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如今情形,也怪不得我了。”
皇帝的旨意用过午膳就到了。遣恪王刘颐与靳王刘钰出城二十里迎胜军归朝。
皇帝这是明明白白的给大家看他对五子刘钰的宠爱。
刘颐心里知晓,也不欲多说些什么。就算到得城门口,见刘钰与他马头齐驱,也只是微微弯了嘴角颔首,使一众随行官员猜不出他意思如何。
两位皇子黑衣、紫绶,头戴丝冠,衬得面色如玉。座下的高头大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威武精神。刘蒨早得了消息,况且他是从血海里趟过一回的,此刻见迎接的队伍黑压压铺开在雪地上,脸上没有丝毫惶恐与受宠若惊的神色。
这场面,在他眼里,算小了。
刘颐看着远处一众人行至身前,终于看清了他这位好久未见的三弟。
释王刘蒨为人风流,这是京城里传遍的。他生的一副好相貌,不如刘颐庄重,也不似刘钰眉目华美,但就是给人月霁风清之感,是众人口里出名的美公子。一举一动之间,颇有茂林修竹的韵味。他为人狂疏,向来不把世间礼教放在心上,京城里的美女佳人,他没一个不熟识的,又因为他字子华,所以在风月之地得了一个“月华公子”的名头。
这样一个人,在边境历练这几年,想必也会稍加收敛些罢。
刘颐的这猜想见了三弟面容便不攻自破了。
西域阳光灼人,昔日的翩翩公子却依然肤色白皙。见了他两位和一众官员,漫不经心的打量几眼,这才把目光盯在与刘颐并驾齐驱的刘钰身上。
礼官说完恭迎贺词,刘钰正欲接过话头,只听得刘蒨嗤笑道:
“大哥,我这几年在边境日子久了,父皇事务繁忙也懒得管他,因此这弟弟也缺了管教,越发没有规矩了。”说着讽刺一笑,迎着刘钰阴鸷的眼色,只是淡淡绕过他二人过去,居然全然不在意礼仪章程。
他这么一走,礼官也愣在了当地。本是还有几个诸如祭酒之类的虚礼,正主走了,这可如何处置?
跟在刘蒨身后的各位将领虽然也是面面相觑,但估计也习惯了他这样的目中无人、随心所欲,只是碍于两位皇子还在面前,不好就这样跟着他们王爷走过去。
刘颐暗笑,这比传闻的还不给人台阶下。只得招过执金吾吩咐了几句,便纵马向城门方向追去。
刘钰冷笑一声。他这位三哥,在京城时就喜欢给他找不痛快,刚刚哪里是给恪王撑腰的意思?明明是借着由头给他好看。你要斗?斗就好了,五弟我奉陪到底!
因为释王这一闹,倒是比原定的计划早了几个时辰进京。即便如此,前来看西境英雄的人流也是摩肩擦踵。释王与身后将领纵马于官道之上,说是炫耀,却视眼前喧嚣于无物,只是快马向皇城口去了。
刘颐这才得了机会看这次回京的各位将军。
陆家的陆离将军自然在列,他是皇上钦定的征西大将军。陆将军身边那位活泼开朗、少年心性的小将,应该就是他的二儿子陆傲之了吧。
相比陆家及其部署们的面露喜色,刘颐看得出来冯宣晨虽是在笑,但心里可不大快活。
他这次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乘马车,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刘颐只是远远的与他对视了一眼,这冯宣晨只是比他大了几岁,却因为常年征战,身材健壮许多,浓眉牛眼,见他看过来只是咧嘴笑了一下,憨气十足。
刘颐陪着这许多人在景仁宫呆了半下午,天黑了众人谢了恩出宫去才得了闲。
各位将领丰厚赏赐不提。释王刘蒨因功升为成怀王这也在意料之中,成怀虽然是个小地名,这一战过后,便是朝国史上的丰碑了。
刘颐想着赏赐的事情,漫步走在回廊上回永和宫。
如他这样有了封号的皇子应该早在宫外有了府邸,只是因为他当年离京时尚幼,现在一时来了日子又太紧,所以大约得过了年才能搬到宫外了。
这他倒是不急,虽然不方便,也有好处。令他忧心的是,皇帝今天封赏,旨意是怜悯冯家在西境日久,冯宣晨又在成怀战役中受了伤,下旨让他带着弟弟宣宇、宣骐以及一众夫人小姐回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防着冯家因为大皇子回了京意图东山再起呀。
“恪王殿下?”回过神来,才看到廊上灯下站着几个人,檀云不动声色的护在他身侧。看清了是容美人抱着小皇子,檀云才悄悄让开。
那小皇子刘宁虽然年纪小,可是懂事的很。他母亲见刘颐注意到了他,便拉着他的手道:“宁儿,给你大哥请个安。”
刘颐蹲下身,与那小儿视线齐平,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肩膀。孩子挺可爱,眉目精细,只是怯生生的看他。
“这样晚,容姨娘是哪里回来的?”
“我去找湘欣苑的高婕妤说了会儿话……”见容美人关切的看自己,晓得她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冯皇后的影子,所以心生亲近。
“天也晚了,便是在宫里也应当小心。让檀云着几个人送姨娘回去罢。”
心里的那点怜悯,如同井水一样在心里氤氲出来。
那孩子,是尤昭仪的孩子无疑了。但看起来尤昭仪并不知情,想必是五弟偷偷调换的。刘钰心狠,但那孩子,会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吧?
☆、暗流涌动
国宴还是如往年一样,办在了福熙阁。
福熙阁左右皆是梅林,如同被两只手拢住似得。今年雪多,福熙阁的梅林愈发好看,一朵朵剔透地挑在枝头,傲气十足又娇憨十足。
刘颐克己,即便喝酒,也是小口抿着,然而殿中的景象却由不得他小口抿:今年国宴比起以往多了许多热血武将,武人喝酒向来无拘无束,哪里受得了宫廷里的斯文?皇帝也知道这个意思,另给武将们隔了福熙阁通着外面梅林的台子,任由他们欢闹。
刘颐刚刚被几个武将敬了几杯,酒多再加上喝的又快,头便有些晕。他扶着台子上的围栏走到下边的梅林里。
脚一踩到薄凉的积雪上,风再一吹,整个人就清醒了不少。刘颐自觉面上烫得很,想来是已经红了,现下梅林中也没什么人,他微微松了领口,冷风灌进去,倒是一下子松快不少。
远处可见灯火点点的阁楼,喧嚣声音一晃一晃的晃入自己的耳中,衬得梅林中愈发寂静。这片的梅林都是素白的,一丝杂色也无,像是树上枝头也落了雪,地上的积雪反像是落英缤纷。
“如此盛景,怨不得大哥独自来赏。”一声清朗调笑的声音传来。
刘颐忍不住扶额,如此玩世不恭,一猜便是刘蒨。若不是他怂恿将士们灌皇子们酒,他哪里会在这里吹冷风醒酒?
他下意识地看了四周一眼。
“放心,此地就你我二人。”看刘颐依然警惕着,他又笑说,“多年未见,大哥忘了我那副极其管用的耳朵了?”
刘颐这才想起来,刘蒨小时便是以耳力上佳为傲。如果不是他这双耳朵……
在如此无人处,又是喝了酒,刘颐一直绷着的神经总算是卸了下来。这几句话,又勾起那些不敢也不愿在人前表露的往昔回忆。
那件事,想必宫里无人敢说了吧?十二年前,冯皇后的女儿、刘颐的同胞姐姐刘熙夜深时分淹死在长寿宫前的菡萏池子,接着审遍宫人们,条条证据直指宠冠六宫的辜昭仪。那时候皇帝对辜氏的宠爱远远非如今尤昭仪可及,自然是不忍落罪。但太皇太后心疼冯氏的紧,话里话外多加辱骂,辜氏索性一条白绫以证清白。
皇帝不敢责怪母亲,只是将这笔账记在皇后头上。偏偏这时,辜昭仪住的甘泉宫的桃花一夜由粉转白,远远望去,如一宫白雪。辜氏本是良家子,外家一丝权势也无,是皇帝去猎德行宫打猎时,在一株桃树下偶然相遇的。这便传出谣言来,说辜氏冤枉,虽死魂魄却不得安宁。皇帝正是一心怀念辜氏的人面桃花相映红,这个时候有人在他耳边吹了些风,翌日便下旨把皇后囚在椒房殿中,说是孩子是皇后自己杀了,栽赃在辜氏身上。若是旁人杀的,为何不杀太子,偏偏只杀了个公主呢?虎毒尚且不食子,既然这般下了罪责,连审也未审便赐了毒酒。也是这个时候,皇帝与太皇太后起了嫌隙。
事发之后,他深恨辜氏,恨父皇,恨辜氏的儿子刘蒨。昔日傲气凌人的太子爷几天间瘦的不成人样,两眼深陷,也不愿说话,脸上如坚铁一般生冷。
他与刘蒨本来没什么往来,冯氏死后三日,他这三弟居然敢深夜约他在甘泉宫见面。想起姊姊惨死,母亲也因辜氏而逝,刘颐打好了主意去了二话不说只是先把刘蒨往死里揍,刘蒨从小功夫比他好,却也只是堪堪躲避,慌乱中依然恼怒的小声叫道:“我约你来,是有事相告!打我作甚!”
这场无声的打斗以两个人都挂着彩跌在地上告终。
他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看那枝头的朵朵白花。不知为何,突然对身边这个同样鼻青脸肿、骂骂咧咧的小子心生信任。是因为两个人一夕之间落进了同一个泥潭么?
正是这一夜,他知道了刘蒨拥有的超凡的听力:被软禁在甘泉宫旁边宫殿的刘蒨,隔着一整座宫殿,听到了辜氏死去那天甘泉宫里的所有动静。冯皇后,辜昭仪,只是成了一颗棋子罢了。
这棋局,当年小小的刘蒨可以窥破,却无能为力。
也是那夜,经历了相同遭遇的两位皇子,立下了生死之誓。
他们两个在那传说中是辜氏冤魂萦绕的甘泉宫、桃花树下,相拥大哭。这甘泉宫,自谣言一出,就成了宫人心中的不祥之地。这一晚,更像死了一般,悲痛之下,真心觉着世上只有你我二人了。
刘蒨微微一笑,走到他身边,“没事儿,派了人在福熙阁看着呢。”刘颐看他神色,放下心来,还是说道:“你今天在马上呛五弟……”
“放心。他的心性只会以为我在找由头欺辱他。”
一瞬,两人默了声,并肩站在雪地上看那枝头坠着的梅花。不知何时,雪又开始下起来,簌簌的落在衣裳上。酒劲儿一过,身体也冷起来。
刘颐听到身边那清冷、悦耳如同雪化一般的声音低声道:“如今大哥回到京城,一是要记得千万面子上多给我难堪,做给他们看的戏份也要足,勿叫他人觉出你我二人的情分。二就是,我与刘钰在宫里斗了这十年,他天性我最知道,他为人阴狠,下手绝不留情。与他斗,要给自己留好退路。”
想了片刻,又道:“不是我怀疑大哥本事,只是盼望大哥不要……”
他沙哑的嗓子低低的应了声好,刘钰又说,“我得去了。路上我告诉檀云一声,让他来这里找你……”说着拢着衣裳就去了。
刘颐看他背影,心里感激。若不是刘蒨这十年里的暗中帮助,哪里能让他挣出牢笼来?他欠刘蒨的恩情。
这样想着,他朝着福熙楼的方向望去。阵阵酒香与喧嚣人语如同投入石子荡开的水波,闻不真切、听不真切。只有那个瘦而不弱的人影在雪地里离去的身影清晰的映入眼里。
京城里万事,都需要小心谨慎,若不是刘蒨这几年的提点,他离京这么久,恐怕只能勉力支持,哪里还能现在这般顺手如意?只是……想起刘蒨从前是孤身一人在这无亲无故的京城里如履薄冰,还得分出精神去管远在恪州的他……唉。
雪地上窸窸窣窣传来人走动的声音。刘颐不动声色,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态。脚步声到了身后,唤了一声,“殿下。”
是檀云。
刘颐微微应了声,有意无意的看向那福熙楼的二层小阁楼。
雪又下了一会儿,肩头积了薄薄的一层冰花。小阁楼里转出来个人影,晃了一会儿,便摘下了挂在檐上的大红灯笼,进里屋去了。
他这才转身,看见檀云的睫毛上都落了几点雪花,此刻眨巴着眼睛看他,不由得好笑的吩咐道:“走吧。回永和宫。”
福熙楼上,容美人接过婢女取下的大灯笼放入小殿下的手里,刘宁脸上还带着泪痕,看看灯笼,看看她。高婕妤扶着栏杆笑意盈盈的走过来道:“宁儿可好些了?”刘宁眨着大眼,点了点头。“外面风大,小心着凉。里面也收拾干净了,还是进去吧。”容美人陪着笑抱起他,似乎无意的朝梅林瞥了一眼。灯笼在孩子的手里晃着,火红的,甚是喜庆。
永和宫在宫城的西边,到福熙楼来还有一段路,可算是个偏僻的所在。檀云跟着刘颐沿着层层叠叠的回廊走着,旁边一条碎石道上转出来两个人,仔细一看,两人还架着一人的胳膊,拖着拽着,任由那人的两条腿拖在地上。被如此对待,却只能听到旁边两人的低声骂着,不闻那人一声讨饶。
檀云上前一步,截住了那三人。瘦高的那个正要骂,借着月光看清了檀云身后刘颐的脸,不由曲了膝盖谄媚笑道:“大殿下……”
刘颐走至近前,另一个矮胖的得了眼色,立马伸手掰正了中间那人的脸。面容稚嫩,咬着牙一声不吭,果然是刘颐第一天在景仁宫门前见到的小黄门。
“这人犯了什么错?”刘颐这是明知故问了,是为了好叫檀云有时间去看周围情况。
“回殿下,”说话的是那个矮胖的滑头,“这小子在福熙楼忤了小殿下的意思,打碎了西番进贡给咱们皇上的翠玉山。所以……”
“这是送到掖庭?”檀云走至刘颐身侧。
刘颐看檀云一眼,心下了然,“这人我要了,留下他,你们走吧。”
听了这话,两个人对视一眼,心下忐忑。“这……”刘颐不看他们,只是对着那小黄门道:“可愿意跟我去?”那孩子眼神黑白分明,一片澄澈,看了他半响,似乎是才下定决心,小声说,“谢殿下救命之恩。”
那两个人还在踌躇,瘦高的那个满面愁容的说道:“若是旁的奴才,肯定二话不说,殿下吩咐什么,我们做什么。只是这个是皇帝亲口叫送去掖庭打死的……”
“把人给我留下就是,回去照实回禀陛下便可。”
两人又是对望一眼。他俩是掖庭令手下不知名的小官,恪王好歹是个皇子,他们还惹不起。“那……”其中一个又是吞吞吐吐道:“我们这就去问问皇上的意思,若是不准……”
“我就在这里等着,不准自然把人还给你们。”刘颐低垂了眼,眼角里看见檀云背在身后的手里捏了两根银针。
两个人不情不愿的松了手,转身往福熙楼去。刚走了几步,檀云银针出手,两人一声没出,血也没出一滴,晃了晃便一头栽在地上。
檀云蹲下身摁了摁那孩子的腿,“掖庭那帮人!人还没去掖庭,腿就给打断了。”
那孩子只是不说话,檀云手指压着他腿,他才疼的低低哎呀了一声。刘颐脱下身上袍子给他套上,扶到檀云的背上去,思量半响,把头上的皇子才可以用的蛟龙发簪取下,随意插在他的发顶。
雪停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落了下来。那两个原本躺在地上的人不知被拖入什么地方去了,压出来的痕迹也被雪慢慢的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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