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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洛无奇

时间:2016-01-16 20:05:19  作者:洛无奇

  那边厢沈思倒提着宝剑迷迷糊糊往回走,待走到一扇门前却又愣愣站住了,他茫然地回过头去四周张望一圈儿,傻乎乎一拍脑门儿,又转身朝卧房走了过去。
  足足过了好半天晋王才反应过来,哈,原来那小子竟在自己院子里走迷了路!他越想越有趣,左右身边没人,干脆像个孩童一样手舞足蹈地大笑了起来,一时得意忘形,还不慎撞翻了博古架上的珐琅彩双耳如意花瓶,随着“啪”一声脆响,纹银千两就这样舍他而去了,好在胸中的积郁之气也跟着解去了大半。
  静下心来,晋王觉得该当要主动做点什么了……
  沈思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被晋王给看了去,他练完剑,简单洗漱一番,便逗弄起了那只肉呼呼的小狐狸。狐狸虽小,毕竟是野兽,起初几天因为惧怕,总是卷成一团缩在角落,模样还算乖巧,如今厮混开了,胆子也大了,时不时总会胡乱扑腾一气,抓得沈思胳膊、手背满是血痕。说来这一人一狐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日复一日下来,竟也渐渐亲厚了不少。
  分派来伺候沈思的侍女第二天便被他打发了回去,说是每天看着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们在眼前晃悠,没的心烦。于是乎每日除了个送水送餐的粗使小丫头,就再没旁人出入他住的院子了,众人只当他是生性傲慢乖张,不易亲近,便愈发敬而远之了。
  孤身一人沈思倒也乐得逍遥自在,反正饭菜咸一些淡一些他都吃得喷香,被褥薄一些厚一些他也都倒头便睡,闲暇时不是坐在房里研读兵书,就是跑去马厩替他的“战风”刷毛。大半个月下来,整间王府里除了晋王之外,与他讲话最多的就是几名马夫了。
  时辰尚早,闲来无事,沈思揪着小狐狸脖子上的厚绒毛,将其脸孔扭向了自己:“琉璃老弟,你此处无亲无故,寂寞得紧吧?”
  小狐狸徒劳挥舞四肢,朝半空中狠狠挠动着爪子。
  沈思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我是有家归不得,你却连家都没有,跟你比起来,我倒算是有福之人了。”
  刚到王府时他本有意写封书信与父亲报个平安,想想又怕因此连累了家人,最后还是作罢了。当今皇上对晋王多有猜忌,凡是和晋王扯上关系的,自然不会再予信任。因此他也索性与卫悠断了联络。
  这当口小丫头捧着食盒进来了:“沈公子,请用早餐吧。”摆好了碗筷,她又替晋王传话道,“王爷命奴婢转告公子,请公子饭后到书房一趟。”
  沈思“嗯”了一声便闷头吃起饭来,那小丫头转身倒个茶的功夫,他已是风卷残云吃光了桌上的饭菜,惹得小丫头捂着嘴吃吃直笑。
  被人家这一笑,沈思自己也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是在笑话我吃相太难看吧?”
  小丫头赶紧屈膝垂首:“奴婢不敢笑话公子,只是很少看到有人吃饭如公子这般香甜。公子可知道咱们府里有位姜公子,因为身体不好,成日里只喝汤药不吃饭,大家伙都说他身上有股子仙气儿,连王爷也因此对他怜爱有加,引得府中各位公子争相效仿,都想当神仙,越发不肯好好吃饭了。”
  沈思闻言狡黠地眨眨眼:“那你得空该去听一听,贵府上几位神仙公子肚皮饿了会不会‘咕噜咕噜’叫,还是说这神仙公子们连肚皮叫唤出来的也都是仙乐佳音?”
  小丫头细一琢磨,不禁被他逗得咯咯咯笑了起来。
  等晋王心平气和坐回到桌旁,辜卓子与孙如商也陆续到了。晋王不无客气地招了招手:“阿渊,文辅,可有用膳?坐下陪着本王一道吃吧。”
  那二人谦让了一回,于下首坐定,却谁也没敢真动筷子。见四下并无外人,辜卓子微微倾身小声说道:“启禀王爷,属下接到密报,顾名璋确实派出人手去查了沈威,却不是为了那封信的事。属下还听说……沈威与霍端竟真的一直未断联系,霍端的家人还是在沈威帮助之下才顺利逃到关外去的,否则那霍氏可是满门抄斩的罪刑。”
  晋王听闻当即一愣,默默放下了粥碗,只管端着茶杯垂眸不语。辜卓子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探询道:“如今就看王爷的打算了……”
  对晋王来说,最好的对策莫过于袖手旁观。沈威与顾名璋互斗,北方一线必定大乱,若是没了沈威镇守西北,不亚于砍断了他晋王身侧一条绑手绑脚的锁链。至于顾名璋那家伙,只会打扮不会打仗,根本不足为惧。
  辜卓子生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最善揣摩上意,晋王对沈思藏了怎样的心思,他恐怕比晋王本人看得还要清楚。有个沈思横于当中,在对付沈威一事上头他们就不得不投鼠忌器了。
  思忖良久,晋王吩咐道:“想个法子,把这消息透露给襄怀郡王,我那卫悠侄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一点就透,定然知晓该如何行事。你要仔细,切莫叫沈威察觉了是谁在暗中相助,他对本王成见颇深,如若得悉此事由本王而起,难保会横生枝节,弄巧成拙。”说罢又转头问孙如商,“姜韵声那里状况如何?”
  孙如商连忙回话:“最后这两服药喝完,人也就差不多该去了。”
  “且慢,等沈家这件事处理完再行动手,留着他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晋王摇了摇头,幽幽叹道,“阿渊,此事牵连甚广,你要盯紧各方动静。至于这霍端……闹不好怕是真的要成祸端了……”
  正说着话,楼下侍从高声通传道:“王爷,沈公子来了。”
  晋王不易察觉地脸色一变,没想到沈思竟来得这样快。虽说书房四壁隔音良好,不必担心方才的对话被人听了去,他还是隐隐有些害怕,毕竟事关沈家满门,他不想沈思为此与他生出任何嫌隙。
  沈思一上楼就察觉到不对劲了,晋王倒是笑意如常,辜卓子也扇着羽扇默不作声,而孙如商则眼神一撞上他便赶紧转向了别处。见此情状他坦然问道:“可是我来得时机不对?若是王爷与二位先生有正事谈,我就先行回避了。”
  “念卿多虑了,你是本王义子,便是自己人,再没什么正事、闲事需要你回避。”晋王轻巧遮掩过去,又立刻换上了一副兴致勃勃的笑容,“念卿随本王来到晋阳城多时,成日里困在王府之中,恐怕早已闷坏了。莫若今日本王就带你出城去看看我晋原大好景致如何?”
  沈思眼睛“唰”地一亮:“王爷的意思是……”
  晋王微微一笑:“咱们出城狩猎,纵马西山!上次本王与你赛马还未尽兴,今日再来战过!”
  狩猎只是个名头,他是想趁着鞑靼人尚未打来先去实地走走,以便思索应敌之策。至于为什么特意带上沈思……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是早上那一场剑看得他意犹未尽吧……
  这趟晋王轻装简行,只点了两队护卫随侍。对此孙如商不免有些担忧:“王爷,还是多带些人手以防万一吧。”
  晋王拿眼梢瞄着沈思,故意拖着长音儿说道:“晋原是大周的疆土,本王是大周的王爷,哪有坐在自家床榻上却要惧怕贼人的道理?”
  沈思自然记得这话是他拿来挖苦对方的,此刻换个场合又被晋王重复了一遍,神情里还带着几分逗弄的意味,不免让他在好笑之余也生出了一丝尴尬。幸而晋王只是点到为止,很快就调转了话头。
  沈思发现,不论当初在宁城还是如今在晋原,晋王身边一直有两个人是形影不离的。除了身穿白衣手持羽扇的谋士辜卓子,还另有一名叫屠莫儿的青衣侍卫。屠末儿身形消瘦肤色青灰,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那被遮住的部位布满了灼烧伤疤,狰狞可怖。因为从未听过他说话,沈思怀疑他可能是个哑巴。
  这一青一白、一文一武时刻跟在晋王身边,寸步不离,足见是晋王极为信任之人,可奇怪的是,他二人皆无官无职,无品无级,就连名字也似假的一般对仗工整……
  晋阳城外可谓是树树秋声、山山寒色,长风万里送秋雁,一派苍然。队伍出了晋阳城门,便止不住马蹄如飞疾驰起来,越过汾水,一路来至了晋阳西北方向的刘谷山。这是阴山的一条支脉,山上奇石异峰,林木茂密,红霜遍染,美不胜收。
  一行人进山没多久,便幸运地遭遇了鹿群,纷纷弯弓搭箭驰骋而去,不一时每个人马背后头就都驮满了战利品。看着王爷高兴,底下人也各个喜笑颜开,出门在外少了府中的种种规矩,又能畅快骑马大展身手,很快气氛便更加热络了起来。
  又挺进一段,山林间骤然肃静了,鸟叫声、鹿鸣声不知何故统统消匿无踪,除了风吹树冠的“沙沙”声响,一切都归于了寂静。
  众人正自纳罕,忽然一侧树丛中传出了异动,只见半人多高的荒草如巨浪般朝两边翻滚开来,似有什么庞然大物在草丛里快速奔跑,还不等人群做出反应,耳听得惊天动地一声怒吼,有只面色斑斓、眼似流火的吊睛白额老虎猛地蹿出,四爪扑落处沙土飞扬碎石迸溅。
  距离最近那人坐骑受到惊吓,慌乱跃起,四蹄不断踢刨着,身体扭摆不定,很快便将背上主人甩落在地。
  又是一声瘆人的虎啸,震得众人耳鼓刺痛,老虎张开血盆大口,朝落了地的侍卫弓身跃去。就在老虎步步趋近,侍卫即将葬身虎口之际,沈思翻身下马就地一滚,躲过树木的遮挡斜刺里“嗖”地一箭射出,箭锋带着凛凛破军之势,不偏不倚,正中老虎左眼,直插得老虎一颗眼珠轰然爆裂。
  剧痛之下,老虎彻底被激怒了,竟丢下近在咫尺的侍卫不顾,扭头朝沈思袭去,其速度之快,众人只见得一道黄影闪过,老虎便已嘶吼着跃至了沈思面前,并挥舞利爪腾空而起朝沈思扑了下去。而沈思竟还立在原地,动也未动,不知是来不及做出反应,还是已然被吓呆了。
  “念卿!”晋王来不及多想,身体已不受控制地仗剑冲了过去……
  
  第11章 刘谷山,月朗星稀天外天
  
  眼见老虎恶狠狠扑向沈思,晋王只觉头皮发紧、心口发麻,全然顾不得自身安危,提着剑便冲了出去。他一有所动作,围着他的重重护卫们也赶紧跟了上去,生怕自家主子会被猛虎所伤。
  无奈地势崎岖,距离又远,他们身手再快,也及不上暴怒的老虎。有人情急之下弯弓欲射,却被晋王一把扯住了,此刻人与虎近在咫尺,这一箭若非百发百中,很可能误伤到沈思,即便射中,老虎也不会立刻死掉,只会激得它愈发狂躁。
  虎啸之声排山倒海,卷起满地枯枝残叶袭向沈思,夹杂着浓重血腥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吹得他发丝凌乱衣袖摇摆。孤立无援直面老虎,纵然胆大如他也难免心生畏惧。沈思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双眼直直逼视着老虎的每一下细微动作,一眨也不敢眨。
  全赖多年追随父亲出入战场锻造出了强大的意志力,形势越危急,他越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待时机。生机或许只有一次,因此更加容不得半分迟疑与退缩。千钧一发,只见老虎脊背拱起,头颈俯下,两只前爪猛然扣紧地面呈蓄势待发之态,沈思不觉剑眉倒竖机会来了!
  遥见沈思目光一凛,晋王心下登时定了三分。那眼神儿他见过,当日宁城之下沈小将军扬鞭跃马冲入敌阵,剑锋过处尸横遍野,眼神也是如此这般狠绝坚韧锐不可当。
  但见老虎一跃而起,沈思已拉开满弓对准了老虎的喉头,弓弦勒得指腹生疼,他却全然不顾,就在老虎张嘴怒吼的刹那,他稳稳放开手指,随着弓弦“噌”一声鸣响,那支羽箭精准地射入了老虎口中,力道之大,直带着一股鲜血从后脑穿出,钉在了几步外的枯树干上。
  箭尾刚刚离弦,沈思即刻拼尽全力飞身朝一侧跃去,落地后又就势翻滚两圈,将将躲开了随之落下的利爪。纵然如此,虎爪还是撕碎了他肩头的衣物,露出半边紧实的胸膛,所幸并未伤及皮肉。
  所有人都屏住了气息,不敢妄动,沈思蝎子状匍匐在地,手里握着一把精钢匕首,目光炯炯如炬,只待老虎再次来袭便窜入其身下一刀挥起,开膛剜心。
  老虎蹒跚几步栽倒在地,四爪刨起大量泥沙枯叶,哀嚎着挣扎半天,终是不动了。沈思见状缓慢爬起,试着靠近一些,又靠近一些,见老虎全无反应,便兴冲冲蹲下身去拍了一掌。谁想到老虎还未咽气,被沈思这一招惹,它昂起头颅亮出利齿“嗷”地一声怒吼,震耳欲聋,惊得沈思急忙向后闪去,不提防脚下绊到石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诶!”远处众人齐齐惊呼,都忍不住伸出了手去,徒劳地帮忙使着力。
  好在最后的吼叫已经耗光了老虎仅存一丝生气,这下总算是死透了。沈思被吓过一次仍旧死性不改,又壮着胆子靠了过去,确认老虎真的死了,他难以抑制兴奋之情,转过身来朝着众人振臂高呼“哈!”顺带笑出了满口闪亮整齐的小白牙。
  侍卫们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血性青年,受到沈思这一壮举的感染,也都忘了什么主仆尊卑,一个个争前恐后地跑过去,这个拍打几下沈思肩膀,那个揉一揉沈思脑袋,还有的合力翻过老虎尸体商议着该从哪里下刀剥皮为好。只有辜卓子与屠末儿二人依旧守在晋王身后,一个轻摇羽扇含笑不语,一个手扶剑柄面无表情。
  等他们笑够了闹够了,晋王方才慢悠悠踱了过去,半是钦佩半是埋怨地说道:“唉,许是本王安逸惯了,又年纪渐长,实在见不得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念卿,今后千万莫叫本王担忧了。”
  惊心动魄的场面他见得多了,生离死别这辈子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晋王爷可是个刀子剜在心尖上也照样谈笑风生的角色,偏偏这一次却为沈思担惊受怕以至后背里衣尽数被汗水湿透了。
  平日沈思言行举止还算沉稳练达,可一旦遇上这等既新鲜又充满挑战的事物,“小猢狲”般的真性情就显露无疑了。听了晋王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全未放在心上,反倒意洋洋拉着晋王跑去炫耀起了他的战利品:“王爷,沈思在府上叨扰多时,承蒙照顾,这张虎皮就权当是孝敬你了!”
  晋王不禁暗暗苦笑,沈小五儿啊沈小五儿,我晋王府里除掉凤毛麟角不好找,旁的什么珍禽走兽搞不到,何至于要你去以身涉险去猎老虎呢!
  他一抬头,正对上沈思两颗漆黑晶亮的眼珠,那张脸被汗水和尘土搅和得花猫一样,神情欢快而真诚。晋王自然不忍扫了沈思的兴致,于是故作欣喜地谢道:“那本王可就却之不恭啦!待回去后叫人缝制一张垫子,就铺在书房隔间的那张罗汉榻上,想来这一整个冬天倚着它看书再不会冷了!”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山谷的平坦处扎了营,趁侍卫们生火烤炙鹿肉的功夫,晋王命几人拿了更换的衣物鞋袜,便拉起沈思朝不远处的岩石群走去。绕过几簇高低错落的岩峰,眼前霍地现出了一池冒着蒸蒸白气的天然温泉。
  “念卿,今日你在灰土里滚了大半天,定是难受得紧,也下来洗一洗吧。”晋王自顾自脱去外袍子下了水,侍卫们则退出了几丈开外远远守着。池水温热宜人,散发着浓重的硫磺味道,人泡在里头立时倦意全消,通体舒畅。往日晋王带人进山狩猎,累了就会顺道来这里解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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