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诸多不甘,宁愿把这块玉供在自己的地窖里也不想拿出去抛头露面。
但磨难是一把精妙的锉刀,璞玉在这把锉刀下的精雕细琢下,抛掉杂质和累赘,拥有更干练有力的体态。
岁月在这块玉上慢慢地摩擦着,令其焕发出更精彩的色泽。
有了骨血和灵肉。
黎艾的高傲也在这里低下了头,承认面前的这个家伙再不是那个能随意藏在家里的璞玉,而是真正的男人,并且非常优秀。
黎先生三十三年来,为数不多的低声下气都给了厉白。但有时候,方法没有用对,再如何也是白搭。
厉白可能没法用详细的语言来表达,他曾经在十几年前因为黎艾带他去见偶像而满心雀跃和惊喜,也因为黎艾对他工作的满不在乎而大发雷霆。
厉白想过,他是真的恨黎艾吗?或许不,更多的是不甘心和遗憾。如果他始终只能仰望,看到的永远只有下巴。只有站在同一个层面了,他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假入时间重新回到很多年前,那一句挽留的话当真说出口,两人就真的可以一直走下去?
或许未必,但厉白肯定不会是现在的厉白,而黎艾也不会是现在的黎艾。
他们分开了十年,沉淀在心里的何止是时间泥沙。
而曾经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阻碍都在时间的洪流里冲碎。
就算是厉白也不得不承认黎艾真的高明了太多。
他可以说无数情话,那真的让人很难抵抗。但他偏偏选择了中立性那么强的话语,却正好击中厉白的心。
我尊重你。
等你。
第四十五章
90
3月初,厉白突然收到了菲利克·霍尔德曼的邮件。大师写邮件向来开门见山,有话直说,这次也不例外。直接告诉厉白,他手里接了芝加哥大学新体育馆的项目,问厉白有没有兴趣合作。
厉白当然知道,其实根本不是合作不合作的问题。他老师是想再提携他一把,带他见见世面,做一做大项目。不然,霍尔德曼老师自己的事务所完全可以独立完成。
于是他很快回复了霍尔德曼。
芝加哥大学要新建体育馆的消息,业界早有风闻,厉白自然也是听说过的。只是并没有太大的争取心。
他上次做大型户外建筑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而那次试手也让他拿到了青年建筑师奖,更是刷新了得奖者的国籍和年纪。霍尔德曼老师本以为他在这次奖项的刺激下会掉头钻研于此,没想到最后还是回归了住宅。
他老师其实一直都对他抱有强烈的期待,希望培养出下一个普利兹克获得者。但却有些不满于他一直沉溺于住宅,何年何月才会有举世瞩目的建树?
没有哪个建筑师会没有野心,霍尔德曼一直这么觉得。
那封回邮被接收的一个礼拜后,霍尔德曼带领事务所的团队来到了芝加哥。
厉白亲自到机场去迎接。
自从厉白将事务所的工作场地搬到芝加哥后,就没和霍尔德曼老师见过面了。一来是霍尔德曼老师本身很忙,二来芝加哥和苏黎世实在太远了,他也没时间回去。现在因着工作能见面也是好的。
菲利克·霍尔德曼今年已经63岁高龄,外表看起来却依旧健朗,风度翩翩。但进过他私人工作室的人才知道他私底下是有多潇洒不羁。
他身边带了两个人,不管是外貌还是眼神,看起来都很年轻,像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小伙子。
菲利克·霍尔德曼成名已久,虽然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糟老头,但也是出了名的愿意提携后背,所以当初老家伙初到eth,想当他徒弟的人差点没把门槛踏破。
他这次来带的两个小男生确实都是他的学生,刚毕业没多久。
菲利克·霍尔德曼雷厉风行,草草介绍完身边的两个跟班后就跟厉白讨论起项目的具体事宜来。
厉白只得和这两个初次见面的师弟打了一声招呼便投入近和老师的交流中。
被撂在背后的两人对视一眼,躲在后头小声感慨。
师兄真是年轻啊……老师的得意门生,听说同期的学长们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有一次我和罗尼亚学长一起吃饭,他喝醉之后好生气的骂了师兄一通……不过,老师应该很希望师兄留在事务所的才对,当初为什么要同意师兄自立门户?……早晚要出去单干,老师就算想留也留不住……不知道师兄有女朋友了没……哦上帝,你真是落伍,师兄要找也是找男朋友……真的?!……就算是真的你也别妄想了。
厉白不知道两位师弟已经在后头将他讨论半天,他还想着什么时候能从母校挖几个人才过来。life`s也是时候扩充一个人手了。不过,让他从老师手里撬墙角,那是不太可能了。
先送菲利克·霍尔德曼和两个师弟去下榻的酒店,又一起吃了顿饭,厉白便回到了事务所。
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项目的大概走向,项目还没那么快开始,先搜集些资料。
这次合作的方案公司是uin,总设和菲利克·霍尔德曼是交情不错的好友。但,那位老先生,怎么说呢,设计总有点飘。厉白只希望开讨论会的时候,两个老头子不要一激动就把桌子给掀翻了。
顾问公司是北美老牌事务所i.m,名声很响。
吃饭的时候厉白就已经和菲利克·霍尔德曼协商好一同去芝加哥大学进行实地考察的时间。
周三,芝加哥的天气很是不错。
到了学校,校长和此次项目的校方负责人接待了他们。双方做了一个短暂的交流,交换了一些比较方向性的看法。
粗略的计算,这个项目大概有十二万方的规模。而作为甲方的芝加哥大学给出的预算让设计师也挺舒服,而甲方也表示最后结果可上下浮动五万美元。
菲利克·霍尔德曼做实地勘测十分仔细。
大师级的设计师除了为建筑的功能性服务,往往会额外考虑多方面因素。譬如日光,北京的日光不管是强度还是照射角度和芝加哥都是有区别的。城市的气候,干湿程度,风力强度,甚至是常年光顾这座建筑物的人。
建筑除了炫技,有时也充满着人文关怀的一面。
厉白跟着菲利克·霍尔德曼在工地上站了一上午,腿便有点酸了。他和老师打了声招呼,借着去买咖啡的机会松松筋骨。
兜兜转转,一路打听来到食堂大门前。赶上下课时间,食堂内聚集着不少学生。
厉白注意到不少朝他投来关注的目光,大胆地甚至已经上来讨要电话和社交账号。厉白微笑着拒绝了搭讪的美女们。买了咖啡便错身离开。
芝加哥的校园非常大,绿荫也很棒。冷不丁一下让厉白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eth的课业是闻名全欧洲的压力大,不仅考试难度很高,还有淘汰率。真真在每个人脑袋上悬了一把刀。能顺利毕业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唯一的乐趣估计就是滑雪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很多eth毕业生对母校印象最深的都是图书馆,以及那里24小时供应的醒脑咖啡。
不知道芝加哥大学的图书馆咖啡味道怎么样。
厉白略有些感慨地四下欣赏着周边建筑,不远处突然传来喧闹的争执声。
“嘿is,别跑,给我站住!”
“不跑才是傻子呢,terry。”
“等我抓到你,你最好不要向我求饶!”
“来啊!跑赢我,用你那双小短腿。”
“dennis!!你给我等着!”
厉白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跑在前头被人追赶,一边跑还一边回过头去嘲讽别人的男生猛地一头撞在了他身上。厉白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向后退了几步,晃了几下才有惊无险地站定。但呢子大衣却遭了秧,被泼上不少咖啡。染出一大片的污渍。
除了感叹倒霉,厉白也有些无语。
公共场合追逐是很没规矩的行为吧,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才会这么做。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非常抱歉。”那小年轻声音倒是挺好听的,道歉的态度也不错,没有敷衍了事。
追小年轻的人趁着这会儿很快赶了上来。
“dennis,你这家伙,夜路走多终于撞到鬼了。”
“滚开terry。”小年轻偏过头去瞪一眼白人小伙,一伸手就在白人小伙兜里掏掏,很快掏出一包纸巾来,回身又连忙递给厉白:“纸巾在这,快擦擦!”
厉白摆摆手,没有想追究的意思:“没事,你们下次在路上要看着点了,不然……”
话音戛然而止在这一瞬,厉白眨了眨眼,有些讶然。
芝加哥初春的阳光和风都是温柔和美的,整片整片的阳光被云朵切割成舒适的模样,微小的粒子在其中浮浮沉沉着。厉白对傅安宴的脸有很深的印象,其中包含诸多原因。他印象中,傅安宴很漂亮,五官很有辨识度,而这种美也有一种深邃的锋利感。像是被切割出无数个切面,锋利而华美的钻石。但,面前的傅安宴,眉眼还是那个眉眼,气质却内敛柔和了。
而手里还握着纸巾的傅安宴也满脸诧异。
厉白率先回过神来,抽走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大衣污渍:“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好久没见了,傅安宴。”
白人小伙眉毛挑高:“dennis,这是你熟人?哇哦……”小伙还没说完就一把被傅安宴捂住了嘴。
傅安宴笑了笑:“上次见面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抱歉了,万分没想到会有这么个重逢方式。先说好啊,我可不是报复你,才故意撞上你的。”
厉白被傅安宴的说法和语气逗笑了,他总觉得这几年,傅安宴身上一定发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一起坐坐?”
傅安宴满口答应下来:“好啊。”
第四十六章
92
厉白给菲利克·霍尔德曼老师去了电话,说是碰到老友,想要聊聊。电话那头的菲利克·霍尔德曼哼哼了两声,说本来想同他一起吃中饭,既然他有约那就算了。
二楼靠窗位置,视野很不错。
傅安宴作为“东道主”很自觉地介绍起食堂不同餐厅的拿手菜。
白人小伙名叫terry·,芝加哥大学理论物理研究生在读中,典型的美国大男孩,乐天开朗,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极其丰富。
总是插足话题的terry很快被傅安宴恼火地赶走了。
厉白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们的互动。
傅安宴耸了耸肩,“让你看笑话了,那是我男朋友,没个调调。”
厉白稍稍惊讶,有些了然地看了眼terry离开的背影,说:“就第一印象来说的,很不错啊。”
傅安宴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外人面前还是有所收敛的,见鬼,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当初是看上了他哪点。”
“这么说是你先追的他?”
傅安宴露出一个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我追他的时候,他还是个高冷的学长,真的。”
厉白稍稍放松了下身体,他想,傅安宴大概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时眼中闪动的光。
能够相互嫌弃的恋人大概才算是真的结合在了一起。
厉白发现傅安宴是真的有了很大的改变,数年前的见面,傅安宴同他说话很谨慎,小心,似乎每讲一句都要好好斟酌用词。而那时傅安宴的身份也不够漂亮。
现在的口吻反倒闲适,大胆起来。
人一旦自信起来,气度自然而然就会变得开阔。
闲谈之间,知道傅安宴在芝加哥大学修音乐和天文学的双学位,天文学是芝加哥大学的王牌专业,想要申请成功必然得过五关斩六将,踩下无数优秀学子。
说起他突然来芝加哥上大学,就难免要提及他在国内的事。
如日中天的大明星,粉丝无数,吸金无数,却突然销声匿迹,这应该是很多人都想不通的时。多少人成名无路,傅安宴却堪堪在巅峰领略了一时半会儿的景色便要自动退场。
告别演唱会上上演的惨剧在某种意义上让傅安宴的知名度更是上升到另外一个高度。
这其实是一件两人都想回避的事,却也避无可避。
傅安宴的鲁莽之举是一个源头,而厉白生死一瞬间的经历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但,两个人坐在了一起,似乎也没什么可聊的了。
傅安宴有些自嘲的笑笑:“你知道的,人年轻的时候总会干那么几件蠢到家的事。我也不是推卸什么责任。说实话,我也蛮受打击的。本来是想有个好收场,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傅安宴顿了下,突然问及:“对了,那天你在现场?”
厉白看着傅安宴的眼睛,迟疑两秒,说:“本来是准备去的,临时有了工作,就没抽出空来。”
傅安宴松一口气:“那就好,不然我可没脸坐这和你吃饭了。”
厉白笑笑,没有接话。
“怎么突然想来这边读书了?”
“是经纪人给的建议,本来我也不打算出国念书,考试太难了,还要学语言,没把我逼死。但是国内我真待不下去,换个环境总归是好的。”傅安宴有些释然地笑笑:“我以前一直很嫉妒你的。”
“嗯?”
“觉得你什么都好,有貌,有钱,有身份,有地位,有眼界,有学识。一举一动都把我衬得像个乡巴佬,大家都喜欢你。而我自己呢,表面上看着风光,在你们面前还是抬不起头来。因为有黎艾,我才能红,才能那么受欢迎,我心里清楚。而人总会越来越贪心,想要得到更多,更多。理想和妄想之间的差距大概就是天才和疯子的距离。理想实现那便是天才,妄想太多只会成为疯子。”
“……你现在挺好。”
“对啊,我也算是好强的人了。不信就你们这些高材生才能出国,念个只说名字就能震倒一批人的学校。”傅安宴说:“不过后来,学得多了,见得多了,就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还真是幼稚得好笑。我上学期在天文台上睡了两个礼拜,每天半夜对着天文望远镜观测一颗八十光年外的行星。光从那颗行星来到地球,进入我视野就需要八十年。也就是说我看到的都是那颗星球八十年前的样子。我有时想,要是我和那个行星有一个交流,我现在发的消息,他八十年后才收得到,到那时我已经死成一堆骨灰了,而他还以为我二十三正年轻。有点神奇,也很残忍。时间在宇宙里就是这么廉价,人这一辈子和行星生命比起来短得可以忽略不计。本来就这么短暂了,干嘛还要一直浪费在糟糕的事情上。
然后慢慢的就看开了,再想想以前,觉得好多事都是自己钻牛角尖,感觉全世界都伤害了我。
现在挺好啊,有个人能天天被我欺负,还能学音乐,街头唱唱歌。”
厉白微怔,某种程度上,或许他和傅安宴有不少相似之处。年轻时候谁没犯过傻呢,一遇到些困难就无限放大,觉得这世上没人比自己更惨。
他花了十年才算看透,傅安宴要比他幸运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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