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扬觉得像是过了漫长又漫长的百年光阴,而实际上只是短短的一呼吸间,楚临凭已经站了起来,将匣子放在了桌子上,吁气道:“我要净手......还有,将邓先生请过来。”
“枯骨神通”邓兴兴是一名神医,而他的神奇之处不仅在于出神入化的医术,而在于他对人身体构造的了解——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
然而今日,连他也不得不沉默了。
因为那匣子中不只有一张人脸,随着邓兴兴带着手套使用工具小心翼翼地将匣中的物事移到桌上,楚临凭看见,自己的面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五张人脸!
一模一样的五张人脸!
那狰狞而扭曲的五官,那诡异的笑容,都好像从一个模子中印出来的,可怖到了极点。
邓兴兴毕竟是一个见惯生死的大夫,他平稳了一下心情后,忍着恐惧上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末了沉吟道:“宫主,依我看这人脸虽大体相同,但长相上还是有细小差异的。”
楚临凭:“嗯?”
邓兴兴:“宫主请看,这二人双目间距一大一小,而这两个人的鼻梁高低也略有不同,还有此三人,脸型上一者稍圆,另两者一略扁,一略方......”
随着他一一指出,楚临凭也发现了其中差异,可这不同实在是太小了,乍一看根本无从辨别。
长扬目光游离,一眼也不想往桌上多瞧,但还是嘟囔道:“若是长相相似的双生子,脸上各部位也不会完全相同的。”
楚临凭在桌前踱了两步,皱眉道:“难道这五人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若是如此,那么他们便绝不是我宫中之人,他们的尸体在哪里?他们的脸又为何在这里?凶手又想要做什么?”
长扬和邓兴兴相顾茫然,长扬顿了半晌方道:“宫主,咱们这次死的五位兄弟虽然都负责巡查第一门,可凶手要突破重重机关接近也是十分不易,更何况放着木匣?属下......”
楚临凭摆手打断他:“这几日加强防卫,十二道宫门的巡卫人手都要加倍。这人脸,咳,先收到冰室中与那屋具尸体一同保存。”他又瞥了一眼桌面,脸上终于露出难以抑制的厌恶之色:“把这桌子给我扔了罢,还有将这间屋子里熏上三日木华香!”
长扬见他神情,有些想笑,心知以宫主好美恶丑的脾气,能忍到现在十分不易。他应了一声,又问道:“宫主可要吩咐暗司部查访此事?”
楚临凭的神色温柔了些许,挥手道:“这事既然报了官,就先等等罢,想必唯欢快要来了。”
晏唯欢果然来得很快,然而这次他到达落望宫的时候,形容十分狼狈。
那夜正逢这个春天里的第一场大雨,雷声隆隆中,豆大的雨点连珠般地敲击在屋檐上,直打的窗棂都劈啪作响,楚临凭把酒靠在窗边,眯眼向外望去,只见天地间一片雨幕茫茫而不见星月,唯有山脚下重重屋宇灯火如珠,光影交错间朦胧似海,杂乱斑驳,令人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不辨此身何地的遗世之感。
又是美丽,又是寂寞。
楚临凭低声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忽然他语声一顿,便听长扬在门外禀道:“宫主,小公子来了,此时已过第二门。”
楚临凭大是意外,连忙丢了酒盏站起身来,一叠声地道:“他怎半夜来了?你们有没有备伞,快拿来给我!碧倾,你快去备上热水,再取个暖炉过来!”他说着起身接过伞便向外走去,竟是要亲自接晏唯欢进来。宫中其他人显然是习以为常,也不相劝,只是随在他身后。
晏唯欢轻功绝佳,很快已到了楚临凭的听雨轩门口,恰与他打了个照面。楚临凭不及多说,亲自为他打了帘子,把人迎入厅中。
晏唯欢仍是那一身红衣乌冠的四品捕快官服,此时衣履尽湿,反倒显出了一副清瘦修长的好身形。乌发上的水珠顺着白玉般的面颊不断滑下,容颜清俊,眉目如画,一双眼眸湛然如星,微微一转便是流光溢彩,轩轩然如朝霞初举。
楚临凭从一旁侍女手中接过帕子为他擦拭,皱眉道:“这样大的雨你做什么还要连夜赶路?本就身子不好,若再沾了寒气......”
晏唯欢推开他手,自己抢过帕子,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师哥这样大的本事都来求助官府,怎不教小弟心焦?”
他连这极淡的笑容都仿佛冷冰冰的,唯有美目中略带几分暖意,才有了些活人气息。
但这冷冰冰的笑容看在眼里,却令楚临凭呼吸微微一窒,随即他眨了眨眼,理直气壮地道:“你这小子太没良心,我若不想法子叫你来,你便数月不露一面——别打岔,我可没要你这样赶,连天气都顾不得了。”
晏唯欢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听一人在门外笑道:“大雨骤降,看来难眠之人,不独周某,楚宫主——咦?这位是?”
楚、晏二人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器宇轩昂,面容英挺,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袍子也被他穿的气度不凡,此时正面带笑意地看向晏唯欢。
楚临凭也笑起来:“周兄也是来这里观雨的?这是敝师弟,河阳府总捕晏唯欢。唯欢,这是我的一位朋友,这几日一直住在宫里,名唤周覃。”
晏唯欢拱了拱手:“周大侠,幸会。”他此时虽周身都在向下滴水,发丝也有些凌乱,但在生人面前仍是神态自若,丝毫不显局促。
周覃一顿,随即笑道:“久闻晏捕头‘霞光流影’之号,今日一见,盛名无虚。”
楚临凭见晏唯欢头发半干了,便向他道:“好了,房里备了水,亦有你的衣服,先去换了再来说话罢。”
晏唯欢点了点头,也不多话,又向周覃略一颔首便入内更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暖求收藏,会很快完结的啦
真是讨厌弄专栏图片,智商捉急根本弄不会,也不知道这俩小说的封面是哪冒出来的,还挺好看……
今天任务完成的早,一会二十点左右还可以有一更~~~
☆、落望
楚临凭便招呼周覃坐了下来,周覃道:“我听说落望宫听雨轩的雨景是此地一绝,见雨下的大便想着出来一观,没想到碰上了令师弟。”
楚临凭微微一笑,摇头道:“这种天气还要出门,他总是胡闹。”
周覃沉默片刻,又道:“怪不得你要时时提起这个师弟,真是一表人才。不过我观他唇色偏白,身形单薄,怕是身有痼疾罢?”
楚临凭叹道:“周兄慧眼如炬,唯欢自生下来便是先天不足,后随师父修行多年,又吃了不少灵药。如今虽于性命无碍,却也终是不能根治。”
周覃仿若不经意般地道:“原来是先天不足之症?我这一看,还以为是胎里带毒呢。”
楚临凭心中一震,正要细问,晏唯欢已从后面转了出来。他此时换了一身白底云纹的华服,行走之间广袖飘摇,又是一番轩昂气度。楚临凭只得收口,拉他入座后塞了个手炉过去:“你到底为何冒雨也要赶路,手到现在还是冰的。”
晏唯欢道:“我本也没想今夜过来......”
原来晏唯欢一路行来,到了黄昏时分竟是下起了大雨,他正路过一处树林,附近就只一间小小的木屋,自窗内透出一丝幽微的光线。晏唯欢自小在外漂泊,此时见了也不以为意,便上前敲门想要借地避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做文士打扮,瞧着倒是颇为斯文。
晏唯欢拱手道:“在下河阳府总捕,路中忽遇大雨,可否借贵地暂避?”
那男子却皱眉扫了他一眼,面露厌恶之色,冷然道:“我最是讨厌与生人同处一室,特别是如你这般的不速之客,浑身是水,没得弄脏了我的屋子。”
若是旁人见雨势如此劲急,天色又将黑了,必是想法子也要留下来的,可惜晏唯欢生性高傲,又是个拗脾气,闻言竟是一点头,干干脆脆地转身便走了。
那男子见他走的痛快,反而吃了一惊,大声道:“你等等,若你身上有银钱——”
晏唯欢却头也未回,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其实那地方已距落望宫不足一个时辰的路程,他索性就一路冒雨赶来。
只不过晏唯欢并不知道,那男子本是为等他而至,已足足在林中守了一天一夜,因他尚有其他目的,生怕晏唯欢起疑,才故意表现得推三阻四,没想到这位少爷竟是这么付脾气,反而弄巧成拙,受了好一番责罚。
楚临凭面色古怪地听完他讲这一番曲折,不由抚额叹道:“你这个脾气,真不知道要吃多少亏,怎也不改一改。”
周覃却是若有所思,斟了一杯酒向晏唯欢推去,问道:“晏公子所说的可是此地东北方向那一处枫树林?”
晏唯欢看见他一双手上都带着厚厚的手套,但动作间却很是灵活,显然是习以为常,心不在焉的道:“唔、不错——阁下叫周覃,可是裂云掌周覃周大侠?”
无怪他惊讶,这周覃成名十余载,掌法之精妙可开山断石,威力惊人。传言他因掌力反噬,双掌不能见风,因此常年戴着手套,但见过此人真容者却是寥寥。眼前这人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很难把这二人想到一起。
周覃道:“‘大侠’称不上,我痴长几岁,晏公子若不嫌弃便称我一声‘周兄’罢。”
晏唯欢爽快道:“好,那你也莫叫我‘晏公子’了。”
周覃失笑,只觉得这个少年虽面色冷冷,性格却十分直率,不难相处,倒也颇为喜欢他。他慢慢道:“晏兄弟这一番可是淋了不少雨,那林中之人也太过刻薄,你莫要在意。”
晏唯欢漫不经心地道:“倒也不能怪他,只是我自己性情不好,两厢遇上罢了。”
周覃没想到他这样说,倒是一怔,一边的楚临凭却一下笑出声来,向周覃道:“我们唯欢向来心胸开阔,些许小事,即便有人得罪了他,他素来也是不放在心上的。”
周覃听人说“我这愚弟”的倒是多了,却头一次见向别人夸赞自家师弟说的这样直白还一脸骄傲的,他心中好笑,点头道:“楚兄说的是。”
晏唯欢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面色微红,瞪了楚临凭一眼。
周覃眼光在二人之间一转,又向外望了望,忽然举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道:“二位定还有许多话要说,且此刻雨歇云散,我醉欲眠,今夜这便告辞了。”他与楚临凭相识三载,向来来去随心,说走便走,楚临凭早已经习惯了。此外他也的确满心俱是念着与晏唯欢单独多处一会,因此也不挽留,与晏唯欢一起起身相送,直到落望宫第八门前才在周覃连连的“留步”声中回转。
雨虽停了,一路上仍可听见梢头檐下雨水滑落的滴答声,一股雨后馨香在阑珊夜色中隐隐浮动,两人并肩而行,厚底长靴踩在地面的残叶上,簌簌有声。
走了一会,楚临凭忽道:“唯欢,我自小便听师父说你先天不足,需好生将养,也照他的方子寻过不少温补的药材,却从未多问过——你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边一片黑暗,唯有前面隔着数步有引路的婢女手提一盏灯笼,在二人身前照出一片昏红。
楚临凭感觉到身边之人微微地静默了一会,他那浅浅的呼吸似有种奇异的韵律,令人心中也像被什么微妙的气流拂过一般,有些麻,有些痒。
然而晏唯欢终于还是开口了,“不是病,”他平淡地说:“是毒。”
原来齐皇后怀有十一皇子的时候年纪已是不小,胎像不稳,又不慎被妍妃在殿中香料里下毒,导致孩子出生便是胎里带毒,虽宫中奇药无数,最终保住了性命,可母子二人都受损不少,这也更是间接导致了晏唯欢不得不随着任遥子修道养心,在外漂泊多年。
楚临凭心中一痛,忍不住攥紧了手,哑声道:“你早就知道了?便是因此才不救妍妃?可皇帝要将你贬斥出宫时,你并未辩解。”
晏唯欢道:“她向来受宠,又未留下证据,我能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她自己有一回得意忘形,在母后病床前说漏了嘴。若是以此自辩,未必能取信于陛下,徒显狼狈。”
这人的口气平平淡淡,似乎那曾经尊贵无比的身份不能让他留恋,而父亲的猜疑,数年的颠沛辛苦也不会使他觉得怨愤。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会带有这样的平静与淡漠,岂非亦是一种岁月赠予的沧桑痕迹?
楚临凭听到这里,忽地转身一把抱住晏唯欢,晏唯欢下意识地一挣,却没有挣开。
在这个雨后的夜里,寒风瑟瑟,师兄的怀中带有熨帖的暖意,和一点隐隐浮动的香气。于是他也就慢慢放松下来,把头靠在楚临凭肩上。
楚临凭感觉着晏唯欢略低的体温,双臂又紧了紧,怀中的充实也让他觉得心里满足极了,刚刚那种难以言喻的心痛似乎也好了一些,他微微侧头,在晏唯欢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以后定再不会令你......”后面的几个字微不可闻,晏唯欢没有听清,但他也并未询问。仿佛心中隐隐知道,只要是楚临凭说出口的话,都是可以信任的。
前面引路的婢女在晏唯欢开口时便已悄然退下,此时二人身侧俱是黑暗,他们无声无息地立在路上,几要与夜色融为一体。晏唯欢一向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这时候因为对方是楚临凭,也就耐心停了一会,他自觉已经给足了面子,刚要将楚临凭推开,却听到附近一声尖叫划破夜色岑寂。
二人同时抬头对视一眼,猛然分开,发足向那处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么么哒~~~看我多守信。
☆、无脸人
他们到了近前,发觉护卫当值的一间卧房房门大敞,借着月光隐隐可见房内一人身穿落望宫服饰,已瘫软在地,房外的窗边则另有一人一身黑衣,面朝窗子立着。那黑衣人显然没想到楚、晏二人到的如此之快,连忙闪入一旁的竹林,楚临凭足下不停向那人追去,晏唯欢显然对他的轻功很是放心,并不随同,而是闲闲走入护卫房,睨了尚自抖抖索索的护卫一眼:“你看到了什么,吓成这个样子?”
晏唯欢在落望宫中宛如第二个主子,全宫上下无有不识,那护卫见他来了,连忙支起身子,索性跪在一旁,颤声道:“回、回小公子,刚才那个人没、没有脸!”
晏唯欢神色波澜不惊,直直盯着他。
那护卫本是心中慌乱,在这沉静如璧的目光中,竟渐渐冷静下来,凝神道:“属下徐炎,在前半夜当值第八门,刚刚换了岗回房,才躺下便觉得似有人窥伺,一睁眼便发现一人在窗前直直地盯着我!可是他、他面上竟然没有五官,什么都没有!”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高,可见心中之惶恐。想来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在睡梦中睁开眼睛,就见到一个没有五官的人在“看”着自己,的确令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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