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这样一个前程似锦的名门公子,却在端阳那晚寻了短见。
无人知晓他一人徘徊在静寂无人的大明湖畔时想了什么,诸人所见的便是第二日浮上水面的一具再平常不过的尸首。
可蹊跷的事情来了,黄晟殒命,黄府竟无一人前来为他收殓发丧,早朝后有人问及黄虔,他竟置若罔闻,拂袖而去。随后的三日,每日都有个清秀瘦弱的少年前去黄府叩门,可每每都被乱棍打了出去。
黄晟的尸首在义庄停了五日,他的同窗旧友们均是急了,屡屡向黄氏族人明示暗示,可黄虔均不为所动,最后更放出狠话——他没有这般寡廉鲜耻、下贱下作的孽子。
这下,众人才明白,黄晟多半是被黄晟逐出门第,一时想不开才自我了断。
最终,竟是那个清秀少年倾尽所有,将黄晟葬了,自己也随后纵身一跃,从国子学的藏书阁跳下一了百了。
他死前咬破了手指,在素白斩衰上写了个大大的“恨”字。
他与黄晟均是国子学的贡生,这事理所当然地闹得满城风雨。
皇帝也听闻了此事,当即龙颜大怒,在大朝会上痛斥黄虔“人伦丧尽,六亲不认,不肖乃父,完全是个铁石心肠、虎狼之心的畜生”,并当场免去他户部左侍郎一职,命其赋闲思过。
据闻当时黄虔唯唯应了,出了殿门便往明陵去,在去年刚过世的黄雍坟头上大哭一场,哀嚎着什么他处置逆子乃是出自一片公心,怕这个被男人迷了心窍的孽障日后成为天启的祸患,让家室蒙羞啊,无奈圣心难测,皇帝竟不能理解他的一番苦心云云。
不少脑筋古板的腐朽儒生均站在了黄虔一边,竟还有人上奏御前,说是对黄虔处罚过重,恐怕寒了天下正人君子的心。就在此时,事态却突然有了反转——黄晟在国子学的某位同窗竟提出他并非投湖,亦非溺亡,根本是被人谋害,推入湖中,更举出了关键证据,直指黄晟亲父黄虔。
黄虔是黄雍亲子,更袭了其父的侯爵,兹事重大,曾在大理寺主事过的顾相亲自主审此案,结果简直耸人听闻——黄晟与国子学同窗私定终身,黄虔正盯准了户部尚书的位置,想让黄晟尚主,黄晟不从,便被黄虔赶出了家门。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肖想世袭的爵位和皇帝的长公主,便假借黄晟意中人的名号将他骗出去掐死后投入大明湖里。
此事闹的沸沸扬扬,就连市井内宅中的刘母亦有听闻。
“所以最后皇上是怎么定的罪呀?”刘绮罗咬着毕罗,眼巴巴地看着苏诲。
苏诲蹙眉,“用膳时就别提这么晦气的事了,也不怕吓着婶娘。”
不想刘母却道,“无妨,我还不至于那么娇贵。今日我去井边漂洗衣裳时听邻家的几个小娘子说了几句,说是那黄大人落罪了?”
“正是,”苏诲无奈,只好简略道,“他那二儿子判了斩监侯,黄虔以有意包庇落罪,夺去官身,永不录用。黄相留下的爵位也给了黄虔他弟弟那房,且日后得降等袭爵。”
“可怜见的,”刘母长叹一声,“都是自家人,何苦来哉?”
苏诲心中一动,给刘母夹了一筷子醋鸡,“婶娘也觉得黄大人错了?”
“不仅错了,还是大错特错!”刘母感慨连连,“孩子得了病,那便好好地治,怎么说赶出家门就赶出家门呢?那黄小公子能进国子学,那肯定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之前被迷了心窍,与他好好地说道理,兴许过阵子也就好了,哪里就需要做的那么绝?更何况,他平日在府中对两个儿子一定多有偏颇,小儿子才会做出这般的事儿来……”
苏诲垂下眼睑,“若是那病治不好呢?”
刘母愣了愣,幽幽一叹,“我若是他,便先劝着,让他娶个晓事理的姑娘掩人耳目,让他们慢慢断了。若还是不成,也只能当做没生过这个儿子,给些银钱不来往便是,何必赶尽杀绝?说到底,儿女都是爹娘前生的债啊。”
苏诲手一抖,手中竹筷掉了。
第38章 废话一箩筐
“你心意已定,绝不更改?”苏景明端着手中玉杯,蹙眉看他。
苏诲笑意清浅,面色却惨白如鬼,“是。”
“到底是为了什么?”苏景明将玉杯重重磕在桌上,沉声质问。
苏诲抿唇,“这些年蒙他母亲收留,我才能活到今日,这等恩情如同再造,我哪里敢去伤她老人家的心?”
他从未在苏景明面前提过与刘缯帛的私情,可他料想以苏景明之灵慧,显然早已察觉。
苏景明似是嗤笑一声,“你与刘缯帛提过么?你可知自作主张这种事情最是烦人,你成日为人家打算,别人可未必领情。呵,所以你打算怎么做,为他张罗个婚事,然后自己辞了官职浪迹天涯?还是干脆随军去征突厥,最好为国捐躯了让他怀缅你一辈子?”
苏诲的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想要辩解就听苏景明道,“你可想过,若你自作主张与他恩断义绝,他会有多难过?你考量的一切尽皆有一个前提——他对你情义不深,被你欺瞒抛下后很快便能改弦更张,在母亲面前做个孝子贤孙,贤妻美妾,儿孙满堂。但也有别的可能,你可想过?”
苏诲心如乱麻,只愣愣地看着苏景明。
苏景明忍不住拿起桌上象牙筷对着他头敲下去,“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我观那刘缯帛是个死脑筋的,你若一意孤行,最后的结果多半是你抑郁而终,刘缯帛爱恨两难、孝义难全!”
苏诲如遭雷殛,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笑得比哭还难看,“世上为何就无两全之法,我半生坎坷,如今所求不过一个‘不相负’,就这么难么?”
不负恩情,亦不负深情。
苏景明不知想起了什么,也悠悠了叹了声,“不知苏子仁是怎么教儿子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可顾相方收了缯帛做门生,”苏诲坐直了身子,急迫道,“他那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若是知晓我与缯帛的事……”
关心则乱,他急的脸色煞白,“黄晟的事还未过去,缯帛与我不同,我本就是乱党欲孽,此生只求自保便罢了,可缯帛却是有大志向的。倘若顾相因他有断袖之癖便……”
苏景明面色古怪地看他,摆了摆手,“行了,你在我这儿坐了一天,我脑仁儿疼的厉害。你先按兵不动,顾秉那里你自不用担心。”
他又扫了眼苏诲因惊惧而苍白战栗的秀气面容,突然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调笑道,“我见犹怜。”
碍着他是长辈,又是恩师,苏诲不敢翻脸,但仍是狠狠瞪他一眼,想起朝中风传苏景明喜爱冰雪般的美貌少年,心里暗暗骂了声为老不尊。
他却不知道,苏景明方才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某个夜雨里彷徨凄然的自己。
“老爷,”魏紫恭谨问道,“该用晚膳了。”
苏诲这才惊觉叨扰太久,刚想起身告辞,就听苏景明道,“去中书省,叫赵子熙今日务必回来用膳。”
魏紫迟疑,“朝廷正要用兵,中书省还不知有多……”
“你原话带到便是,”苏景明不耐,见苏诲茫然便解释道,“先前周玦去江南道调度粮草,赵子熙已与顾秉二人值了半个月的夜。今日是十五,顾秉多半要歇在紫宸殿。听闻日前周玦已归,断无再让旁人为他值夜的道理。”
本朝的宰相虽权势煊赫,可也有种种不得已之处,譬如每夜都需一名宰相值夜,若是赶上战乱天灾一类,一般就需两人。
苏诲点点头,对赵苏二人关系更为笃定,原本慌张的心思也慢慢定了下来,蹙眉思索破局之法。
见他神色已然平缓,苏景明微微一笑,“他怕是还有阵子,不如我带你游园如何?”
说罢也不待他点头,携了他便往后园去赏那牡丹。
苏府后园广植牡丹,各色名种遍布其间——姚黄雍容,魏紫华贵,赵粉娇美,豆绿奇巧,更有青龙卧墨池这般的仙品。
可任他们再国色天香,也是黯然失色。
苏诲几近失语地看着园中央被用白玉阑干围住的一株青山贯雪,慨叹道,“我如今才知何为欲描难写。”
苏景明站在他身侧,不无自得,“你可不知这株牡丹花了旁人多少气力。”
苏诲心知肚明地点头,就见有家仆捧着一盆汤水,一勺勺极小心地浇灌下去。
“这是?”
“熬出的骨汤,用来给牡丹施肥最宜。”有清冷人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苏诲回头一看,忙不迭地行礼。
也不知赵子熙从哪个角门进来,竟已换了件常服。
“摆膳吧。”苏景明吩咐下去不过一刻,仆从们便在园内竹亭张罗好了一席酒菜。
“苏大人请。”赵子熙退后一步,手微微向席中一扬。
苏景明勾起嘴角,“颍川郡公既是宰执又是贵客,自当上座。”
两王之乱后,本是安邑侯的周玦以军功晋魏国公,三年后赵子熙越过侯爵直接晋封郡公,最为圣上倚赖的顾秉尽管坚辞不受,却还是得了个定陵侯的封号。
历来得封魏国公的多是一时名臣,尤以善谋的居多,周氏已有一吴国公爵位,皇帝加封可见对其信重;赵子熙是难得的能臣,一直以颍川冠冕自居,授他颍川郡公之爵显然是默许他统领河东世家,更有安抚士族之意;至于顾秉的定陵侯……
圣上对周玦是信,对顾秉是情,对赵子熙则仅仅是用,苏诲在心中暗叹,旁人眼中风光无限,赵子熙的日子怕也不太好过。
苏景明却懒得再谦让下去,径自在上座坐了,待赵子熙在他下首坐定后,便凑过去耳语。
赵子熙极快地扫了眼苏诲,那双眼果真如传说中般利若光电,冷若冰霜。
那气势逼人,苏诲不敢再与之对视,便起身为他们行酒。
“也罢,”苏景明笑道,“今日我遇见你们学士,说是前朝有几本地方志散佚在安阳,不如你便辛苦一遭取了来。”
还不待苏诲回话,苏景明眨眨眼,“途经鄠县,不去会会老友么?”
第39章 摊牌
此番与苏诲一道寻访地方志的还有个前科的翰林,此人是个腐儒,除去会做几篇官样文章,几乎一无所长,每日只干等着熬资历。酸腐也便罢了,偏偏还是个惯了溜须拍马的马屁精。他自己做了个手抄本,上面记录了圣上乃至于诸位阁老说过的名言警句,日日诵读,写文章或是招待上官时便加以引用,既显得自己下苦功夫,更显得赤胆忠心。
这等人苏诲当然不屑与之为伍,但好在此人虽然令人生厌,却算不得多话,一路也相安无事。
到了鄠县,苏诲推说要见故人,孤身往县衙而去。
鄠县在天子脚下,虽说不大,却也颇有几分带着野趣的繁华。此时正是正午,三伏天的烈日都能灼伤,街上罕有人迹,只有几条大黄狗趴在县衙门口的柳荫下吐着舌头喘气。
看着那几条大黄狗,苏诲不由得想起仍在长安的刘绮罗,抿唇笑了。
“小郎君可是来鸣冤的?”衙役懒懒散散地靠着门站着。
苏诲笑笑,“我来拜访故友。”
衙役上下打量他,见他文秀非凡也歇了怠慢的心思,恭敬道,“不知郎君的故人是?”
“县丞刘缯帛。”
那衙役一愣,笑道,“想不到刘大人也有朋友。”
“怎么?”苏诲莞尔,“刘缯帛难道是个木头人不成?”
“哪里是木头人,”衙役一边带路一边道,“简直是个铁打的人。”
苏诲蹙眉,“怎么?不顾惜自家的身子么?”
“可不是,郎君你有所不知,咱们知县大人虽是个清官,可近来身子抱恙,日日在榻上养病,这县里的大事小事啊,全指着刘县丞。别的不说,他刚一上任,便没日没夜地开始审案,不仅将知县抱病后的案子全审了,就是那些多年来悬而未决的难案疑案,他也处理了大半。”
见苏诲默然不语,衙役陡然醒悟自己多话,作势拍了拍脸,“瞧我这张嘴,对着贵客没轻没重的,刘县丞就在这间屋,郎君请。”
苏诲给他两贯钱充作答谢,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内很是狭小,恐怕也就如洛京旧宅一般大小。刘缯帛正趴在案上看卷宗,眉头皱成个“川”字,显是遇见了难题。
“子重。”
“大人。”刘缯帛抬头,却发现竟是苏诲,立时站了起来,又惊又喜。
苏诲挑着眼冷笑,“怎么,不过数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刘缯帛赶紧迎上前来,攥住他的手不放。
苏诲被他一惊,见周遭无人才放下心,“好歹有些官相。”
“官相?”刘缯帛却不以为然,“我不过一个微末小吏,又要什么官相了?何况如今我却觉得做父母官,最要不得的就是官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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