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那声音又道:“新王之选,乃雄凤烨央。”
殿中被点到那人瞧来处之坦然,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攥着炎魔的手臂依旧不愿放松一厘。
“宫顶观刑,”流紫娘娘甩袖坐回位上,霂炎收了青焰,虚弱的岚毓被钳制带走,在场诸人尽数起身,默默无言地施礼,箜若也将离开时,听她唤道,“箜若,留下来,我有几句话同你讲。”
尧安方扶到椅上之手收了力道,重又安稳地靠回去,毫不客气地同留在此。
待到众人退出正殿,流紫娘娘才缓缓抬起手来,广袖顺着手臂下滑寸许,露出纤细手掌,对箜若示意道:“你上来。”
宽敞正殿,回声空旷却轻浅。
箜若不知其意,只往阶上行了两步便顿下,行礼道:“君上,箜若不可逾矩。”
流紫娘娘不作勉强,浅笑问他:“你不想上来吗?”
“为何要想上去?”
见他不为所动,流紫娘娘莞尔一笑,陈述道:“若非灵羽一事,凤王之位,本就该是你的。”
“君上也说了‘若非’二字,再者我亦觉得,烨央处处胜我一筹。”
“胜你一筹之人,却不顾一己之责擅入轮回。”他不愿上去,流紫娘娘便从座上起身,步伐轻盈徐缓,一步步下台阶去,近他眼前,“哪怕除却你二人各自的龙魂与灵羽之力,烨央依旧略胜于你,然他在心性上却要逊色几分。”
“君上,我心中有一疑问,只怕说出口来太无规矩。”
“你但讲无妨。”
箜若问道:“若是炎魔不来,我与烨央不说,那么岚毓...君上就这般放过了吗?”这话问得直截了当,却不是那般详尽,话中之话便是他已断定流紫娘娘洞悉一切,却有意不闻不问。
从几十年前的疑惑不解,到如今已是隐隐不满。
流紫娘娘轻笑回道:“很简单,如若你二人输给她,便不如她有资格成为凤王。”
“如今没有资格之人成了岚毓,君上便毫不怜惜地牺牲她吗?”
“这不算牺牲,这是她的后果。”
箜若心底一寒。
未曾认真想过前一千年之事,此时才恍然惊觉,那时的四血凤,竟只余下如今的流紫娘娘一人。
不敢妄自揣测事之因果,却忍不住会想,倘若岚毓一切计谋得逞,是不是便如同万事重演,也成为四血凤中唯一的那个?
“君上说得对,哪怕只是千年,择凤王之事也不可随意。”
“你不觉得遗憾吗,是否憎恨你体内的灵羽?”
箜若感到可笑至极,浅浅弯了眉目,回道:“近千年,君上还认不清我。我厌恶那灵羽,却从来不与凤王之位相干。其实烨央亦然,君上以为他心性不定才会轻易入了轮回,却不知实则对我而言,凤王之位也比不得心中之人重要。只可惜最为看重此位的那两只血凤,注定魂飞魄散。因而遗憾的,大抵是君上。”
流紫娘娘面色渐转,那份淡然被不悦取代,原以为自己置身戏外,纵观全局,却不想眼前之人从来不觉得自己身在戏中,反倒使得她自己成了这番心思的唯一角色,实在是一出喜剧。
“千年,于凡尘俗世而言已是太久,然于神人而言,不过转瞬,转瞬即逝的权力,究竟有多么重要?以满肩之重责换取千年之权力,这大概就是我与烨央都不屑一顾的缘由吧......君上,恕我直言,箜若心下,更愿独善其身,与相好之人惬意过这千年。”话到末时软目作笑,神情温柔,虽背对那人,却仿佛能将他清晰端在眸底。
不远处座中那人亦是微露笑容,觉得心暖无比。
空寂大殿之中的气氛,就在顷刻间变得柔和许多。
流紫娘娘一时无言以对,恍惚之下蓦然起了些茫然,竟忘了这些年来心中是如何想法。细细思量一阵,惊觉长久以来的心绪,不过是一片空洞。
费尽心力换来的凤王之位,给了她什么?
到如今居然还妄想着在高居王位的最后时日里,再恣意嘲讽他人一番,只可惜没遂得自己的扭曲之心,反倒给他人看了笑话。
“今日是箜若言狂了,不过是心中所想便直言不讳了,还望君上担待,”箜若回退两步,离开那通往高处的台阶,微俯身施礼道,“刑台众人怕是已久等,箜若先行一步,静候君上莅临。”
话落站直身子,侧身半步,尧安从座上站起来,融融笑着伸出手去,等着他行到身边,也不看那失神的凤王,牵着他的手走出正殿堂。
殿外和风送来一阵凤凰花香,脑中混乱事迹尽数被拂顺,箜若舒气。身边人轻捏他尾指,笑道:“我也一样,只愿与相好之人好好过这千年,万年。”
箜若抬起相合的手掌,望着自己银色的指尖,回道:“我保证,定会努力不教你失望。”
尧安眸底皆是欢喜与餍足,随即又收敛些神情,忽然有些不安问道:“那朵凤凰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已至刑台,箜若怕就这般站在殿外闲聊会误了时辰,便扯一扯牵在一处的手掌与他一道往那儿行去,一边回道:“我也不知晓,只觉得那花香格外醉人,无法释手,你没嗅着那样的甜香吗?”
尧安摇头:“我嗅着同外头的凤凰花无甚区别。”
“今日炎魔所言,是说岚毓有意迷我心智,大概是在凤凰花中混入了他物吧,我能嗅着,估计也是因为体中从未安分的灵羽。”箜若不知晓是何物,略略猜测,在浅薄印象里忆起一种妖露,不记得名字,更记不得由来,只知道那东西源自妖界,能让如他这般被外灵侵体之人彻底丧失神智,心绪紊乱,最终受控于外灵。
若真是这东西,那么岚毓也真是做足了功夫,认真下了心思。
“不必担心,所幸炎魔发现了,”箜若玩笑道,“他本意虽不是助我,只是为了烨央而来,却也算是帮了我一把,不是吗?”
“是,幸好。”尧安笑叹,“这不知不觉的,莫名欠了魔界不少情。”
“世事循环,尽管都是各有所图,但来日若有机会,我自也会还了那些情。”
“嗯。”尧安颔首。
闲谈间便至山巅,场内之人不多,除却安排至此的行刑者,不过十数位。
然而刑台界线之外,半空之中盘旋着不少凤凰,皆是山中而来的凤凰族人,锵锵杂鸣,交相议论。
箜若有些无言,想起几十年前采阳受刑之时,自己来得晚了些,因而不知是否也这般“热闹”。但今日这样,却能让他理解——毕竟是择新王之期,族人本就纷纷瞩目于此,谁知凤王人选宣之于众之前,竟先等着了处死血凤岚毓的王令。
好事之族人,便斗胆聚众来此。
箜若与尧安行到王座一侧,不远处站着烨央二人,依稀能瞧见霂炎眸中徘徊,低声对依旧紧攥着他手臂之人言道:“放开我。”
烨央不理,霂炎静了好一阵,才又道一声“放开。”三番四次过后,那人才回道:“几百年不曾好好说话,之前是不敢见着,眼下是不敢放开。”
霂炎无话可答,轻轻抿上双唇,最终松了力气任他攥着,良久后又道:“我不会逃走,既然来了,自然会与你好好说话。”
烨央总算收回手去。
箜若禁不住暗自弯唇,觉得许久之前与炎魔戏楼相会,当时一番言辞也不算是白说了。
正想着,流紫娘娘终于登到刑台之上,独身一人,步步拾阶而至。
半空之中喧喧嚷嚷的族人忽然静下来,恭敬地往后退却数尺。
箜若与烨央浅浅低垂下首,迎她落王座。金色凤袍的女子已掩去眉目间的失意,露出冷漠凌厉之色,在仅余着凤凰翅羽轻轻煽动的声音里沉沉开口道:“雌凰岚毓,残害血凤,故夺其血凤两羽;残害同族,夺其族人一羽。今次施刑,三凤羽尽去,消魂散魄。”
锁神链缠绕住岚毓原形身躯,凤凰意气已尽,事到如今已无话可说。
箜若远远看着她,眼中起了重影,隐约幻出当日采阳凄惨模样,鲜血淋漓地对他说话......慢慢的,双瞳略微泛起金色光泽。
行刑者高抬起一只手臂,一阵辉光之中,掌中握住了一道金鞭,高高扬起,对着刑台之上的岚毓漠然抽去。
凤凰一声哀鸣,一根凤羽被连根打落,落地前化作虚无烟尘。空中族人尽数惊得回退不少,箜若心跳渐急,又忆起了那日采阳传到海底的悲鸣声,那被海浪染湿的惨唳骇人心神,而今这样的声音就近在咫尺。
胸膛跳得愈发快了些,箜若渐渐觉得视线模糊,神思不清起来,朦胧间觉得有些怪异。自己虽思绪万千,但不过是感慨居多,万不该感到心慌难宁,甚至虚弱无力。
第二鞭落下,入耳之声已似饿鬼苦吟。
箜若缓缓伸手,指尖有些颤抖,其上银色光芒躁动不安,尧安的手掌就在一寸之外,却无力捉住。
“尧......”
三鞭落下。
凤凰哀鸣声中,箜若忽然倒地。
“箜若!”尧安骤惊,俯下身去,慌乱不已地抱起这人,急急唤他名字。怀中人已听不清楚,虚晃着一双灿金色眸子,随即缓慢地闭上双目。一头青丝自发尾开始染作银白,眉目逐渐变幻,一点一点地脱离他熟悉模样。
“箜若!”
“箜若!”烨央忙也靠近过来。
突发的状况惊了在座众人,族人再度喧闹不休。刑台之上的雌凰三凤羽已尽去,虚弱笑了起来,显得阴森可怖,幽幽道:“凤凰花上......是妖血...炼就的销魄露......殿中毁了...那花......以为......来得及吗......”
“住口!”尧安龙目呲裂,漫布火光,挥袖打去寒光,将锁链之中的残破雌凰焚作灰烬,竟连五彩尾羽也不留痕迹。
怀中之人逐渐变得透明,让他愈发抓不住。尧安惊惶无措,死死拥住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不见。
彼时已将双臂紧紧束在胸前,维持那姿势许久,久到终于再感受不到箜若的重量与气息,身躯才浅浅颤动起来。
万籁俱寂,片刻后龙啸声响彻山峦。
巨大赤龙腾空而起,直冲九霄,带着浓浓怒气,卷得风云变色,一刻不歇地向着天界南方而去。
☆、第二十二章
“尧安......”
琼烟手中捏碎一颗圆润珍珠。
深深海底略透寒凉,玄瞳静立身侧,晦色双眸危险敛作狭缝,听着那一声惊破云霄的龙吟,低道:“殿下不顺。”
“定是那凤凰出事了,”珍珠粉末自指尖滑落,琼烟抖一抖手,往宫苑之外行去,“玄瞳,去告知父王。”
玄瞳往他身后跟了一步,琼烟顿了顿足,转首蹙眉望他,道:“去告知父王。”
“你去何处。”
“他与我同根,你说我去何处?”琼烟命令第三次道,“你不必跟我去,告知父王便好。”
玄瞳仍旧跟上前,不愿遵从。
“玄瞳。”
“大太子龙啸,龙王陛下定然已知晓。你不过是想支开我去旁处。”
琼烟轻笑一声,点了点头:“既然知道,便老实呆在海底,不要惹我生气。”说完转身离去,几步之后化身作龙,穿海而出。
深海巨蟒未把那话听进耳中,亦未作徘徊,跟随着那一道浪柱腾起,顶着冒犯之名,闯入天界南方宫境。
朱雀起了雅兴,燃着几点青龙自凡世寻来的沉香。殿中光线晦暗不清,宫阁被巨型赤龙盘旋缠绕,漫天云雾中夹杂着电闪雷鸣,怒气不散。
心不在焉的青龙正被含着浅淡笑意的话语声责备:“龙太子不肯进来好好说话,你这青蛇也不晓得出去开解,这要是让我的南方宫被拆了,你和他谁赔我一个住处?”
青龙慵懒作笑,霸惯了殿侧的软榻,无所谓道:“你自己又不是没放火烧过这宫阁,还需得谁赔你?我可是作恶的那一个,说什么‘开解’,也太为难我了。”
殿中还有来客,烨央敛眸寻觅,察觉不到箜若一丝一毫的气息,霂炎低语道两字:“没有。”
正各怀心思间,殿中又有二人不请自来,携带着南海水息,到得毫不客气。朱雀扬眉道:“我这南方宫何时成了热闹集市?”
南海二太子闻言顿足,将玄瞳阻在身后,向这神位颇高的南方朱雀含笑一礼。
“陵光神君,我南海丢了一位大太子,故而前来寻找,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朱雀朗朗作笑,觉得这位二太子睁眼瞎说的本事也真是不俗,兴味勃勃地同他往返几句,道:“二太子丢的,是否正是我宫阁上盘着的那位?”
“嗯?”琼烟弯着眸子看向殿外,对那赤色龙鳞视而不见,笑问道,“陵光神君说的是哪位,我怎么就没瞧着?”
赤龙之怒分毫未消,反而更为强盛,整座恢宏宫阁微微颤抖,有珠玉碎片零零落落地自顶掉下,未着地前幻化作仙尘云霭。
琼烟露出盈盈笑来:“恕我直言,陵光神君这宫阁好似不那么结实,兴许是筑得太高了,风一吹便晃晃荡荡,改时我打听打听,南海龙宫是如何牢筑深海之底的,若有何窍门,必然转告神君。”
“哈哈......让二太子费心了,我南方宫实难遇着这般‘大风’,”朱雀乐极,怎会听不出他话里有话,于是也不装傻,回道,“南海龙宫的分量,我自掂量得清楚,也没那兴趣硬碰硬,况且凤宫新择的凤王,不也来了吗?你们龙族凤族联手来讨说法,真是教我头疼。”口中这般说着,面上却笑得万分愉悦,并无那份烦扰之意。
见他既已把话言明,烨央便也不再兜转,凝眉问道:“敢问神君,箜若究竟在何处?”
“你不是没寻着他的气息吗?”朱雀反问,意味深长道,“我这儿的人,可没有箜若,就算有,也不是箜若。”
话音方落,赤龙终被激得理智尽失,一阵阵轰鸣声中,南方正殿宫阁陡然轰塌,击起厚重烟尘。龙尾长甩,狂涌的海浪凭空而生,携着灭顶之势而去。
朱雀神色骤然一凛,收尽笑意,怒道一声“放肆”,银色指尖唤出烈火,与那汹涌而来的浪潮撞到一处,生出刺目强光。
在场之人皆微微侧首避开那道光亮,片刻后一切回归平静,烟尘随着光芒一同散尽,空旷正殿已破毁,徒留下几根残断的玉柱,放眼可见天际层云。
尧安化回人身,离朱雀不过数尺,眸色煞人,一字一顿怒道:“把箜若,还我。”
朱雀面色沉寂,也不再那般漫不经心。
“龙太子觉得,那还是箜若吗?”说着手指一动,掌心现出一根精巧灵羽,道,“不如我放他出来,你好好看看,可还有一丝箜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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