
“跟我姐说。”
“噢好好好……对不起周……周什么来着?”
“周沅。”
“周沅,对不起,我随口说的,我脑子有病,你大人有大量……”
他根本不认识周沅,甚至记不住她的名字,却可以上下嘴皮一碰,随意玷污他人的声名,像嚼甘蔗一样榨取活人的汁水,再把嚼烂了的渣滓随口吐进垃圾堆。
周羚觉得悲愤,甚至很可笑,他惶惶然倒退了一步,看他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丑陋至极的模样。
啪——啪——啪——
突然身后传来不大不小的掌声。
周羚回过头,因为背光的原因,他重新适应了一下光线才看清来人——
一袭高挑身影,背着双肩包、身着红黑相间的冲锋衣。
宋明栖一边鼓掌一边笑着说:“好勇啊,羚仔!”
五分钟后,两个人在一家小药店门口,周羚坐在半高的花坛上,敞着膝盖,宋明栖立在他两腿之间,垂着眼睛给他缠绷带,他的指节没愈合多久又破了,还被崔兆刚叼的烟蒂烫了一下,伤痕累累。
周羚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宋明栖的鼻子、嘴唇和他眼底落下的一小片睫毛的阴影。
这个人在制造惊喜或者惊吓上确实天赋异禀,周羚拿他没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缠绷带需要花费这么久,但周羚很有耐心,直到宋明栖终于抬起头,他才愣愣地开口,好似做梦:“你怎么跑过来了?”
宋明栖想过周羚一定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试图找一些更合理的理由,比如案件的需要,或者别的什么,可真的和他面对面,宋明栖突然觉得自己过来的理由本身就像一句公理一样无需证明。
“你不在我会失眠。”宋明栖扶了下眼镜,一本正经地说,“霍帆说我心率低,血压高,非常需要睡一个好觉,我就来找你了。”
他是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人的。
两点他就搭上车进村了,那时候周羚正在去镇里的小路上,手机没信号,联系不上,宋明栖这时才发现这个村庄的面积比自己想象得要大,且人口密集,而自己并不知道周羚家的准确住址,于是先请一个村民带路,找到了村长。
像宋明栖这样精致到头发丝的南方人,在饶北这种小地方跟大熊猫一样稀有。村长还以为是哪位广南富商回来省亲,结果发现是要找前服刑人员周羚。
这个周家人自从回来就鸡飞狗跳。
虽然他没有走街串巷,大肆宣扬,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大部分人的消息还停留在,周沅失踪,周羚跑到广南寻亲,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坐了牢。再后来又带着周沅的骨灰回来了,听说是被男人害的。
周家人着实有点晦气。这是绝大部分人的共识。
这次周羚回来说是给姐姐下葬,一般村里人去世都葬在小乾岗,可挨着谁不挨着谁就有讲究,村民各有意见,哪家也不愿自家先人和周家人做邻居。虽然对这两个小娃娃没意见,但涉及到子孙后代的事,谁都不想让步。
之后一些闲言碎语就跑出来。崔兆刚仗着自己家里有点小钱,蹦得最高。
这事也闹了有几天,最后周羚在远一点的地方挑了一块地落了土,才算平息。
如果不是听村长说起,宋明栖完全不知道周羚这几日的处境,他在消息里只字未提。
村长打电话让赵小军家的姑娘领着宋明栖去周羚家里,赵晓雪高中毕业,会讲普通话,性格很活泼,一路上她向宋明栖打听他从哪儿来,怎么认识的周羚,听完了又红着眼睛说,她就知道周羚哥不是在广南作奸犯科才跑回来的,大家讲话好没道理。
宋明栖安慰了她几句,等走到周羚家的时候发现大门紧锁,赵晓雪打听了一圈发现周羚跑到镇上去了,走之前还跟人打听了崔志刚在不在台球厅,赵晓雪就感觉不好,宋明栖听后赶紧搭了一位村民的车赶到镇上。
于是就见到了刚刚的一幕。
以一敌十,帅是帅的,但——
“幸亏我来了,你办事不顺利也不讲。”
宋明栖板起脸有些不悦,周羚示弱,抬手想摸摸他的脸,咫尺之隔,悬在半空又停下了,怕宋明栖不想叫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他有诸多顾虑,不般配的想法在心头丛生,贫瘠的小镇,灰突突的刚打过一架的糟糕人生。可宋明栖抬起手臂握住年轻人绑着绷带的手,主动用脸颊贴上他的掌心。
周羚松了口气似的,夕阳的余晖照在宋明栖的脸上好漂亮。
“是啊,幸亏你来了。”周羚提眉,英挺的五官组成一个服软的笑意,“我好疼啊,宋老师。”
第62章 鬼主意
然而以宋明栖的性子,很难听出这是一种扮可怜,他想不到给他吹吹,只会立刻转身走回药店寻找有效的止痛片。
周羚掌着他的后脑,不让人走,他轻轻抚摸他后脑上堪堪愈合的伤口,任凭宋明栖的头发轻轻盖住他的手背,像是一种细心的检查,过了一会他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别走,你走了我就疼死了。”
宋明栖这回听懂了,任凭他抱了一会,树荫低低的,他听到周羚平稳的呼吸声,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听出从委屈不甘到逐渐平静的整个过程。这一回没多久,周羚松开了他,搓了一把脸,从台阶上跳下来:“天要黑了,我给你找地方住。”
宋明栖问:“不是回你家住吗?”
周羚拎上宋明栖的包:“还没收拾好,镇上条件好一点。”
“我觉得挺好的。”
“挺好什么,说得好像你去过我家一样。”周羚跨上摩托车,不由分说地把头盔递过去,“戴上。”
宋明栖只好坐到他的后座上。周羚工装靴一踏,油门轰响声中摩托车疾驰。
镇上本就不大,旅馆也就那么几家,三四分钟后,周羚在一家叫丰登旅馆的门前停下车,招牌掉了半边字,只剩下丰登旅官。
周羚领着宋明栖走进去。
前台的小姑娘正在玩手机,不知道看到什么视频脸上笑嘻嘻的,看到有人进来,收敛住表情抬了抬眼:“住几晚?”
周羚看着宋明栖,宋明栖也看着他。
过了两秒,宋明栖故意问他:“你还待几天?”
周羚转过脸对前台说:“那先开两晚吧。要有窗,干净一点的。”
宋明栖莫名觉得这个措辞很含糊,归期未定似的,之前霍帆提醒他的事在他心里持续发酵。
前台站起身:“身份证。”
周羚摸了下口袋,动作倏然停下:“啊,我忘记带……”
“噢我来吧。”宋明栖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身份证。
前台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逡巡了一遍:“你们到底谁住啊?”
宋明栖答:“我住。”
前台说:“那没问题啊,就用你的。”
她坐了回去,在本子上登记着什么,随后拉开抽屉,翻翻找找。
等待过程中,宋明栖突然想起之前在念念旅馆问前台要门卡的场景,脸又有点热,他将目光移去看台面上摆放的一盆茂盛的绿萝。
前台终于从一堆钥匙里扒拉出一把,连同身份证一起递回去:“2楼啊,203。”
周羚接过来:“谢谢。”
楼梯并不难找,两个人顺着木质台阶往二楼走,看装修还算新,但条件只能说是一般,走廊尽头的晒衣架上还晾晒着几串腊肉和辣椒。
用钥匙打开门,空气流动掀起细小的尘埃,周羚走进去拉开窗帘,开窗通风,将尽未尽的日光洒进来,将米黄色的壁纸照亮。
靠窗的地方有一两只死掉的蛾虫,周羚从清扫间找到扫帚扫掉,又把地板拖了一遍。
宋明栖坐在床边看他忙忙碌碌,不知道该从何帮起,只能在他拖到面前时乖乖抬起双脚。
“我再去给你买点要用的。”周羚直起身,抄起摩托车钥匙说。
“我带了一些……”宋明栖话还没说完,门就在面前带上了。他走到窗前,看到周羚驾车驶离的背影。
旅馆里倒是有wifi,连接后宋明栖回复了几条工作消息,正准备锁屏,又震动了一下。
霍帆:到了吗?怎么样?
宋明栖:饶北比我想象的要好,语言方面障碍也不大。
霍帆:!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你睡上觉没?
宋明栖:……还没有。
霍帆:等什么?
宋明栖:他怕我住不惯,出去给我买日用品了。
霍帆:……你要暗示他一下。
宋明栖:怎么暗示?
霍帆:你就现在发消息给他,让他带盒套,他不就懂了!
宋明栖:但我带套了。
霍帆:……这只是一种说法。
霍帆:Ok,fine。那你就故意在他面前打开包,让他看到套,懂了吗?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宋明栖立刻按灭手机。门被敲响几下,宋明栖快步走过去开门,周羚手里大包小包拎满了。
“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周羚把塑料袋放到桌上,活动了一下被绷带缠裹的指骨:“没买什么,主要买了晚饭。”
宋明栖其实还不太饿,他想起周羚约他去念念旅馆那天,他当时设想过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再看要不要更进一步,但他今天想把顺序倒过来。
可他没想好怎么说,毕竟也不能真的在周羚面前把包滋啦一声拉开,然后说:“你看,我带了套。”
霍帆出的什么鬼主意。
烧水壶咕嘟嘟响起水开的声音。宋明栖看着周羚把筷子烫了一遍,然后连带外卖盒一起端到茶几上,宋明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房间里能够触碰到的一切都已经擦得很干净。
大概只有周羚会为宋明栖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为他在意的小事赴汤蹈火。他无条件守卫他的偏执,以及一切古怪行径。宋明栖变成现在的宋明栖,一切自有他的道理。
外卖盒打开,是热腾腾的汤面,里面有新鲜的番茄打底,小葱绿油油的,还卧了一颗蛋,看起来很有食欲。
宋明栖提起筷子吃了两口,眼镜被热气蒙住了,过了一会才消退:“那你姐姐的事怎么办?。”
“已经解决了,我把姐姐葬在远一点的地方了,没人挨着也安静,挺好的。”周羚垂下眼睛,遮住里面复杂的情绪,“我没想要多风光,我只要我们应得的。”
“明天带我去看看?”
周羚就说“好”。
宋明栖扶了下眼镜:“对了,前天我去看熊老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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