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跟了陛下七年,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是看着陛下如何浴血登上这皇位。”那女子的声音变得渺远起来,“陛下最是重情,你罪该死,陛下却念着与你是旧识,一直未曾处置你。然而,你不死,难以平民愤,陛下的帝位也不稳,所以今日,本宫愿意替陛下背负这不仁不义的名声。”
昔日,吕后诛杀韩信,稳江山。今日,这女子便想效法吕后吧。
谢盏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对于此时的他,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所以当那杯鸩酒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挣扎,而是面不改色地喝下了那杯酒。他看到了那女子眼中的惊诧,她显然没想到他会死的这般痛快。
当剧痛来临的那一刻,谢盏的脑海中其实是一片空白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念。
第003章 玉佩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这八苦之中,谢盏这辈子便占了许多。
待死后入了地狱,走过黄泉路,到了奈何桥,谢盏会毫不犹豫地喝下那碗孟婆汤。对于谢盏来说,遗忘是最好的解脱。
然而,死后的谢盏并没有遇到这些。到处都是一片混沌,他便在那混沌中漂浮,他的灵魂似乎被包裹在软绵绵的云朵中,那般温暖,那般舒适,四处都弥漫着一阵花香,仿若到达了天堂之中。他的灵魂也变得懒洋洋起来,那喜悦也似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冷气迎面袭来,谢盏突然从云端掉落,狠狠地砸在那泥泞的地上。谢盏一阵晕头转向,待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的摆设富丽堂皇,带着浑然天成的尊贵,那贵气之中却又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武者之气,陌生之中却透出一种熟悉之感。谢盏突然想了起来,这里是皇宫,是太极殿,是历任皇帝所居的宫殿。
鸩酒入腹,他不是该死了吗?又为何会在皇宫之中?难道他没有死?谢盏心中心绪翻腾,想要站起来四处看看,却发现完全动弹不得。谢盏觉得十分怪异,他能够看得见房间里的一切,却偏偏看不到自己的身体。
谢盏怔怔地躺在那里,突然,门推开了,当那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的时候,谢盏吓了一跳。
那是二十八岁的桓凛,是刚刚登基的新帝。他与桓凛,已经五年没有见了。五年后的桓凛,气势更加沉稳成熟,脸部棱角更加分明,那双眼中的情绪更加晦暗难寻,而身上,自然也添了一股帝皇之气。
再见面,原来已经这般陌生了。
谢盏突然想到了十五岁的桓凛。他们相识已经十三年了,他的人生,总共只有二十八年,竟然有半辈子是与桓凛连在一起的。
他遇到桓凛的时候,两人都是十五岁的年纪。十五岁的桓凛,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早早就入了军营历练。那军营与谢盏所居的东郊别院刚好隔着一座山。初时,谢盏是不喜欢他的,那个少年就如同一只皮猴子一般,捉弄他,嘲笑他。十五岁的桓凛,还如同孩子一般,似乎有永远都用不完的劲,整日都是活蹦乱跳的。有时,谢盏会好奇他是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后来,桓凛便如同一只皮猴子一般闯入了他的生活。
桓凛待他是很好的,有时他不过提了一句自己喜欢的,他便骑着马去千里迢迢给他寻来。建康城里的桂花糕,产自北方的狼毫笔,桓凛总会弄上一堆,丢到了他的面前。为了哄他开心,桓凛上天入地,甚至为他寻来那失传已久的琴曲《凤求凰》。
冬天冷了,他那握笔的手起了冻疮。桓凛总会先替他上了药,然后用自己生满老茧的手将他的手紧紧地包裹住。明明是一样的年纪,桓凛的身体骨架却比他大了许多,他的手也大了许多,完全可以将他的手包裹在其中。
谢盏是从未识得温暖的滋味的。开始的时候,他将自己封闭起来,冷漠地看着桓凛,再后来,桓凛终于冲破了他的那层防护罩。没有人对他好,但是一旦有人真心对他好,他便如同沙漠中久行的人,遇到水一般,小心翼翼地珍惜着,却又无比地害怕会失去这份温暖。
所以当桓凛说喜欢他的时候,谢盏那一直悬在空中的心突然落了下来。在这男风盛行的年代,男男相亲并非少见。世家子弟多蓄养男宠,那时的谢盏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他只想着,若是好友,一个人的好友可以有许多,若是夫妻,那便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在不知不觉间,谢盏已然这般贪心了。
那两年,对于谢盏而言,或许是最快乐的时光。
他每日都有期盼,而桓凛,却无时无刻不带给他惊喜。
然而,那时谢盏不知道,有些东西宁愿一辈子不去碰触,不然一旦沾染上,便再也摆脱不了了,那将是一生的炼狱。
谢盏回神,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抚摸他,却又连忙忍住了。
不念不想,莫嗔莫记。
谢盏本来是不愿再见桓凛的,却没想到新皇与新后,他都见了一遍。对于死而未死,反而在这太极殿中,谢盏却没有什么天真的猜想,与其猜测桓凛对他余情未了,还不如想到这又是另一桩阴谋。
桓凛正看着他,谢盏也看着他。
突然,桓凛转身,脱下宽大的外袍,在那椅子上坐下,俊挺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谢盏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他以往见到的桓凛都是伪装起来的桓凛,而此时,则是最真实的。
谢盏对自己为何会在太极殿中还是一头雾水。他张了张嘴,想开口,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并非喉咙哑了,而是如同他没有这个能力了一般。
不能动,不能说话,木愣愣地躺在这太极殿中,而且,刚刚桓凛看他的目光也太怪了,根本不像在看一个活人,而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一般。
一个念头从谢盏心中闪过,谢盏连忙去看那铜镜,只是看清铜镜映出来的东西时,愣了一下。铜镜里空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谢盏心中茫然,而后便闪过一个怪诞的念头,难道他已经死了,如今是鬼魂状态,所以看不见镜子中的自己?
谢盏越想越觉得可能性越大。
然而很快的,谢盏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桓凛走了过来,拿起了桌案上的一个东西,而谢盏的身体也跟着腾空了!
透过镜子看着桓凛手中的玉佩,谢盏终于发现了真相。
他确实是死了,但是魂魄却附在那玉佩上。
他变成了一块玉佩。
桓凛的玉佩。
他竟是死了都无法摆脱这个人。
第004章 新后
谢盏是个不喜做梦的人,却将这一生唯一一个梦做在了桓凛的身上。
他曾经想过要一直与桓凛在一起,与他一起北上,收复北地,与他一起领略那北地的风景,与他一起踏遍山林草地。那个时候,谢盏无时无刻不想与桓凛在一起,生生世世,长长久久。然而,这终究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而现在,他真的要与他时时刻刻在一起了。谢盏却感觉到了一种无名的恐慌。
桓凛将那块玉佩挂在了腰间,谢盏的身体也跟着晃了起来,整个身体也贴着桓凛壮实的腰腹,那暖暖的体温传递到了他的身上,谢盏的心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桓凛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而谢盏的身体也终于不晃悠了。
而此时,门突然敲响了。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外面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
桓凛依旧冷着脸坐在那里,仿佛没听到太监的通报一般,那脸上的表情,似温柔,又似不耐,片刻后,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部归于眼底,他又变成了那个心思难测的君王。
“让她进来。”桓凛道。
皇后穿着红色内袍,外面披着白色狐裘,如墨云鬓束起,玉粉饰面,显然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
是这女子将鸩酒送到他面前的。
这其实是他第三次见这女子了,每一次见面,他都那般记忆深刻。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他二十三岁那一年,任殿中监。也是他与桓凛分别五年后,桓凛大胜归来的时候。
桓家父子一路北上,一举攻入洛阳,然后大胜而归。皇帝亲自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谢盏作为殿中监,坐上了最末位的位置。而桓家父子,作为当日的主角,则是坐在朝臣最上位,皇帝身侧。
谢盏与桓凛直接隔着几十朝臣。
然而,谢盏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并不止这些。
五年前的少年已经蜕变成了一个俊朗的男人了,桓凛脸上的稚气彻底褪去了,脸上已经棱角分明,那双眼睛,也再不是少年时的那一双清澈的眼睛了。以前,只要一眼,谢盏便可以看出他在想什么,而现在,他的眼睛如同一潭深水,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唯有那眉宇间带着的痞气,隐约透出与五年前一般的没皮没脸。
这个宴会整整持续了好几个时辰,谢盏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会被桓凛吸引,他总想看看他,看看他有哪些变化,又想从他那张脸上找出旧日的痕迹,而从头到尾,桓凛都没有看过他一眼。或许桓凛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这里吧。
其实这并非谢盏在桓家父子大胜归来后第一次见到桓凛。他第一次见到桓凛的时候是五天前。五天前,桓家大军南下进入建康城,百姓夹道欢迎,谢盏也是其中一个。从那无数将士中,谢盏一眼便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桓凛。
这五天,谢盏请了假,每日都焚香沐浴,穿着白衣坐在院子中,弹弹琴,写写字。弹的一直是那一首桓凛为他寻来的曲谱《凤求凰》,写得则是一则《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院子里的梨树已经结果了,谢盏令朔风摘下两个最大的,洗干净了用果盘放着放在院子的石桌上。
没过几日,那几个梨便全烂了。谢盏呆呆地看着那烂了的泥看了许久,终究还是让朔风拿去扔了。
谢盏坐在最末的位置,他只能看得见桓凛脸上爽朗的笑、痞气,偶尔漾起的揶揄之色,那些神色从他那张硬朗的脸上泄露出来,倒是惟妙惟肖。皇帝显然也很开心,这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
谢盏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直到整个大殿突然静了下来,谢盏才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身边坐着的人一眼。那人显然看到了他眼中的茫然,便凑了过来道:“皇上要将景阳公主许配给桓小将军。”
这一次,谢盏终于听清了。
他的眼眸垂了下去,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手却不禁地抖了一下,手中的酒洒出了几滴。
谢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的失态,混在这一众脸色各异的朝臣之中,其实是算不得怪异的。
在场的朝臣却都竖起了耳朵。在这个年代,武官落在这些士族眼中便是蛮人,是老兵,他们打心底瞧不起他们。皇帝要将公主许配给桓将军的公子,这便意味着有些风向要变了。桓家一旦和皇家结了亲,这地位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这一众士族都觉得桓家简直走了狗屎运。
“多谢陛下厚爱。”桓凛站起身,走到了中间,朝着中间首位坐着的皇帝跪了下去,态度毕恭毕敬,简直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但是恐臣配不上公主殿下。”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有嘲讽,有庆幸,还有不屑。
谢盏本来觉得气闷地透不过气来了,但是此时此刻,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的心中其实还是隐隐有些期待的。
桓凛继续道:“景阳公主蕙质兰心,而臣只是一介粗人。臣在北地的时候,结识了一女子,两人情投意合,回建康的第二天,臣与那女子便已经定了亲。”
众人这才看到桓凛身侧坐着的女子。那女子披着黑色的披风,只露出一张俏丽的小脸来,在这秋日里确实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盆冷水浇在了谢盏那刚刚腾起的希望的火焰上,顿时只剩下一滩泥泞的黑灰。
他突然想到了桓凛离去时的模样。桓凛抱着他一夜都未曾撒手,在他耳边说过的不过来来回回一句话—“阿盏,莫要忘了我,莫要成亲,等我回来。”
谢盏当了真。
那时的谢盏想破脑袋都没有想出来,五年时间,他们是如何从情深不悔变成相见陌路的。
或许在那个时候,谢盏其实就该醒悟过来的。
那女子的脸突然放大,谢盏吓了一跳,连忙回神。回过神来后,也知道这女子靠近的不是他,而是桓凛。
她半蹲了下去,一双嫩白的小手握成拳头在桓凛的腿上轻轻地捶了起来。
桓凛放任了她的动作,目光四处飘着,最后落在她那精致的锁骨上。
那女子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娇软的身体靠过去了半分,手落在帝皇那结实的胸膛上。
桓凛明显是动了欲念的,身上的热度都上升了几分,这与他紧紧想贴的谢盏感觉的最清晰。
被挂在桓凛腰间的谢盏:“……”
他如今化作了一块玉佩,连闭眼的能力都没有了。他此时终于领悟到,老天是要折磨他了。是因为他执念太深,所以要让他亲眼看着他们恩爱吗?但是他已经花了十三年的时间与完成自己的执念,所有的恩怨在身死的那一刻全部消散了,如今给他看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盏心绪翻腾,目光却紧紧地盯着窗户,心中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陛下,臣妾刚在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那女子靠在桓凛的胸膛上,低声道。
桓凛的手抚摸着她的脊背,暧昧道:“那便不讲。”
她见桓凛心情不错,自然是想讲的,若是不讲又怎么甘心?女子嗔怪地看了帝皇一眼,继续道:“陛下,如今这宫内宫外都议论着前朝佞幸的事,臣妾知陛下政务繁忙,但是这流言可畏,陛下不如早日下令杀了他以平民愤。”
这佞幸说的自然是谢盏。谢盏本来是不想听的,但是他如今连捂耳朵的能力都没有,这女子的话还是一句不漏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瞬间便明白了这女子的意思。
她毒杀他显然是她自己的决定,桓凛并不知晓。她如今想要的不过一个桓凛决定处死自己的决定。不过桓凛不是已经下旨了吗?她这一作为岂不是多此一举?
谢盏心中许多疑惑,待他回神的时候,便发现这太极殿中气氛有些诡异了,刚刚那些暧昧无影无踪,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一层冷意。
桓凛这人明明只有一张脸,却有无数种长相,当他冷着脸的时候,脸部的棱角变得凌厉许多,那双眼睛也如同鹰隼一般,有种令人发寒的感觉。而当他微笑的时候,便觉得他五官俊俏,与建康城里那些名士子弟有几分相像。当他嬉皮笑脸的时候,则有几分像那些地痞无奈了,但是却又偏偏对他无可奈何。
此时的桓凛是冷着脸。那女子跪在地上,身上止不住的发抖。
突然,桓凛笑了,笑得如沐春风,伸出手将地上跪着的女子抱了起来:“阿锦,春宵苦短,又何必说那些无关之事呢?”
桓凛将那女子抱上了床,帘帐散落下来,遮住了里面的春光。
谢盏唯一庆幸的是桓凛做那事的时候将身上的玉佩取了下来,放在了外面的桌案上。
他躺着的这个角度刚刚好,刚好看到院子中开着的红梅,风吹过,一点红梅飘落了下来。
2/3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