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中二少年欢乐多
刘家虽不是贱籍,可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三间茅屋,一间堂屋较大些,除去用膳,刘母织绣也在此处,另外两间小的,刘母带着刘绮罗睡一间,另一间便给刘缯帛苏诲合住。
乍一看刘缯帛与苏诲非亲非故,寄居刘府显得有些莫名,可苏诲如此,也是别无他法。
家资籍没,母亲逝去,阖家流放,要想在条条死路里闯出生门来谈何容易?
要么腆着脸再去求舅舅舅母,可苏子仁如此对崔氏,崔铭未必想见到他留下的孽种;
要么去寻母亲说过的婢女,可她已嫁为人妇,接济些银钱倒还可以,让他这个外男暂住,则是天方夜谭;
要么与同样脱罪的本家一道,可树倒猢狲散,他们自保都是艰难,哪里还能顾及到他?不趁火打劫都是好事了……
暂住客栈每日都需好几钱,对他而言简直痴人说梦,而若是租赁民宅,不说洛京地贵,他孤身一人,又只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吃喝住行样样都成问题。
年纪轻轻遭逢遽变,苏诲早已学会观人识人,刘家上下并无歹意,是个难得的淳厚人家,做房东再合适不过。
不过,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可给人贪图的呢?
苏诲苦笑着回到房内,只见刘增帛正坐在一张小胡床上誊抄,不由奇道,“九经你都已抄完,如今又在抄什么?”
刘缯帛头也未抬,“进士科也要考诗赋,我问一个昔日的同窗借来了当朝才子们的诗集,熟读百遍,看最后能不能有所进益。”
苏诲站在他身后一看,眉头便是一蹙,“当朝才子?”
“都是今科的举子,夺魁的热门。”
苏诲凉凉一笑,“若是两榜进士都只有这般才学,我看我朝文运也便到此为止了。”
刘缯帛讶然,“我同窗花了百钱银子买来,竟只是平平么?”
“你不通诗赋?”苏诲随手挑了份,念道,“雍肃显相,百辟各钦祗。奄嘉虞英璧奠华滋……这就是个普通的颂圣文章,用这许多生僻字眼,旁人都不识得的典故,怎么就算的上什么佳作了?真正的好诗,就该是风韵天成,字字风流,怎会如此造作?我劝你啊,还是别抄学这些庸人之作,最后怕是要误了你。”
刘缯帛长叹道,“苏兄出身国子学有所不知,如今的科举,明经科出来便只能做个寻常小吏,人人看重的便是进士科。可是进士科又何其之难?”
“经义与明经倒是差不多的,策论与诗赋又难在何处?”苏诲不解。
刘缯帛起身,面上的神情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显是过于沉重了些,“苏兄先前大概没有考虑过科举之事,须知如今想要出仕,除去勋贵常有的荫封。士族多见的保举,大多数的寒门子弟只能走科举之途。而科举对寒门子弟又哪里简单?大多数的平民子弟,家境殷实的还能读两年私塾,而如我一般清贫的,不过也就草草开了蒙,之后全靠自己顿悟,哪里比得上本就诗书传家、大儒云集的士族?”
苏诲想起原先苏氏族学的先生们,除去族中满腹经纶的尊长,哪个不是两榜进士、致仕翰林?
“苏兄,你可曾想过入朝为官?”
苏诲回过神来,心下又是一凉,惨笑道,“原先自是想的,可如今这景况,不饿死都是不易,还谈什么功名?”
刘缯帛抬头,早就脱了稚气的面上竟还带着几分不屈之色,“你甘心么?”
他的双手成拳,紧紧抓着半旧衣摆,不等苏诲回答,又低声道,“我不甘心!”
凭什么那些世家子日日笙歌、不学无术,却能轻易得到旁人十年寒窗才能得到的功名?
凭什么那些士族老爷日日摆着副高不可攀的仪态,却不为国出力、为君分忧、为民声张,只日日清谈对弈,放纵家仆兼并土地、鱼肉百姓?
凭什么那些藩王阁老们权倾天下,却不想着报效君父、经济天下,却结党营私,甚至蓄谋造反,搞得天下动乱,民不聊生?
凭什么就因出身寒门,就仿佛低了旁人一头,活该为人轻贱,壮志难酬?
苏诲看着他脸色,也大致猜到他所想,不由长叹一声,“或许这就是世道罢。”
百年世家一夜倾覆,他便是那覆巢之下的完卵,若不是母亲拼了一条性命,如今早已在山穷水恶的烟瘴之地。就算他想出仕,可谁不知道他便是苏氏罪党的遗族,在杀人不见血、惯了捧高踩低的官场上,哪里能有什么生路?
“我不知道,”苏诲黯然一笑,“虽说不至于永不录用,可如今我这般出身,哪个考官还会擢拔我?”
刘缯帛见他灰心丧气,知是他心结未解,要开解尚需时日,也不强劝,只低声道,“如我这般的草芥小民,自小看着母亲为了生计,再苦再累的活也都是做过,旁人再不堪再苛刻也是受了,不都是为了我与绮罗他日能有个前程?”
说罢,他又垂下头,看起那些不甚高明的诗作来。
苏诲看着他半晌,默不作声地取了笔墨纸张,在他对面默写起来。他那手字淡雅清逸,落在纸上犹如山岚云烟。
苏诲一抬头,就见刘缯帛定定地看着他运笔,眼中满是歆羡之意,心下也不由有些沾沾自喜,却只淡然道,“这些都是我在国子学时见过的名家之作,其中不乏如今的高官显达,譬如你看这篇长河吟,虽说平淡无奇,可因为是北衙禁军大将军赫连杵所作,顿时便身价倍增,被人赞为‘雄浑寥廓’;你再看这篇山居,满篇玄妙之说,也不算多了不得,可因为出自颍川钟氏家主之手,又成了国子学人人称颂的名篇。”
见刘缯帛似懂非懂,苏诲接着道,“再比如这几篇,都是原大理寺卿顾秉所作,世人皆知他不通诗赋,可他圣眷正隆时,还是人人传抄,前阵子落罪了,他的诗作顿时又变得一文不名。”
苏诲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今他不仅被放出来,又登台入阁,想也知道又洛京纸贵了罢?人吶,就是这般。”
他随手将那些诗文用火烛点了,“你所说的那些夺魁热门,盛名在外,我料想多半又是那些勋贵或士族的公子哥吧?他们的诗文又好到哪里去了?无他们的家世却去摹他们的诗文,是要误你终生么?”
刘缯帛瞥了眼已化作黑灰的诗稿,又见他清丽面孔在摇曳烛光下明明灭灭,竟再也挪不开视线。
第6章 开源节流
第二日苏诲还是决定前去拜会那一等丫头余容,母亲特意提起过她的闺名,说不定会有什么交待。
刘缯帛今日恰好要出门,便与他一道。
“仿佛是住在安义坊。”苏诲想了想道。
刘缯帛点头,“那倒不远,你对南城怕是不熟,我送你过去罢。”
苏诲有些迟疑,“那岂不是误了你的事?”
刘缯帛摇头,“我本就要去南市。”
他手中是个鼓鼓的布包,苏诲知他要去贩卖刘母的绣品,顾及他脸面,也不再提。
二人默默走了一路,苏诲忽然道,“你救我……仅仅是因为我送过你书?你家里也不宽裕,多养一个人,你们肯定更为艰难。不说你要温书,你弟弟也在长身子的时候,多了我,怕是要少吃好几顿肉菜吧?”
刘缯帛低头走路,并不看他,“不说你帮过我,就是不相识之人昏厥在道上,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他抬眼瞥了眼苏诲,后者抿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何况,以前我便听说过你,听闻你的书画都很是一时之选,后来得你赠书,见了其中批注,更觉得你才学非凡。”
“够了,”苏诲煞白着脸冷笑,“前尘影事,何必再提?世人高看我一眼,也不过因为我出自博陵苏氏,如今我苏氏一族早已一败涂地,我连国子学的门怕都再进不去,还谈什么一时之选?”
他口气不善,换了旁人肯定得立时翻脸,苏诲自己说完都有些后悔,又拉不下脸面,只好在心里暗恨自己的公子哥脾气。
刘缯帛看他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原先隐隐的不快却也尽数消了,停下脚步认真道,“你便是你,与苏氏并无干系。不管苏氏如何,我都觉得无论诗词书画,你都称得上这个‘一时之选’。”
他定定地看过来,苏诲不由别开视线,顾左右而言他,“科举之事,我还需思量。当务之急却是如何开源节流,总不能一直这么捉襟见肘地过日子罢?”
见他步履轻快了些,显是心情大好,刘缯帛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笑,笑得竟有几分憨傻。
苏诲见他不回话,忍不住白他一眼,“也罢,待我借到银两,再付了你房钱。”
说罢,便冲刘缯帛拱了拱手,往安义坊去了。
母亲所说那一等丫鬟如今嫁了户粮商,日子过的也还算殷实,一见苏诲便禁不住拉着他的袖子,嘤嘤啜泣起来。
“公子……”
苏诲依稀记得她当时在府中的模样,总是巧笑盈盈地立在母亲身后,或为母亲磨墨,或为母亲打扇,有一日苏诲甚至还见她与其他几个丫鬟一道在花园里荡秋千,母亲便坐在亭中遥遥看着。
彼时故人仍在,春光正好。
“余容姐姐……”苏诲喃喃道,“你过的好么?”
余容拭了泪,又细细打量苏诲半刻,见他虽瘦削憔悴,却也称得上精神,也微微放下心来,“回公子的话,当年婢子年纪到了,三老爷想把婢子讨去做妾,婢子自是不从,险些便寻了短见。多亏了夫人,护着婢子不提,还为婢子做主,通过娘家管事选了如今的夫君。”
她一口一个婢子,苏诲难免不自在,“姐姐早非府上丫鬟,还是你我相称罢。令夫待你可好?”
余容爽利笑笑,“倒也谈不上好或不好,他不过一个商贾,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家里除去我还有一个姨娘,也还算得上本分。”
“那便好……”苏诲抿唇,掐了掐掌心,喑哑道,“不瞒余容姐姐,今日我贸然拜会,是想借些银两,他日我一定归还。”
余容见他难堪情状,心内亦是一阵酸楚,强笑道,“夫人对我恩重如山,若没有夫人当日体恤,如今我早已跟着三老爷一道流徙岭南了罢?当年不是看着崔氏的面子,我又哪里能有福气去做别人家的主母?公子千万别和我见外,现下早已到了我报还夫人恩情的时候了。”
苏诲坚辞不让,“余容姐姐说的哪里话,古人言亲兄弟还需明算账,姐姐如今是一家主母,若是为了我惹来什么麻烦,坏了你夫妻情义,那我便罪无可恕了。今日我来借银子,为解燃眉之急,他日我若想做些小本生意,麻烦姐姐的地方还多着呢。”
“哦?”余容不由诧异,“你如今寄居何处?若是不弃,你大可住在府上,虽然比不得原先毓德坊的宅子,但好在清净……”
苏诲笑笑,“我现下住在一旧友家中,姐姐不用担心。”
想是毕竟不方便,余容也未勉强,又问道,“那此番公子要多少银两?”
想起刘缯帛所言,苏诲踟蹰道,“两贯钱?”
余容有些诧异,“就这么多?”
苏诲点头,“两贯钱足以。”
“不如我给你一两如何?两贯钱怎么能够?”余容焦急道。
苏诲笑笑,“我早已不是什么大家公子,不过一贫贱草民罢了。只要开销得法,两贯钱也够我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他意已决,余容虽不忍却也不好再劝,只好拿出五贯钱塞在他手里,“你来一趟也是不易,还是多取些罢。”
苏诲笑嘻嘻地将三贯钱塞回去,“余容姐姐还是将这些银钱省着买胭脂水粉罢,我并非托大,只是如今我当真不需要这许多阿堵物。”
说着他便起身,对余容拱了拱手,“多谢余容姐姐此番相助,待我能还上了,再来寻你。”
余容阻拦不住,只好看着他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里弄。
苏诲还未出安义坊,就见刘缯帛正靠着一棵大树站着,手执一本谷梁传。
“刘兄可是在等我?”
刘缯帛置若罔闻,口中念念有词。
苏诲立于他身后,笑道,“此公子也,其曰仲何也?疏之也。何为疏之也?”
“是不卒者也,不疏,则无用见其不卒也。则其卒之何也?以讥乎宣也。其讥乎宣何也?闻大夫之丧,则去乐,卒事……”刘缯帛不假思索,顺着往下背了下去,听苏诲大笑之声,才反应过来,苦笑道,“让苏兄见笑了。”
苏诲摆手,“经义背的如此之熟,可见还是下了苦功的。你怎地来了?”
刘缯帛将书本仔细收好放入袖袋,才道,“你此番多半是来取银钱,我怕你一人路上遇险。”
苏诲心中一暖,却不好意思道谢,只顾左右而言他,“也罢,带我去趟南市。”
第7章 其实也不算种田呢
南市不如西市北市那般熙熙攘攘,更没有人声鼎沸的酒肆,曼妙媚人的胡姬。这里大多是寻常百姓,来贩卖些自己吃不完的瓜果蔬菜、米粮油面,或是家中妻女织的棉麻绢布,更有猎户渔樵来兜售一日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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