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收回袖里,转身坐到座上,留那灵羽轻盈悬浮于空中,微微散发着柔和光泽,片刻后隐约勾勒出人形,越渐清晰。
待到全然现形,便能瞧得那模样与朱雀别无二致,唯独是周身气势要柔弱许多,眉宇间的神态透露出几许乖巧顺从,神醒之后轻轻笑了起来,靠近座旁,慢慢俯身,扶靠到朱雀膝上。
从头至尾,无一处是箜若。
“龙太子瞧清楚了吗?”
尧安仿似听闻不见,只道:“把箜若,还我。”
“我若不给,”朱雀扬起唇边,手掌轻轻抚顺膝上之人的后发,道,“龙太子是要抢吗?”
“还我。”尧安托起手掌,噬骨海雾裹着厚重煞气。
座上之人金眸寒冽。
青龙好整以暇地看着热闹,就看这一局是如何收场,万般不屑地觉得,少了一颗龙魂珠的尧安,法力甚至不足以将朱雀摧至伤残,更不提危及其他。而尽管如此,朱雀却也无法先发制人,毕竟座下可有一位凤王,以及一整片南海之力,如何能随意轻视。
如此场面,可比他当初往箜若灵血里种下灵羽时所想,要有趣得多了。
僵持不下,直到又有轻飘飘的笑声传来。
霂炎闻声便知其人,回首望去,果真见得梦魔旋转着手中玄玉箫,步步含笑走来,愉快道:“只想着这小羽毛会争夺内魄,却疏忽了另一种可能——强占内魄。”
灵羽眼睫微微颤动起来,似有些惧他,无比戒备地往朱雀身边贴近几寸。
夷微轻笑出声:“陵光,你这小东西怕我。”对话间行到尧安身边,玉箫压着他的手腕往下一些,平静又道:“龙太子先把怒气收一收,打打斗斗的,未免太难看,你瞧瞧这宫阁都毁成什么模样了,我若是陵光,一定生气。”
朱雀见着这人,面上神情不变,眸光却温和了些,一边安抚地顺着灵羽发缕,一边静静观望,且看他要如何说下去。
尧安勉强扼制住怒气,收了掌心海雾。
“我若猜得不错,如今这一遭恰与之前相反——从前是灵羽附着在箜若灵血之内,现下则是箜若被束缚在他体中。”夷微扬着眉眼偏头望向灵羽,笑问,“小羽毛,我说得对不对?小凤凰把内魄锁得太紧,教你如何也夺不去,索性便不再离开他身体,封了他的意识,以便共享内魄,是否?”
灵羽所为被一语道破,眼中惊慌闪过,捏紧了朱雀衣摆,只紧紧抿着双唇,不肯答他问话。
“那你还是不还?”
他依旧不答,夷微以箫抵颔,故作无奈地摇摇头,转而问朱雀道:“陵光,你后悔了吗,知晓灵羽必然痴傻,便想着要牺牲了箜若?”
朱雀微笑对他,回道:“夷微,当初做错事之人是我,若非我任意妄为,也不会害了灵羽。”
“现在你依旧是任意妄为,”夷微道,慢慢抬步上阶,往座上行去,“不过是护短罢了,且并非是安心承认自己的过错,你素来是这般性子。”
“所以你希望如何?”
“我希望?你若真的愿听,我便诚实说与你听。”夷微又往上两步,离那眉眼相同的二人更近了些,浅笑道,“我希望你这根羽毛,能彻底离开箜若的灵体,本已成熟复苏,这般行径着实无理。”
朱雀像是听他讲了有趣的话,也不答同意与否,反是问道:“夷微何时变得如此心善?”
“心善?你向来知我。”最后一步已行至台上,灵羽惊慌起身,抚着椅栏后退两步,夷微笑意愈甚,循着他的步伐逼近,道,“你怕什么,除了你自己与箜若,无人能逼你离开他的身体,我亦不能。”
“你会唤醒他。”
“是吗,那你是谁?”
“不要问我......”
“为什么不毁了他的本心,只要毁了,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灵羽摇头,他明白自己无法做到。
箜若的本心,只有他自己可以摧毁,而除非让他重拾意识,才可引导他的心性。但是对灵羽而言,如今半分意识也给不得箜若,他不愿意这般冒险。
“半个你在人间,另外半个在朱雀身边,这是陵光造就的事实。”
灵羽眸中扬起烟尘,不断摇头,已退至座椅后去。夷微方迈出半步,倏然被座上朱雀钳住手腕,转过头去听他道:“由我与龙太子讲条件吧。”
夷微箫尾抚过眉尖,不再强逼。
尧安轻蔑笑道:“身为四方上神,行事作风不可理喻,还有何条件可讲?”
朱雀不以为然:“龙太子拆了我宫阁,怎么也得给我复原才是。然后,你若有本事,便大可以试试,找回箜若。”
这人方才分明听进了梦魔之话,知晓箜若唯有靠着自己的意识醒来,此时却抛出这样的话,实在是万分小人。
尧安怒极,只觉多说无益,不再与他周旋,蓦地化身为龙,从座台之上席卷而过,一霎过后,灵羽已遭擒,被龙身捆缚着高悬云层之中。
“离开箜若!”赤龙声音厚重如雷。
朱雀被惹怒,金眸闪烁,欲要化身原形,不再任他放肆作为。
然而忽然之间,听得另一道浑厚声音穿云而来,响彻南方宫阙。
“小儿无礼,神君勿怒。”
朱雀认得这声音,漠然一笑。
——南海龙王,终是亲自介入了。
天色骤暗,黑暗席卷四野,目不可视物。待到片刻后重现天日,赤龙已挟带着灵羽不知去处。
南海龙王却悠然现身于此,比之两位龙子气势更为凌人,周身尽是海域王者之息,令朱雀也敛神不少。
“小儿太过逾矩,本王已亲自送回去一个,另一个,这便也带回去。”
朱雀轻笑:“龙王打算,就这般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吗?我的灵羽可被你们大太子带走了。”
“陵光神君说笑了,本王认得,尧安带走的是丹穴山的一位,神君的灵羽大抵只是同去而已,待何时想回来了,本王一定遣人送他回来。”眼见着朱雀金瞳起了怒火,南海龙王又适时笑道,“本王千年前也与四方上神中间那位有过浅薄交情,如今那位虽还长眠未醒,但也请神君卖我一份薄面。”
“龙王是拿麒麟来威胁我?”
“神君神位在上,本王岂敢,不过是求个人情罢了。”
南海龙王回得不卑不亢,却态度坚决,气势始终不输于他。
正殿沉寂半晌,龙王面露和悦之色,转身对着烨央致谢:“原来新任凤王也在此处,来日定择贺礼送至丹穴山凤宫之中。”烨央自是配合,回他礼数,南海龙王随即才又面向琼烟,佯怒交代:“琼烟,还不快回宫里取够仙玉,助神君把这宫阁复原。”
琼烟唇角露笑,施礼应道:“是,父王。”
暗潮汹涌的场面就这般被龙王几句话巧妙压下,青龙忍不住从喉间溢出沉闷笑声,望着陆续告辞的众人与这南方宫阁的残垣,越发笑得不得停歇。
一根灵羽,仿似看够人间百态。
☆、第二十三章
南海龙王亲自介手此事,琼烟心神霎时便放松了。
仙玉珍稀,但在这么个关头实在算不得什么。
等琼烟回到南海取够仙玉,正欲再度重返天界南方宫时,龙王已来到他身边。迈入藏珍洞的时候,正听琼烟执着一块仙玉对玄瞳调笑道:“你说我是不是对尧安太好了点,替他善后到如此程度,他一时拆得痛快,我却要去帮朱雀修房子。”
龙王无声作笑,倒有几分欣慰。
两位龙太子情疏之事他一贯看在眼里,虽未加干涉,却也着实忧心。如今知晓他二人在这般关头并未忘记过兄弟之谊,便可安心了。
“你此去可把姿态伏低一些,勿再惹陵光神君恼怒。”
琼烟闻声回过头来,唤一声“父王”,身旁玄瞳单膝跪地。龙王免他二人礼数,琼烟便笑道:“父王这话该去教教尧安,儿臣可不似他那样惹事。因他这一事,儿臣姿态还不够低吗?”
“你?”龙王低低一笑,“敢在朱雀正殿拿腔弄调地说胡话,也是本王的过失,对你二人管束不够。”
“看来父王是早便到了。”
“若不是尧安越发没了分寸,本王也不必现身,你们两个还是把四神之力给轻视了。若不是本王与麒麟有过交情,你以为朱雀会任他拆了宫阁?”
琼烟起了些兴味,循着他话中提到的细枝末节追问下去:“父王究竟与麒麟有过什么往来?千年前之事,在这五界之中,似乎少有人比父王知晓得更多,那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会使得麒麟沉眠?”
“麒麟以灵血凝就一枚扳指,神力折损,才会沉睡千年以休养。”龙王只此一句,别的事情也不讲,道,“千年之期已近,麒麟即将转醒,事之因果届时便知晓了,你也不必好奇。”
“所以儿臣现在只需本本分分替尧安扫这烂摊子?”琼烟调笑道,“兄为父,父为纲,儿臣没得选,那儿臣这便去了。”
玄瞳向龙王行礼,随琼烟离去。
藏珍洞少了交谈安静下来,龙王望着缺了大半的仙玉格,摇头轻笑,只想着这一出戏只好唱个圆满——毕竟朱雀岂会少了这些仙玉,哪里是真的需要琼烟带着这东西去复原宫阁,不过是忍住一腔怒意,当真卖了这份情面罢了。
箜若一事果然麻烦,幸而勉强应付了下来,加之是青龙惹下的开端,想来朱雀大概不会再过分追讨下去。因而接下来唯独需要烦扰的,则是箜若本身,该如何脱离那灵羽的束缚罢。
而这件事情,他无法再助尧安任何,需由他亲自面对。
南海大太子宫苑已设下结界,不允任何人踏入半步,自然也由不得被擒此处的灵羽离开。
寝宫门窗紧闭,深海琉光穿过阖敛的窗框隐约透进房中,显得光线朦胧不清。
尧安拇指印在灵羽眉心,口中念念有声,施下一道咒语,借此将他半封印住,使得这平躺床上的身躯无法擅自挪动。
原本面对梦魔无比惊惶的灵羽,此刻与他独处反倒十足冷静,周身无法动弹,只能将眼角余光瞥向他,一边自如开口道:“龙太子,你奈何不了我。”
尧安不语,灵羽兀自继续说道:“他与我共生,你若伤了我,他也不会好过。”
“我怎会伤你,”尧安面色沉静,轻轻把他额发撩到一旁去,清冷眸底隐隐透出的那份怜惜被灵羽捕捉入目,回道,“我眼里看见的只有箜若,我会一直等他醒来。箜若曾说会努力不教我失望,我便信他。麒麟都可沉睡千年,那么我等他千年又如何?千年不醒,便等万年,等到我与他皆神魂俱灭都无甚所谓。”
灵羽金眸微闪,似有些失了沉着。
尧安看他失了应对,不禁勾出一抹清淡笑容,把残忍的话语说得云淡风轻:“等到那时你应当也不存在了吧,如此也好,便就让你一直这么躺着。”
“你......”
“唯独可惜的是,这漫长时日都只能呆在深海龙宫里了。箜若以前说过想与我游遍五界,如今失信的是他,待他醒了,定要好好惩罚。”
“别说了......”灵羽闭上双眼。
尧安如此深情低语时,体内有莫名的躁动之力,他不知缘由,却直觉是箜若灵体的挣动。他畏惧梦魔,便是因为梦魔善于操纵人心,三言两语便可击溃他意志,让被他束缚住的箜若有苏醒的可趁之机。
难道眼前的南海龙太子也有如此本事吗?
尧安捏住他下颚,逐渐增强力道,直到灵羽因疼痛而再度睁眼,金眸半怒半惧地瞪着他。
“陵光神君不会让我被你困上千年。”
“嗯?”尧安低笑,“我却觉得不尽然。”
“为什么?”
“他若安心要护你,即便我父王去了,我也无法将你带走。”话语间以手背轻柔抚他眉眼轮廓,似乎在寻找着箜若的影子,“你猜在人界时,你与那个‘凡世朱雀’徐暮桁,谁更重要?”
“何意?”灵羽不为所动,回他冷冷一笑,“龙太子不必妄想激我,徐暮桁是徐暮桁,我是我,自陵光神君收回我时便已不再是同一人,对神君的意义,自也不同。”
“是吗......那你觉得对朱雀而言,梦魔与你谁又更重要?”
闻听此名,灵羽眼睫微微有些颤抖:“我与他也不同......”
“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尧安冷漠笑出声来,“我劝你好生想想,梦魔如何能自在随意地步入朱雀神座之高台。你若真的那般重要,梦魔又如何能逼迫你。”
“你胡说。”
“你不过是一根灵羽,得之锦上添花,失之又如何?”尧安往床铺里坐近了一些,撑臂俯视着床上人,愈发狠心道,“而梦魔与朱雀之间没有你足以企及的位置,亦如凡间的徐暮桁与刑少律,你永远都是多余的那个。”
灵羽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意,虽不得动弹,金色眼眸却如同燃起烈焰,道:“你不要太过分。”
“若非你也成为了我与箜若身边多余的存在,我也不至于过分如斯。区区一根灵羽,骤然有了灵性,却偏偏被朱雀随性弃至凡尘,原本你也引人同情,但万不该伤害箜若。”尧安直回身子,侧眸道完后话,“你害他,我便不会同情你,哪怕是杀了你也不会手软半分。如此境地,两不相让,那你便这么躺下去吧。”
话落挥袖扫过他双目,一股海水的腥咸之气盈入灵羽鼻翼间,神思模糊,莫名生出浓浓倦乏困意。心中依稀十分慌乱无措,大抵揣测到了尧安的意图,却无力反抗,慢慢地陷入昏睡之中。
最后一丝神智里,隐约间似乎听着床畔那人道:“你在他梦里那样自在,便也让他在梦中会你吧......”
眼睑阖拢,彻底失去意识。
尧安静静望着眼前睡颜,轻柔握住那手,喃喃低语:“箜若......”满心只祈求那说过不会让他失望之人,能够醒来。
梦境渐渐构筑成形,床上人在梦中睁开眼来,漫天霞光,云霭蔽目。
是灵羽初生灵性之时,尚无法幻化成型,只跟着朱雀四处走走,听寂寞朱雀时而自言自语,感慨天界的乐趣乏乏。
精巧玄境随身,朱雀坐在云间,百无聊赖地透过镜面看看人界几处纷闹,亦或是妖鬼作乱之景。
日月更迭,不论哪界之中,都总有生灵去去来来,摆脱不了天地间这样的残忍宿命。忽然觉得好笑,思不透为何朱雀便能寿与天齐,而长长久久地永存于世上,他为何不觉得是好事一桩?可若并非好事,又为何五界之人,竞相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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