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云墨道:“无妨,八个人……八是个好兆头。”
印晖这才稍微放了心。秦阳羽争赢了,得意洋洋地点两名亲卫后跟过来,朝印云墨做了个鬼脸:不叫,就不叫!
一行八人继续策马前行,半个多时辰后,终于到达东城边上的檀木巷。这一带本就偏僻少人,深夜时分更是寂静,只有咻咻的风声穿堂而过。巷子尽头的土坡上,果然有一座破败的寺庙,屋檐凋零、围墙颓圮,院里荒草丛生。秦阳羽抬头看庙门上方残缺的牌匾:“这写的是啥?”
“是梵文。”印云墨说着,示意众人下马,徒步走进庙门。寺庙占地不大,前后不过两进,清冷月光从正殿屋顶的几处破洞洒入,依稀勾勒出两侧几尊神像的轮廓。秦阳羽三两下拂去雕像上的蛛网与灰尘,用火把照了照:“蛇首人身,还有条长尾巴!这是什么妖怪?”
印云墨一边答:“大蟒神摩侯罗伽,八部众之一,是佛法的守护者。”一边下意识地在腰后撩了撩,什么也没摸到,莫名松口气。
在昏黄火光映照下,摩侯罗伽像显得异常阴森可怖,秦阳羽又照了照其他几座奇形怪状的神像,嗤之以鼻:“什么八部众,一拨儿的妖魔鬼怪!”
印云墨失笑:“话不能这么说,婆罗门教是小乘佛教的前身,释迦牟尼在成佛之前,敬拜的也是梵天。”
“梵天?”
印云墨示意众人看正殿中央高台上头戴王冠、四面四臂的主神像:“就是这位四面佛,本是婆罗门教的主神,后来释迦牟尼发展了佛教,便将他降为护法神。”
“异国之神,与我大颢并无德泽,除了番邦行商,也没什么人信奉。”印晖绕着佛像走了一圈,忽然发现蹊跷之处:“这佛像的两只脚掌如何悬空了,离底座尚有数尺距离?你看他端坐莲花台,却不上不下地抬着两只脚,不嫌累得慌?”
印云墨颔首:“皇上明察秋毫,果然找到了不对劲之处。这梵天的足下,本该踩着夜叉与罗刹的。”
印晖问:“夜叉,罗刹?不都是传说中的恶鬼么?”
“夜叉与罗刹,本是从梵天的两只脚掌生出。罗刹又被称为‘暴恶鬼’,飞天遁地、力大无比,以人血肉为食,传说男罗刹黑身绿发红眼,十分狰狞丑陋,女罗刹却姝美至极。”
秦阳羽当作志怪听得有趣,插嘴问:“那夜叉呢?”
“夜叉又名‘捷疾鬼’,有地行夜叉、虚空夜叉、天夜叉等类属,头生双角,有利爪獠牙,看面貌却是俊美勇健的青年。夜叉有正邪两性,既啖人、也护法,既害生灵、也赐恩福,因而被梵天收为护法众神之一。据说夜叉与罗刹天生不合,相互敌对与吞噬,相较之下,天竺人觉得夜叉比罗刹友善,便称之为‘真诚者’。”
“还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秦阳羽嗤笑,“好个亦正亦邪、既吃人又赐福的护法夜叉。”
印晖却皱眉沉思,片刻后灵光一闪:“骸骨间找到的绿线!墨皇叔,你说罗刹绿发红眼,那几根奇异的绿线,会不会就是罗刹的断发?”
印云墨颔首:“之前我正有此怀疑,所以打听城中是否有婆罗门寺。你们看这座梵天佛像,足下踏的罗刹早年受了香火供奉,引魂入体,生出了灵智,但一直被梵天像镇压着,因而从未作祟。如今寺庙荒废没了香火,神像也破旧败坏了,这尊罗刹饥饿难忍,便趁机逃离桎梏,在城中袭人而食。”
印晖忙问:“墨皇叔既已知晓真相,可有法解,将那罗刹诛杀?”
“依我目前的实力,诛杀罗刹有些强人所难,不过将他引诱过来,重新封印于梵天脚下,倒是有几分成算。之后皇上可以重建寺庙,再供香火;亦可以祭天告神,拆除寺庙,便不会再作祟了。”
印晖听了觉得可行,便道:“如何引诱、封印,需要哪些人力物力,墨皇叔但说无妨。”
印云墨想了想说:“我需要以五雷号令牌、道经师宝印、敕召万神令旗、三清铃、震坛木、天蓬尺配以朱砂所书的符箓,总共七样法器,布一个与梵天神像相连的法阵。只要那罗刹踏入法阵,便可将其封印后重新镇压在神像脚下。但有一点,为了保证法阵的效力,布阵之地不可离梵天像太远,至多不超过一里地。”
“一里地,差不多是从这寺庙到巷口的距离。”秦阳羽伸手比划了一下,“问题是,罗刹既然费尽心力逃离寺庙,定然对此地心存忌惮,如何能再将其引回来?”
“这正是计划最关键之处。”印云墨朝印晖拱了拱手:“我想借助天子之威,颁布京城宵禁令,不许任何人在戌时以后出门,即使是巡逻的兵卒,也必须二十人以上结队而行。如此最多十日,罗刹轻易得不到吃食,便要冒些风险,入屋袭击或者当众袭击。倘若此时,有一受伤落单之人,流连于这檀木巷附近,你说罗刹闻血味而来,会不会忍不住出手?”
“好主意!咱挖个陷阱摆上肉,就不信逮不着饿虎。皇上,臣请当这个诱饵!”秦阳羽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印晖瞪他,不怒自威:“胡闹!朕麾下数十万大军,难道找不到一个自愿当诱饵的,竟要龙虎将军亲自出马?你的奏请朕不准,再多提一句,就去诏狱里蹲到此事了结!”
秦阳羽见他说得斩钉截铁,知道彻底没戏唱,只得悻悻然闭嘴。
“皇上——”印云墨刚开腔,印晖转头温声道:“朕知道墨皇叔想说什么,但京城之中,身上带伤者众多,怎么也轮不到堂堂皇叔去履危蹈险。墨皇叔只需将法阵布置好即可,其余的交给朕来安排。”
这一硬一软的态度,让两人都无话可说。
一行人走出寺庙,策马返回内城。接下来的数日,京城宵禁且力度极严,若有犯夜者,无论何身份地位一律笞二十。连王孙公子都挨了打后,再无人敢戌时以后出门。街市上的铺子也纷纷在天黑后落灯歇业,家家关门闭户,偌大帝京入夜后如同一座鬼城。印晖又命人去各大道观征收那些上了年头、内蕴法力的法器,不多日便将牌、令、旗、铃、木、尺、箓七种法器凑齐,交给印云墨。
印云墨领了一队侍卫,悄无声息地在檀木巷中的一棵大槐树底布下法阵,并以障眼法将定阵法器掩去踪迹,看起来与原先草丛并无两样;又亲自指导七名身强体健、阳气旺盛的侍卫修习天罡禹步,险些累得旧伤复发。印晖心有不忍却又不好阻拦,赐了一大堆侍从与珍稀药材,天天玄参燕窝滋补着,把他养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懒骨头又多长了好几根。秦阳羽自觉无用武之地,整天气呼呼地缠着印云墨要学道法。印云墨逗他道:“叫声祖爷爷,我便倾囊相授。”秦阳羽答:“呸!”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九日。第十日入夜,下了一场倾盆大雨,直至三更,雨势转小却仍未停歇。
城东安平坊,一名穿蓝色布衣的青年男子撑着油纸伞,手提一盏纸罩被雨水几乎浇烂的气死风灯,跌跌撞撞冲到路旁屋檐下,搁了伞去敲紧闭的门:“大夫,我是求医的,快开门啊!”
敲了许久,门内方才有了动静,一个老者声音隔着门扉道:“后生,你回去吧,半夜三更不方便开门,怕冲了邪祟,你等天亮再来。”
男子捂着血流不止的胳膊,哀求道:“大夫,我跑了好几里地才找到一家医馆,你行行好,开门让我进去吧。我起夜时不慎摔一跤,被打破的瓦罐碎片扎伤,血怎么也止不住,怕是挨不到天亮。”
老者迟疑片刻后叹气:“不是老夫见死不救,天家下令夜里不得外出,也不得随意开门,老夫不敢违令。再说,你被瓦片扎伤胳膊,想来不是什么要命的伤,拿布条裹紧,天亮再来吧。”
男子又求了几句,门内毫无声息,只得捡起伞,带着恼怒与失望离去。走到檀木巷口,伞面哗啦一下破裂开来,雨水浇了他满头满脸。他忍不住咒骂一声,顾盼左右见一棵大槐树枝繁叶茂,勉强可以避雨,便拿手掩着烛光黯淡的气死风灯,加紧脚步朝树下跑去。
背靠树干坐在湿漉漉的地面,将熄未熄的烛光勉强照亮一身之地,周围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潮水般浓重的黑暗,男子疲惫地抱着胳膊,将灯笼夹在双腿间,闭目小憩。
不久后,灯笼内的烛光呼哧一闪,彻底熄灭。幽暗中,一条黝黑粗壮、爪尖如钩的手臂,沿着树干缓缓探下来,爬过男子沉睡的脸,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将整个身躯猛地向上方提起!
“——起阵!”远处,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如疾雷冲破黑暗雨夜。七道灵光乍然冲天而起,五雷号令牌、道经师宝印、敕召万神令旗等七种法器悬浮于半空,彼此间以散发白光的符文咒语相连,构成一个以大槐树为中心、方圆十丈的镇邪法阵。
茂密的树冠中传出一声似兽非兽的狞恶嗥叫,男子身首分家的尸体随即“噗通”掉落下来,血光四溅。
污血溅在法阵上,使得灵光一阵扭曲暗淡。印云墨皱眉,叫道:“变阵!”
七道身影凌空翻腾,落在树旁,一人捧起其中一样法器,脚踏禹步,于法阵中滑动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法阵灵光重又亮起,比方才更加炽烈。树冠中咆哮连连,仿佛一头困兽被逼到极限,在做最后的挣扎。
数十丈外的矮墙后,印晖与秦阳羽带着一众侍卫屏息凝视,眼见形势于己方有利,不禁面露喜色。
法阵灵光亮到极致,猛地收缩成一团光茧,流星般投入巷子尽头的寺庙。秦阳羽当即叫道:“成了!快去正殿看梵天像脚下!”一群侍卫簇拥着印晖,朝破败寺庙赶去。
印云墨一个愣神,就落在了众人后面。扶着潮湿的斗笠边沿,他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不是法阵,法阵没问题;也不是那个甘愿做诱饵赌自己一命的死囚犯,究竟是什么……是树冠里的嗥叫声!不像罗刹,倒像是普通妖兽!
与此同时,一只指尖长而锋利的手从后方伸过来,扣进他肩膀的血肉之中。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在风声呼啸中,被急速拖进了身后的漆黑幽夜。
第71章 遭掳掠险丧性命,再相逢物是人非
风在呼啸,雨在横飞,林木在向前飞掠……不,是自己被人提在空中,极速后退。印云墨像被拖进个无穷无尽的漩涡之中,头晕目眩,直欲作呕。
眩晕不知持续了多久,他的后背猛地磕在硬物上,疼得眼冒金星。耳中轰鸣声终于褪去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四面敞通的高阁内,身下青砖地面坚硬平滑,颇具特色的朱漆雕龙立柱与圆角攒尖顶映入眼帘……是城东依城墙而建、供皇帝登高远望的摩天楼。去年秋天印暄便是率众臣驾临此楼,望见了东南方向界山上空的“瑞气”,借此契机将他迎回朝堂之中。
真是个吃人的好地方,印云墨暗自苦笑,离地八丈,天家御苑,哪怕印晖和秦阳羽再卖力地全城搜救,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高楼之上,等被人发现,也就只剩下一副遗骸了。
一只趾尖如刃的赤脚踩上他的胸口,印云墨几乎要喷出口血来,看清了挟持者的模样——绿发红眼、肤色黧黑,果然是个罗刹!这罗刹身形比凡人高大三四成,虽是男性,眉目脸面却意外地并不丑陋,甚至隐隐有些眼熟……
心底充斥着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怔怔地看着罗刹弯下腰,将头探向自己嗅了嗅,似乎对本次猎物相当满意,咽了下口水,满嘴獠牙尽露。
刨去诡异的颜色不说,这五官轮廓、眉眼形状,真的很眼熟……印云墨突然如针扎火燎般一颤,伸手抚上罗刹的脸颊,失声道:“——印暄?”
罗刹仿佛也愣了一下:眼前的猎物与往常大不相同,既不惊慌失措、也不痛哭哀嚎,竟还大胆地来摸他的脸。带着不解与被无视了凶威的恼怒,他一把扯裂猎物的衣襟,从露出的肩膀生生撕咬下一块肉,血淋淋地在嘴里嚼起来。
印云墨觉得此刻的剧痛亦是一种梦境般的迷离,一切外物包括此身都无关紧要了,他只是抚摩着对方的眉目鼻梁叫:“你是印暄!即使换了样貌,我依然能一眼认出,你是我的暄儿!”
他言末二字,令罗刹陡然一震,齿间停止了咀嚼,近乎失神地盯着他,黝黑的脸上依稀露出疑惑、恍惚、魂荡魄摇的复杂神情。
肩上血如泉涌,印云墨不管不顾地撑起上身,紧紧抓住了罗刹的胳膊:“暄儿,究竟出了什么事?是被附身,还是死后魂魄投入罗刹像?快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罗刹蓦然甩了甩头,从齿缝里挤出阵阵低沉烦躁的嘶吼,低头咬向他淌血的肩膀。印云墨闷哼一声,指尖陷入对方的臂肉,露出疼痛难忍之色。
腹中分明饥肠辘辘,舌尖血肉分明香甜无比,罗刹却不知为何停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阻止着进食的本欲,仿佛钢刀在体内剖割翻搅。他不安且焦躁、恼怒不堪而又不知所措,十分想把眼前的猎物撕成碎片吞吃殆尽,却迟迟下不了第二口。
印云墨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将那颗大而狰狞的头颅按在了自己胸口:“暄儿,我一定会救你,等我……”
两颗温热的水滴落在罗刹的后颈上,令他仿佛被烫伤似的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挣脱了这个虚弱却又强大的怀抱,纵身朝楼外一跃,卷起风声暗影,眨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
印晖与秦阳羽带着一众侍卫赶到寺庙正殿,赫然发现梵天像脚下踏着的,是一头似猿妖兽的尸体,不禁有些愕然:这怎么看也不像罗刹,莫非印云墨推算有误?正疑惑中,一名侍卫连滚带爬地进了殿,又惊又惧地道:“启禀皇上,历王殿下他……他……”
“——墨皇叔呢?”印晖环顾众人,才发现不见了印云墨的身影。
“失踪了!有人看见,前一刻殿下明明还站在矮墙后,眨眼功夫,整个人就消失了,原地只剩下蓑衣与斗笠!”
印晖面青如铁,寒声道:“还不快组织人手搜寻!去调京军三大营过来,就算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到历王!”
秦阳羽虽然平日里总跟印云墨吵嘴抬杠,这会儿也面色发白,咬牙道:“只怕我们逮住的这头妖兽并非正主。一只罗刹恶鬼,也能使李代桃僵之计,我们太小觑它了!王爷会不会被那藏在暗中的罗刹抓走?”
虽百般不愿,印晖也不得不承认秦阳羽的猜测很有可能是对的,若是真落在食人的罗刹手中,只怕即便找到墨皇叔,也……他不敢再想下去,亲率了侍卫,又返回矮墙边去查看。
数千人在城东撒网式的搜寻了大半个时辰,一无所获,又源源不断地向四面八方扩大搜索范围,火把的亮光在暗夜里汇成了流动的海潮。城墙边忽然骚动起来,许多兵卒高声叫:“找到了!找到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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