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狁又交代了几句,只是末了又添了句:“仓库里应该还有张狐狸皮,你也一道拿去吧。”
孟春和一一应了,随后告辞离开了。
回账房的路上,孟春和又将于狁交代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时听着倒没觉得,哪知现在一回忆,孟春和顿觉当家的这些话其实都只针对一个人,那位怎么看都不像是溯北人的大当家。这么一想,孟春和越发觉得自己撮合这两人的事情指日可待。等回了账房,甚至连帐也不算了,直接支了银子留作近日进城用。
又过了几日,这山间的清晨越发寒凉,凌深早先还能坚持每日打一遍拳,这几日却是再也不肯挪出被窝了。这日先生找上门来,凌深最初并不愿搭理他,不过一听要去内城,倒也不用人再催了,自己忙不迭就起来了。
凌深在这山上待了也有个把月了,这段时间别说去内城,他是连山都没下过,去过最远的地方大约是半山腰的山寨门,走过最长的距离约莫是将东边的梯田饶了圈吧。这次赫然听孟春和说要去内城,一来他也有些好奇,二么也的确无聊得紧,是以没等孟春和仔细说完,反倒由他拖着这慢性子的先生去了马厩。
内城原名千和城,位于镇北关内。十七年前,南梁收复溯北二州七郡,并于千和城北城门处建关,名曰镇北,自此,关隘附近的边民便将千和城喊做内城。
青峰距离镇北关尚有百里,两人牵马下山,到了山脚才驱马行向官道。
官道南北走向,偶有岔路,却不多,即便第一次上这里的人也不至于迷路。凌深虽然觉得孟春和骑马真是慢,但考虑到先生并不是太会骑马,甚至连他这个初学者都比不上,倒也耐下性子陪着他慢悠悠地晃。如此晃了近一个多时辰,凌深总算瞧见了那传闻中比五层宝塔还高的城墙。
这镇北关乃南梁向北的最大关隘,气势自然磅礴,近四丈高的城墙立于缓坡之上,上有楼台并一座青砖灰瓦的巍峨城楼,楼上挂有一匾额,有先帝钦赐的“威震山河”四字。城下乃关门,门额上嵌有石匾一块,上刻“镇北关”三个大字,但因长期风吹雨淋,那苍遒的字迹上难免附着一层薄薄的沙土和墙藓,却依旧无法掩盖其狂狷的气劲。
此时已入巳时,城门附近搭建了几处凉棚,又有小摊林立期间,专供短时间内无法入城的商队及旅人歇脚用。
两人抵达城门时,凉棚中已歇满了人,皆是准备过关的商队,却因通关文牒迟迟没有办理下来,只能停留在外面。凌深望了眼从城门内拖曳而出的办理通关文牒的队伍,又瞧了眼摆在城门附近的摊子,觉得这倒是一笔好买卖,估摸着光是卖酒水一天都能盈利不少。
孟春和走在凌深前面,也没发觉他的心思,只是一个劲地往城门走去,然后自顾自地冲身后之人说道:“待会你跟紧我,免得迷路了,若是那官兵问你话,也只管不说就是了。”孟春和的言下之意是我会替你回答的,可是等了片刻,身后的人却没丝毫反应。他疑惑地回过头去,却见一人高马大的巨汉站在自己身后,这人似乎跟着走了有段时间了,却也没吭声,反倒一脸略有所思地望着他。
孟春和吓了一跳,一时脸色嗓门都没绷住,刹那一声尖叫划破人群,转瞬压过了周遭的叫喊声。四周静悄悄一片,一直到酒水摊前的小二一不小心将碗砸在地上,随着“哐当”一声脆响,众人堪堪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碗酒水本是凌深要的,刚打算接过,却因先生这一声尖叫把这人吓得手抖了下。这下可好,碗碎了,酒水也撒了一地。凌深脸上是不见惋惜,倒是那小二忙不迭低头道歉,说是再去舀一碗过来。凌深这会儿却是没半点品尝的心思了,照常付了钱,转身匆匆去了孟春和身边。
那巨汉并没有被先生这一声尖叫吓跑,而是定定地望着眼前惊魂未定的人,此时,凌深突如其来的闯入倒是令他眼前一亮,只觉得被草原上各族传颂为最美神祗的月神怕也比不得眼前这人,不由心神一荡,张嘴脱口而出道:“阿依塔。”
凌深觉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得飞去一眼。他的眼形漂亮,是时常被人夸赞的桃花眼,但他的眼神向来凌厉,甚至偶尔染上的锋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那巨汉一对上,起初的确被惊到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眼神中透着兴趣地回看他。
凌深不以为然,倒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孟春和不淡定了。这人摆明了是对他们当家夫人有意思,竟然还说什么“阿依塔”?先生觉得就是自己没怎么了解过他们草原文化,也知道这“阿依塔”指的是什么——月神阿依塔,传说中司掌狩猎的神祗,因其俊美的容颜和强健的体魄而备受人尊崇。
当下孟春和扯了下凌深的衣袖,低声催促道:“进城去了。”
凌深点点头,那巨汉见人要走,赶忙一把拽住他:“等一下,还没请教姓名呢,我叫齐九,你……”只是没等他说完,向来不喜欢被人拖住或拽住的凌深,眉头一皱,下一刻反手将那人的手甩开了。
齐九只觉手腕一麻,顿时连捏拳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了。他怔愣了下,眸中跟着闪过一丝惊艳,看向凌深的眼神中更是染上了几分炙热。
“你……”他不放弃地追去,不过这次他连凌深的衣袖都没碰到,就被走在前面的人利落地撂倒在地。
凌深的反手擒拿并摔倒的动作极为迅捷,别说是齐九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围观的人都没仔细瞧见他刚才做了什么,好似眼前一晃,原先高出那人大半个脑袋的巨汉就被人反手丢到了地上。所有围观的人皆倒抽了口气,看向凌深的眼神也从起初的惊艳变作了敬畏,他们就大张着嘴,愣愣得目送着没事人般的两人牵着马,进了城门。
齐九还仰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没法起来,还是不愿起来。而往来皆是商队,又都是不愿沾惹麻烦的,眼见齐九这么个巨汉四仰八叉地在那里,纷纷避让不及。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以齐九为中心竟是让出了一条道来。
一青衣小厮从城楼北侧的放关公厅出来,一眼便瞧见自家主子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上,眼瞅着丢脸极了,可又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主子,您这是干嘛呢?”那小厮就蹲在地上,满脸无奈地垂眸望着齐九。
齐九斜着眸子瞟了他一眼,幽幽地来了一句:“我在回忆月神之姿。”
那小厮一脸“又来了”的莫可奈何,叹口气继续:“您回忆就回忆,只是世子还等在里面呢。”
“也罢,那人也进城去了,或许还能遇上。”齐九一个利落地鲤鱼打挺,等站稳了,二话不说率先迈步往城门走去。身后的小厮见他如此,也只能默默跟了上去。
☆、第五章 青峰寨的产业
却说凌深跟着孟春和进了城,方才知道这城里有不少店铺都隶属于青峰寨名下,什么粮仓、酒楼、客栈、镖局……估摸着凡是只要不跟作奸犯科扯上关系的,这青峰寨大约都有涉及。这大大出乎凌深意料,原本只以为这青峰寨是个普通山寨,没成想这山寨不打家劫舍,竟还干起了商贾的买卖,只是倒没听沈奇提起过,不免对这好似突然冒出来的产业有些好奇。
两人入城后先去了城东区的一家米仓,这米仓似乎也隶属于青峰寨,不过凌深左右打量了一番门面,上至店名,下至装修,愣是没找到和青峰寨有任何一丝相似的地方。倒是那米仓掌柜的,见了先生便极为热情地迎了出来,期间礼貌性地向凌深问了个好,然后一边和先生寒暄着,一边将两人请进内室。
待坐下了,那掌柜拱拱手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先生这次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孟春和似乎也不避讳在旁的凌深,直接说道:“再过五日,到了九月廿二,记得让丁二镖局跑一趟青峰山脚,押送两车粮回来。”
那掌柜应了声,又问:“还有其他要吩咐的吗?”
孟春和垂眸想了下,许是终于想起了身边还有人,抬手就介绍道:“嗯,那你可要记住了,这位是大当家的,凌姓,在外不方便这么称呼,那就喊一声‘凌公子’或‘凌少爷’便是了。”这方介绍完了,又隔着案桌凑到凌深身边:“这位是余家米仓的掌柜,余一,有关采粮卖粮的事情都由他负责,细节我回去跟你说。”
凌深是压根没料到还会有这一出,眼皮微抬着就看向那掌柜的。恰逢余一冲他拱手之后,就拿眼偷瞧着他,被他这不经意地一瞥,立时有种偷窥被抓包的心虚之感,忙不迭垂下头去,心里则暗想这大当家的似乎不好惹,虽外表漂亮,却不是花瓶,光那眼神看起来就精明极了。
他勉强镇定了心神,这才抬首笑道:“这事我也略有耳闻,没成想是这么俊的一个人。”然后按着先生说的,又转首恭敬地喊了声:“凌少。”
凌深穿越至今最不喜的就是这地方的虚礼,若是照书上说的,此时必是谦虚一番,说一声请多指教之类的话,可他素来随性惯了,索性也不敷衍,简单明了地“嗯”了声就算是打了招呼。
余一笑了下,倒是也没说什么,但心下却觉得此人高傲极了,也不知有没有和他这份高傲同等的能力,不然怕是对不住这“大当家”的称呼,也配不上他们当家的。
两人并没在这米仓多做停留,在将需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后,孟春和便带着凌深出了米仓。
一旦到了街上,仗着周围人多,凌深低声便问道:“先生,我有个问题需要请教你一下。”
孟春和一手牵着马,疑惑地瞧了眼身边的人:“你问。”
“那我问了,寨子里有多少人知道这城中的产业?”这问题在凌深心里已酝酿好一会儿,从进城听说至今,他便一直思考着这问题,直到听那掌柜的说道“略有耳闻”,这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恐怕寨子里除了那几位主事的,根本无人知晓这千和城中的店铺好些是青峰寨的,就是城中的人怕也都蒙在鼓里。
“当家的,我,还有那赵云洲。”孟春和抬手一指,“现在还多了个你。”
凌深一挑眉,果然不出所料,至于这赵云洲,应该就是沈奇口中的赵总管了。不过凌深还是奇怪,便又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自然因为你是大当家的。”孟春和所给的回答理所当然极了,就好像所有的蛋都是鸡生的一般,简直霸道极了。
凌深眨了眨眼,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该说这人太容易相信他人,亦或是心太宽了。但先生的回答又的确让他觉得舒坦,原以为别人会把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当外人看待,就是顶着个大当家的名头又如何,反正也不过是他们口头上叫叫罢了,却不想这人还真拿他当自己人,竟然连这种秘密都告知他了。
凌深这人向来你拿他当自己人,那他必是将你视为兄弟,不过这种事情没必要挂在嘴上。当下他也没说什么,跟着孟春和进了家酒楼。
此时正是午时,酒楼里人多口杂,皆是过往商队及一些旅人散客。又因是进关第一城,其间有不少关外人士,夹杂着各地方言的话语飘散在大堂里,就显得分外杂乱。然而待两人一进去,原本菜市场一般的氛围瞬间凝固了,凌深走在孟春和边上,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往他这边聚着,顿时有些不悦,眯着眼睛看过去,倒是逼退了不少或惊艳或探究的目光,只余一两个不畏惧的,倒是更感兴趣地望着他。
正在忙活的小二一见到孟春和,跟着一笑,忙不迭走上前来:“先生怎么来了?”刚问完,又往旁边一瞄,笑道,“哎呦,这位一定就是传言中的那位,不知该怎么称呼?”
凌深看了他一眼:“姓凌。”
“凌少。”
凌深点点头。
孟春和嫌大堂里人多,赶紧让小二带着他们去了二楼。二楼有厢房也有大厅,不巧这会儿厢房客满了,孟春和又没提前预约,最后两人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饭菜上来以后,孟春和匆匆用完后就暂时留下凌深一人出去了。去干什么?他只说去布庄一趟,让人赶制几件冬衣。这山上入秋之后,日夜温差更大,白日里倒也罢了,入夜晨间未免有些冻人。
凌深不是很懂这些,既然孟春和不让他跟去,他也就乐得在这里喝酒。待一杯烧刀子下肚,他原本静止的脑袋反而活络起来,这家酒楼应该也是青峰寨的,只是这里的掌柜却不似那余一,似乎并不识孟春和,只是那小二恭敬地喊着“先生”,那掌柜才跟着喊“先生”,但眼眸中到底有一丝茫然,不似那小二那般清明。另外端盘上菜的那几个,都是人高马大,手上腿上肌肉结实充满了力量,根本不像是普通打工之人,最为可疑的是他们的虎口处还有层茧子。
凌深心细地将这些线索理了一遍,当下招来那小二问道:“那掌柜的,不是自己人?”
那小二先是一愣,看向凌深的眼神中分明带着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染上了几分明了。他脸上复又挂上笑,回道:“凌少,有些事情咱说不得。”接着又强调了一遍,“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得。”
凌深已然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也不计较他说的,挥手让他离开。而他自个儿靠着窗沿,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溯北的天向来高远深沉,倒有些像寨子里那位当家的,那人不拘言笑,沉稳内敛,似乎对谁都好,却总是透着一股疏离。
凌深觉得自己看不懂他,纵然胡子遮挡他的面容,致使他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不是全部。这人藏得太深了,就如他那一双黑得几乎不见底的双眸,像是一座深潭,怕是跳进去也望不到底吧。有时候,他甚至有种冲动,就是按着他把他那碍事的胡子刮掉,然后一窥究竟。
孟春和出去有一会儿,凌深见他迟迟未回,便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这一站起,正好瞥见走进酒楼的齐九,这人一身褚色华服,身后还跟着一小厮打扮的人,阔步迈入大门,倒和方才那痴汉的行径极不相符。
凌深虽不至于怕这人,但毕竟嫌麻烦,索性找个隐蔽的地方先站一会儿。他所站的位置极为讨巧,齐九从楼下上来,根本瞧不见他,但他却能将他全部举止收入眼中,甚至连他进入厢房,那一刹那还能瞥见坐在那厢的人。是个长相清俊之人,和齐九那刀刻般的深邃五官不同,他鼻子高挺,眉眼间却自有一股江南的气韵凝聚在里面。
正巧小二送完客,见凌深一人站在柱子后面,连忙走上前来:“凌少,怎么站这里呢?”
“你知道这里面的两人吗?”凌深指了指齐九所在的那间厢房。
小二回忆了一番,说道:“那位订厢房的客官姓‘桂’,似乎是个做买卖的,游走于这边关一带,至于那位刚来的,却是不认识,看长相倒似大夏人。”
凌深倒是知道这大夏,南梁最北端便是这镇北关了,而出了这关隘再往北便是夏国。
齐九此时坐在厢房里,偏头一看窗外,却是恰好瞧见自己心目中的月神。当下有些坐不住,只是没等他站起来,坐他对面的桂逸卓抿了口酒,斜瞟了眼走在街上的人,道:“他就是你躺在城门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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