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叔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沈光明长得机灵,一副孜孜以求的模样。七叔道:“小骗子,你很了不得。江湖人为何聚集到辛家堡?哈,他们是为了去抢东西。”
“抢什么?”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问。
“抢房子,抢地,抢人。”七叔沉声道,“他们要抢的,是整个辛家堡。”
辛家堡和少意盟一样踞于江畔,不仅是兵家重地,还掌握这一片极其辽阔的江面。郁澜江由西向东灌流入海,整个流域之中仅两处适合建立码头港口,一处是少意盟的地盘十方城,另一处便是庆安城。
辛家堡以前不叫辛家堡,那儿以前也是一片废墟,并无现在辛家堡的恢弘气势。辛大柱占据了这块地方,花了数年时间建立起一座堡垒,安放自己的家人与事业。但这堡垒越做越大,连续吞了郁澜江上的二十多个水帮,牢牢控制着这一段江面。眼看辛大柱名不正言不顺地挣了这许多的钱和名声,自然会有人眼红。当年由几位大侠牵头,众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男人。老者声称辛家堡那块土地是自己的,于是大侠们迅速组织起浩浩荡荡一拨人,出发前往辛家堡讨公道了。
“那些人里有道士有和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盗贼有捕快,人人都义愤填膺。”七叔冷笑道,“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喜欢呢?”
沈光明的心怦怦直跳:“火是他们放的吗?”
七叔摇摇头:“我不知道。”
两位少年都露出遗憾神情。
七叔将烟袋放在一边,神神秘秘地说:“辛暮云当时十几岁年纪,和小骗子你差不多大。他一个人说服了几百位江湖客,让他们放弃吞吃辛家堡的想法撤身离开,你猜猜他是怎么说的?”
沈光明一愣。
这件事情他曾听方大枣等人提过一些细枝末节,但从不放在心上。他认为既然辛暮云口舌这般厉害,自己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后来见到辛暮云本人,温雅如一位文士,沈光明也没再想起这回事来。
“怎么说的?”他急切地问。
第29章 十年
辛家堡大火后的清晨,天上飘下了细雨。秋雨又冷又黏,寒意几乎能钻入骨缝。
细雨里,伶仃的少年身着朱色长袍,站在辛家堡与江湖人之间。长袍上尽是黑色的烧痕,平静脸庞上似乎还有灼伤的痕迹。他手持长剑在地上划了一道线,切开植物于地面下纠缠的根系。
“当时他身后还有辛家堡幸存的那些人。”七叔说,“人人年纪比他大,但都站在他身后,以他为尊。可江湖中人是讲资历的,辛暮云当时太年轻,在场的所有人并没有任何一个看得起他。眼前就是辛家堡被烧毁的废墟,中间是一个羸弱的少年,一把破剑,谁会怕呢?谁都不怕。”
最先站出来的是西北三英中的秃鹫,他的武器是双头流星锤,威力很大。秃鹫根本就没有想过跟辛暮云谈话,他走出两步,直接甩起流星锤,击向辛暮云。
“太过分了!”阿岁喊出声。
辛暮云虽然年轻,但轻功极佳,飞快跃起闪避;落地的时候他恰在秃鹫身后,长剑一挑,将流星锤的铁索利落割断。他露的这一手反应极快,轻功极快,剑也极快,在场的江湖人都惊了。
因为辛暮云手中的剑是辛家堡弟子入堡习武的佩剑,再普通不过。秃鹫的双头流星锤以精铁铸造,刻有锻造师姓名,算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兵器。
七叔看这两位少年一脸神往,便问他们:“为什么辛暮云的剑能割断流星锤?”
沈光明立刻道:“快!”
阿岁紧接着补充:“力量!”
“你们说得都对。”七叔道,“快和力量,都可以通过练习获得。但唯有一点,也是辛暮云卓然于众人的一点,是练不出来的。一把普通的铁剑能切断精铁的锁链?不可能。但他用速度、力量来弥补了这个缺陷。除了这两个之外,他还能在瞬息之间发现流星锤上真气流动的缝隙,辛暮云斩的,就是那个缝隙。”
和江湖上绝大多数成名的人一样,辛暮云在练武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这一手震惊了所有人,一时间众人都不敢贸然上前。他们来辛家堡是为了求财,是为了夺得这座堡垒,若是白白丢了性命,就太不划算了。
随后辛暮云对着众人,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辛家堡不是辛大柱的,也不是辛家的,甚至不可能属于在场任何一个江湖人。辛家堡的这块地是庆安城管理的,同时它也是庆安城防的一部分。辛大柱只是受托管理,从无霸占之事。
第二件,那被簇拥着过来的老者所说的都是假话。辛暮云说出他生于何年何月,居于何镇何村,族谱上又如何如何写。他八十多年来从未离开过家乡,也绝不可能和辛家堡有半点关系。
第三件,辛大柱与少林、武当有深厚情谊,他们已在赶来的路上,若是此时江湖人对辛家堡发起攻击,惹恼的是当今武林最资深也最难缠的两个大帮派。
他这些话一说完,江湖人面面相觑,顿时犹豫起来。
辛大柱闯荡江湖的时候,曾出手救过被叛僧挟持的少林僧人,化解少林寺一场大危机。而其妻子与武当的风雷子有赠饭之恩。少女救了濒死的风雷子一命,风雷子以武当名声起誓,只要自己仍在世,将永葆她与家人平安。夫妇俩并不把这些背景挂在嘴上,因而许多江湖人也忘记了,辛暮云提起,他们方才醒悟。
沈光明听在耳里,忍不住感叹辛暮云的聪慧。
他先以武艺震慑众人,三件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更是条条有理。
江湖与朝廷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在庆安城周围,这种形势却一直有微妙变化:作为郁澜江上的枢纽,庆安城的管理比一般的城镇更为严格,因而庆安城周围的江湖势力大多势弱。辛暮云敢说出辛大柱是受托管理,这事情和朝廷相关,又是在庆安城附近,他说的必定是真话,只要一求证便知。求财者往往最终关心自身安全,若是没命了,如何享受富贵荣华?辛暮云先抛出这个重要讯息,便震住了蠢蠢欲动的人们。
第一件事是提醒江湖人外部的威胁,第二件事便是打乱内部。老者是江湖人前来“讨公道”的最重要原因,若老者本身不可靠,这原因也就不成立了。数以千计的江湖人中,心怀鬼胎、捏造证据者肯定有,但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详情。辛暮云没有空口白牙地咬,他说得极其详细,一方面动摇了不知内情的人,一方面也再给心有叵测者一记重击。
内外条件都不成立,辛暮云最后才说出少林和武当的势力。
江湖中人纵然对这两个帮派有微词,但他们势力强大,不可不忌惮。现在辛大柱夫妻已死,极有可能已经激怒了少林武当,若是他们再贸然进入辛家堡,杀了辛家堡剩余的人,只怕这那么大一块地方永没机会再吃一口。
沈光明不能打,但懂说。他越想越心惊:当时情况何其危急,辛暮云竟能迅速想到这三个理由,令他深深佩服。
只是在佩服中,沈光明又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这时阿岁开口问了:“辛堡主怎么知道那老人住哪里,又怎么知道那老人从未离开过家?”
七叔微笑道:“是啊,他怎么知道的?你想想?”
沈光明脑中灵光一闪,忙道:“是辛大柱告诉他的!”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方才那不对劲的地方便立刻一点点找到了脉络理清楚了:辛暮云当时仍是辛家堡的少爷,已经跟着辛大柱一起管理堡内事务。辛大柱建立辛家堡,不可能不知道江湖中的人对他充满嫉妒与怨恨。只怕是那些人筹谋着对付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通过各种方法知道了。
那老者自然也早被探听清楚。辛大柱一直沉默,应该是想给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一记重拳:正因为如此,辛暮云才会说少林、武当已在“来的路上”。江湖人的行踪辛大柱早就了然于心,早就传书给少林武当,要给来访的江湖人一个下马威。
七叔点了点头:“没错。辛大柱在世的时候,辛家堡的情报网是很厉害的。”
阿岁张了张口,像是想问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沈光明仍在疯狂地思考,他想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一个怪异的问题。
“七叔。”他轻声问,“那火不是江湖人烧的。辛大柱知道江湖人的打算,可是他没有防范这个,说明那些人的计划里,没有纵火。”
七叔的笑容仍在脸上,却不见显于眼底:“小骗子,那你觉得,是什么人烧的?”
辛家堡有一个厉害的情报网,这个情报网必定是对外的。但外部没有传回让辛大柱防范纵火的讯息,也就是说,这场火极有可能是辛家堡里的人烧起来的。
阿岁诧异地看着自己师父和沈光明,一头雾水。
沈光明不敢出声了。
他想起坊间提起辛暮云时,往往在一片称赞声之后,会冒出几个阴森的词句。
杀父夺堡,是个恶人。
沈光明心事重重,一个人慢慢在少意盟里走。
七叔说的那些事情令他更加迷惑了。
在这迷惑之中,他又隐隐感觉不安。辛暮云是唐鸥的好友,他对唐鸥是真心的吗?唐鸥和林少意又是挚友,辛暮云是否知道这件事?
然而最关键的是,当年辛家堡的那场火,到底是不是辛暮云烧的。
正走着,眼前突然一花,一身春衣的柳舒舒从树上跳下来,递给沈光明一个桃。
“……柳姑姑,你又偷隔壁的桃子。”沈光明无言地接过来,“别偷了,被发现是少意盟里的人干的,不太好。”
柳舒舒拍拍手上的桃毛:“你这小东西怎么说话的?桃子在你手里,怎么是我偷的了?”
沈光明:“……”
他只好将桃搓搓干净,打算拿去给唐鸥。到时候桃不在他手里,也不能算是他偷的了。
柳舒舒见他神情低落,悄悄凑上来贴着他耳朵说话:“小光明,我刚刚可听到你和那乞丐的话了。那乞丐说得不对,他故意骗你来着。”
沈光明躲开她,诧异问:“骗了我?”
“不尽不实。”柳舒舒嘻嘻地笑了,眼神却有些冰冷,“十年前,老娘也在辛家堡。辛暮云说的不是三件事,是四件。”
柳舒舒告诉沈光明,当日她正与新结识的勇壮水手在船上亲热。辛家堡大火已经熄灭,那船正缓缓驶过郁澜江的江面。
经过辛家堡地界的时候,柳舒舒突然听到一声极为清脆的兵器撞击声。
随后一个流星锤从岸上远远飞出,差点落在船上,激起极高的浪。
柳舒舒一见有热闹可瞧,立刻拢了衣衫,跃上岸去。岸边杂树甚多,她便躲在树丛中,正好瞧见那秃鹫灰溜溜转回,辛暮云跟众人说话。
“辛暮云确实说了前面的三件事,但是他还说了第四件事。”柳舒舒笑得神秘,“你当日若是见到暮云公子脸上的神情,你将永远不会相信,他是个善人。”
“第四件事是什么?”沈光明急问。
“他说,我父亲早已知道诸位的计划,我自然也知道诸位早在昨天白天已经抵达辛家堡,但一直隐藏在周围矮山上不露面。然后,然后这位暮云公子就咬了咬牙。”柳舒舒惟妙惟肖地学习着辛暮云的声音,低沉可怖,沉痛难抑,“他说,今日我会将诸位的面貌一一记在心里,此生永不会忘记。昨夜堡中大火,请问诸位是否看到?昨夜堡中妇孺啼哭,诸位是否听到?堡中有人有物,一一都在火中烧尽,诸位又知不知道?”
沈光明心里一凉,失声道:“他们都看到?!”
“当然看得到。”柳舒舒冷笑道,“不仅看到,还看得津津有味。你让辛暮云如何不恨?那些人,活活看着辛家堡数百条人命一夕之间化作乌有。这是不折不扣的谋杀。”
第30章 十年(2)
辛暮云一番话说出来,四围俱静。
柳舒舒跟沈光明描述当日情形:“太静了,我甚至听得到雨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
沈光明只觉心潮起伏不停。他仿佛看到当日孤身一人站在无数目光里的辛暮云,亲人丧生,家族凋零,唯有他仍在支撑着。
那数以千计的人之中,真的没有一个人生起救助的慈悯之心么?沈光明知道,肯定不会。只是纵使当时产生过下山援助辛家堡的想法,但最终没有一个人行动。
他想起伶仃的辛暮云,又想起如今面目温和的他,仿佛认识了两个人。
见他一脸惆怅,柳舒舒笑着说:“你同情辛暮云呀?小傻瓜,暮云公子不用你同情。他能将辛家堡支撑十年之久,又在这十年间重振辛家堡名声,他有什么可值得同情的?”
“可他家人都没了。”沈光明说,“堡中只剩那么一些人,实在很令人难过。”
“我曾与你说过,辛家堡没有老仆。”柳舒舒凛声道,“辛家堡当日剩的那些人,他们的模样,我可一个个都记得。那时混进辛家堡,我却怎么也没找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沈光明,方大枣教你骗人,却没教你识人心?当夜辛家堡发生了什么事也全都在那场火里毁了,只有辛暮云才知底细。你以为那些有功有劳的老仆这样平白不见,真的和辛暮云无关?若是有关,他又因为什么而驱赶老仆,或是杀了他们?”
“姑姑,你别说了。”沈光明慌忙打断柳舒舒的话,“你让我想想。”
沉默片刻,柳舒舒叹气道:“沈光明,方大枣太爱你了。他无子无嗣,疼你怜你,却没有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教会你。”
沈光明欲辩驳,但想了想,将话全都吞了下去。
“我出门玩儿了。”柳舒舒捏捏他耳朵,“我与你打个赌,少意盟这次送信到辛家堡,是收不到回信的。”
她话说完也不停留,攀着树三两下就翻过了围墙。沈光明只听墙外脚步声杂乱,应是引起了兵丁的注意。他不担心柳舒舒,信步往前走,思考着柳舒舒的话。
那位“辛大柱”冲丐帮的人下手,目的是挑起丐帮与少意盟的矛盾。为了立刻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会随意选人,一定挑有影响的人下手。这次死的两个乞丐都是普通的弟子,但他们跟着的人是七叔。
沈光明顿时明白了柳舒舒的推论。
凶手处心积虑向丐帮出手,本以为万无一失,但却出现了柳舒舒这个突发情况,凶手更在匆忙间留下了虎爪的伤痕。
少意盟不会不知道七叔对虎爪非常熟悉。一旦认出虎爪,也就会立刻将嫌疑锁定在辛家堡。
“辛大柱”看似是想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却误打误撞暴露了出来。虎爪这个证据太过有力,辛家堡根本无从辩驳。少意盟送信询问情况是礼节,但辛家堡已经没有回信否认的必要了。
沈光明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好不容易等到唐鸥回来,连忙跟他说了七叔和柳舒舒的话,顺手将桃递过去。
唐鸥与辛暮云相交多年,对这些事情略知一二,却因为辛家堡的人从不会主动提起,而子蕴峰上客人不多,他没有详细知悉这个往事的机会。他吃着桃,认真听沈光明把这些事一一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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