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安不放开他手,温暖地予他安心之意,回道:“明日便知道了。”
箜若颔首。
昼夜转瞬而逝。
一日过去,静候许久的千年之期终于来临,直至此时,尧安终于知晓龙王口中那一句插不得手是何意。
仙云缭绕的飘渺峰四周,不知从何而起了滔天海浪,巨浪惊耸入天,形成一围坚固陡峭的墙垒,海浪中严密安置着海域中的兵士,备着凌厉武器,将一众妖魔鬼怪拒之在外。
而这一切根本不是龙太子所为。
尧安站在飘渺峰顶,无比惊讶地望着这骤然腾起的浪壁,半晌回不过神思。好容易思透,才哭笑不得地浅浅摆首,心想自己父王这一套,藏得还真是太深。
原来千年前,麒麟沉睡之际已将绝尘安危托付给南海龙王。
他二人本有交情,而麒麟心知龙王处事严谨可靠,颇为信任他,因而连四神都不让他放心,却唯独信了这南海龙王。
友人一言,龙王自不会辜负,这一千年里,一直在暗中庇护着不断转世的绝尘。
什么魔界妖界,以及四处搜罗恶鬼的鬼界,费尽心思寻寻觅觅,为一己之贪念暗中谋划,自以为神界不会有何干扰,却原来从头到尾,都不过是白忙一场。
原来麒麟所谓的遂人心愿,是只会遂那一人心愿而已。
尧安禁不住失笑,总算知道,这为何是一场闹剧。
贪心不足的那三界,真是自己为自己演了一出大笑话。思及那时的郁崚鬼君,九尾狐妖,与京城瘴气冲天的魔息......个个都可笑不已。
不远处走近笑盈盈一人,转一转手中玉箫,愉快问道:“明白了?”
“明白了半分,”尧安回道,“还有半分,自待麒麟出现了。”
夷微偏头低笑,不同他共候此处,摇头道:“比起这出未完之好戏,我更有兴趣去别处瞧瞧。龙太子,失陪了。”
话落转身,已寻梦而去。
身后不远处有一棵参天古树沉静伫立,树下人几十年间似乎苍老许多,箜若弯膝蹲在他身前,喉结微颤,望着他轻阖的双眼,许久才低唤出声道:“掌门......”
袭来清风中混杂着一丝海浪之气,掌门慢慢睁开那双眼来,眼前人逐渐变得清晰,缓缓笑道:“神君回来了。”
箜若点头,郑重回他:“回来了,未曾爽约。”
飘渺掌门淡笑摇头,看着他平静指尖,又极慢极缓地点头道:“我知神君不会爽约,神君瞧来已万事安好,我也算不负所托了。”
“掌门于我恩情深重,”箜若眉头不觉紧蹙,望着他无力模样,知他寿数将近,时隔多年忍不住再问他一次,“掌门,哪怕你只愿做一位自在散仙,我也可为你续上寿数......”
飘渺掌门宁和看他,回道:“多谢神君,我只愿不背命数。来生如何,来生自当知晓。”
箜若劝不动他,终是不再多说。
有一人缓缓走近,身形容貌皆停留在少年模样,唯独神情一派清冷淡然,似已久历风霜。
绝尘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懵懂幼童,随着扳指的封印褪去,往事尽回脑中,千年前之事,已全数想起。
忆起那年得道之时,于苍山之中偶遇麒麟,知趣相合,成了交心挚友。年复一年,约在那山中对弈,一人饮酒,一人品茶,惬意又快活。
忘了是从何时开始,麒麟生出别样情意,眼中挥之不去的尽是这紫衣仙人。
情意深压心底,直至一番醉酒,逾越雷池。
素来修为清净的道人窘迫而逃,从此苍山之约成了空话,再不见棋旁身影。
麒麟从最初的心慌意乱渐渐转为暴怒难抑。
那一日神兽自九天之外传来低沉怒吼,风云为之变色。飘渺峰的紫衣仙人望着天际红云,终于放下茶盏,独赴苍山。
☆、第二十八章
火色麒麟席卷着怒气,让青郁苍山添上一重焰色。
绝尘轻落一子,平静道:“你来了。”
恰如沉闷力道击打在柔绵之上,郁气不知所踪。
麒麟往那棋盘对面坐下,眸中怒气层层淡了些,时隔数日,终又见着此人。沉默许久,便就那般看着他一人独弈,直到心绪终于平和些许,才隐忍问道:“你我相识许久,于你而言,我当真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特殊之处吗?”
绝尘微抬眸望他一眼,回道:“你本就特殊,毕竟是上古麒麟。”
“你知我所言,并非此意。”
绝尘不语。
麒麟无奈至极,微微苦笑。
“我说过,你若要位列仙班,大可入我麒麟宫中,我予你神位与长生。”
绝尘轻叹一息,停下手中动作,终于不再把心思分在棋盘之上,抬眼正视他,神色清淡无欲道:“我也说过,只想做一任散仙。”
如此一言,不是第一次听他说出口来,只是事到如今,他还是这般冷漠应对,不免引得麒麟急恼。
短短一句在脑中回环数次,怒极时竟笑出声来,沉沉问他:“你敢与我赌上一千年吗?”
“什么?”绝尘问。
眼前麒麟将他深刻入眼中,不答此话,忽然之间,化为原身。
巨大神兽立于苍山之上,气势凌人。周身团团火焰围绕,浅金色图腾从灵体中漫出,随着沉闷咒语混入神兽灵血,逐渐化作血红。
绝尘怔然,不知他此举是要如何,直到那一方血色图腾倏然向他涌来,惊得他闭眼。再睁开眼来看时,拇指之上已有一圈血痕,如同朱色扳指,牢牢依附血肉。
慢慢地,那一圈痕迹渐隐入血液中,拇指平复如初。
“你......”
“我将这扳指封印千年,千年后,我自来寻你取回。到那时,不论你如何选择,我都遂你心意,绝不纠缠。”
绝尘叹气低语:“你这又是何苦......”
麒麟低笑,只道两字“值得”。
失去这一道灵血耗得他精疲力尽,麒麟有些疲累,返回天际沉睡千年。
绝尘独坐苍山许久,想着这未知的千年,实在是心绪苦闷,脑中所思所想皆是杂乱不成章。
恍然发觉,原来自己早已失去修道之人的清净了。
如此,又何德何能再做这飘渺掌门,此一千年倒不如也尘封记忆,轮回十世去吧......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再清醒之时,已重返飘渺峰上。
名字不曾改变,容貌不曾改变,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
——而千年之期,终究是来了。
九天之外,麒麟转醒。
恢宏宫宇沉寂千年,而今伴随着逐渐清明的麒麟兽目,沉重地微晃起来,震荡得万缕仙云不得平息。
四方宫阙皆随之颤动,半晌后才渐归平静。
南方宫正殿里,朱雀斜躺于高高神座上,金色双眸望着宫顶尚在轻摇的珠玉,耳中听着渐行渐近的足音,缓缓地闭上双眼。
有人拾阶步入高台,熟悉的气息萦入鼻中,他不曾睁眼,侧一侧身,轻轻拥住坐到身边之人。
那含笑的声音问道:“麒麟醒了,你不去瞧瞧?”
“有什么好瞧的......”朱雀道,“飘渺峰之事不过是他荒唐作为,随他去吧。”
话中透出疲惫,身边人将他面上银色发缕拢到耳后去,语气温柔却不留情问道:“那灵羽傻了?”
朱雀无声一笑,终睁开眼来,回他:“似个没有心智的幼童。”
“好过他再无生息,”夷微垂首,乌发落下,发尾轻挠他颈间,道,“你犯下的过错,好好承担一回。”
“你啊......”朱雀喟叹,神座宽敞,拉他躺到身旁,忽而笑得万分无奈,喃道,“夷微......夷微,你知不知道......”
不知是要说什么,仿佛只是无意低述。
夷微却听得明白,浅顺眉目,低声笑答:“我知道。”
珠玉已静止,高悬于宫顶,南方宫只余下一片静谧,外界如何,都入不得殿中人的心思......
许久之后,天际一声闷雷般的兽鸣。
飘渺峰上,绝尘抬首,眼中是时隔千年,依旧熟悉的火色红云。
“该来了。”低语一声,绝尘转身走近树下,如箜若那般蹲到掌门身旁。
飘渺掌门敛眸看他,笑唤一声问道:“掌门,心中可有答案了?”
“有或是没有又如何,”绝尘回道,随即轻叹又说,“我说过,我早已不是掌门,你才是这飘渺宗的掌门人。”
“可我老了,再护不了飘渺。”
“你且安心,我自会护好。”
飘渺掌门含着微笑颔首,缓缓地闭上双眼。
清风徐徐,面容慈和之人再未醒来。
“掌门......”箜若轻声送他。
“神君且勿伤怀,各人命数不同,他自有来生。”
箜若无奈作笑,只觉这轮回是如此沉重。颔首起身,回过头去,望向依旧站在不远处的尧安。
那人向他探出手来,不过一丝微笑入目,便使得自己心头沉闷散去。箜若转身走向他,牵住那只手。
尧安道:“待他来生,我与你去人间寻他转世。”
“好。”箜若应道,所有的神思与心念都被尧安看透,且那样体贴,无论何事都总能恰到好处得抚慰他心绪。
尧安握着他的手,飘渺峰四围巨浪正渐渐地消隐,麒麟踩云行近,如雷之声向着此地传来:“多谢龙王。”
尧安转眸寻找,瞧不得龙王身影,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他的答语:“本王不负所托,如今可安心离去。”
罢了海浪尽退,与笑声一同逝去。飘渺峰又是一贯的风清云雅之貌,仙气缈缈,闲淡宁和。
麒麟真身已苏醒,那三界自知失算,加之厚重海浪阻隔,早已各自散去。
“我们也走吧。”尧安道。
箜若目光扫过树下仿佛静睡那人,又看一看面色平静的绝尘,点头应下。
果真是插不得手,这一场戏,便由谱书人亲手结章吧。
赤龙化回原形,带他离开飘渺峰。
身后麒麟终至峰顶,慢慢地走向紫衣人......
“尧安,千年已过,如今的绝尘会如何选择?”
“其实这也是我未明白之处,”尧安回道,俯身漫入南海中,向着龙宫行去,“父王都已回避,你我实在是不便留在峰上,把这故事看个完整。毕竟是他人私事,绝尘会如何想,只有自己心中知晓。”
“那你觉得会是如何?”
尧安笑了起来,化为人身时,将他横抱在怀,道:“我觉得,绝尘并未想清楚。”
“为何?”
“因为这一千年来,他懵懵懂懂,根本什么也不记得,哪算是真的用了千年时间来思考?”
而麒麟亦是,将千年睡过,时光眨眼而逝,却不过是荒废而已。
此一事本就荒唐,说到底,还是情意与怒意压过了理智。
箜若感叹:“如此看来,还是纠缠不休。”
“却也不尽然。”尧安又道,思及那灵血化就的扳指,觉得麒麟早已孤注一掷,“麒麟既已说了会遂他心愿,那么倘若绝尘依旧退却,他也只好放手。”眼见着箜若又认真凝思起来,不禁轻松一笑道:“何必那样介怀,这世间之事,都终归会有个结果的,他人之事,便随他人去吧。”
“嗯,”箜若轻笑点头,从他臂间跳落站稳,牵住手指与他一道越过结界,走进龙宫里,道,“往后也不再多加置喙这些事情了。”
他与尧安之间,还有漫长岁月,五界之大,待他二人一一遍览。
尧安与箜若径直回到寝宫,万事终了,只觉这一次是彻底卸了诸多重负,再往后的事情似乎都相当美妙。
难得兴致高昂地煮了一壶人间香茶,又令婢女特地做了些爽口点心,两人闲坐庭院,透出结界,仰头可望见深海游鱼。
然而如此快活了不多时,便有婢女前来打扰,遥遥驻步在宫苑口向他施礼道:“大太子,龙王陛下书房有请。”
尧安扬眉,不知父王是有何事,于是放下手中茶盏,又拈一块点心送进箜若嘴里,低笑道:“你等我,去去就回。”
箜若弯眸颔首,看着他行出宫苑去。
而书房之中,等着的事情,却不是他二人所以为的那般轻松。
龙王面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手指轻叩桌面,指旁是一块玉令,尧安认得,是自己交给琼烟的那一个。
“琼烟人呢?”
“谁知去了哪里,但已不在南海。”龙王回道。
如此境况,使得尧安哭笑不是。
“当初心心念念想要王位的可是他自己,眼下说走就走了,想不做,就不做了吗?”
龙王瞧着他懊恼模样,笑道:“琼烟确是想不做便能不做,你身为大太子,却是不行。”
“父王......”
“尧安,你知你责任。”
尧安无奈颔首,终是应道:“儿臣知道。”
“知道便好,往后这五千年,南海便交到你手中。”
“是,父王。”尧安弯膝跪拜。
心中是万分歉疚,觉得自己真是对不住箜若。说好了共游五界,可如此一来,却失信于他。
事后回到宫苑,满是惭愧地将此事细说。
怎知箜若听完却忍俊不禁,兀自愉快地笑了一阵,评说道:“看来你这亲弟,还真是对你怨念颇深。”
话里多是玩笑之意,尧安听罢委屈地望他,叹气道:“早知如此便不与他重修于好了,等他做了这龙王再言和也不迟。”
“罢了......如今琼烟可是先你一步去云游四海了,”箜若调侃着,蓦地语气柔下,不再戏笑此人,深情望他道,“尧安,这龙王,做便做了,逢得闲暇之时,你我依旧可以去其他几界游玩。至于忙碌的时候......”
“忙碌时如何?”尧安问得几分期许。
箜若眼眸弯作细月,赤红色双瞳映着他面上神情,轻声缓道:“忙碌时有我陪你。”
“有你此言,五千年忙碌,又岂在话下?”
箜若低笑着握住他手,轻轻一吻,情爱溢于言表。
“尧安,”他温柔唤道,“从前不论遇着什么,你总爱说有你陪我;此番之事,换我陪你。”
尧安心中漫过一重暖流,倾身上前,吻住他双唇。
存于世上,最满足的事情不是身为南海赤龙,最了不得之事也不是能做那龙王。
——而是五界之间只有一个箜若,却被他有幸寻得,并永远深爱,置于心间。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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