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你也不怕被当成贼,”我翻个白眼,“办公室的门锁是你撬的?”一边说一边走向摆满了文件的书柜,命令道,“打开手电筒。”
他来抹黑找东西,脑子里长泡才会不带手电筒,想必是听到我在门外的声音,便关上了。
不过他耳朵倒是灵敏,我的脚步声已经放到最轻了,他还能听见。
一缕光线射过来,他向前走了两步。
我看向光源,他站在光源后面,反倒和黑暗融为一体,人都不见了。
我接着道:“偏生你着急,丢了明天再拿一份不就得了,还要半夜来撬锁。”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接过我翻出的名单,接着光看了两眼,然后收进口袋里,抬头对我道:“谢谢。”说着又问,“不过你这么晚来警署……有什么事么?”
“啊,跟家里吵架了,”想了想,说了最折中的理由,“无家可归,就来办公室睡沙发了。”
刘国卿愣了愣:“那你……”
心念一动,眼珠子转向他,玩笑似的道:“要么你收留我一晚?”
☆、第十九章
日本给刘国卿配的住处就在春日町和浪速通的交叉口,离警署就七、八分钟的路,对面是满洲医科大学。
房子是一栋小型的二层小楼,欧式建筑,外观不起眼,红砖黑瓦,墙壁斑驳,看上去有点古老,围墙上布满了爬山虎,离远看绿油油的一大片。想必从前住著外国领事馆的人──又可能是洋商,开战后就带上家当跑了,然后房子被日本征收。
给了他这麽块地方,足可见日本人和他关系十分之好,很看重他。这房子虽不及我家房子楼层多,占地大,但我可是一大家子人,想他一个人独居,还是这般好的地理位置──算得上商业区的中心,离警署还近,两下相比,还是他更受重视。
这种人很有手段,他该不会有日本血统吧?
想归想,这话没有问出口。现在的形势很微妙,一句话说错便万劫不复。如履薄冰不叫胆小,叫谨慎。
更让我吃惊的是刘国卿家一个下人都没有,桌子上还有些剩饭剩菜没有处理。按理说,他到了奉天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房子也要提前找人打理,同时雇上几个下人,就算不用贴身服侍,也要搞搞家里卫生吧。
他顺著我的目光看向餐桌,拿出更换的棉拖鞋示意我换上,自己却只穿著袜子,把盛著饭菜的碗盘端到厨房,一边道:“我这就我一个人,刚到这,也没人来,所以什麽都是一人份,你别介意。”
看他开了厨房灯,跟著他的脚步凑上去。他在洗碗,水流声掩盖了他的声音:“你先去客厅坐坐──要不要吃橘子?还有梨?”
刘国卿洗碗筷的架势很熟练,显然是常做的,这更是让我没想到。他说话的时候专注看著手里的碗,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在他脸上梭巡,我才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垂下眼下眼睑就是一小片阴影,我以为依宁的睫毛就够长了,他的和我闺女的长度差不多,甚至更长,不过不卷翘,反而很直,不密,但颜色很浓。
我感到自己咽了口口水,不过被水流声挡住了,所以他一定没听见。
匆匆垂下眼睛,看到刘国卿没有穿拖鞋,想必是唯一一双拖鞋让给我了。每到冬天,房子没烧地龙,有些阴冷,他这样只穿著袜子,第二天铁定拉肚子。
“太晚了,不吃东西了,”说著脱下拖鞋踢到他脚边,“穿上。”
他抬起眼:“你穿著,我不冷。”说著笑了,“哪有客人让著主人的。”
“跟我摆什麽谱?”没理他,向客厅走去,“我糙惯了,冻不病。你细皮嫩肉的,再受风了。刚来警署就生病,人家以为我欺负你。”
这话也是硬撑著说的,想必这家的前主人很赶时髦,地上铺的是铮光瓦亮的瓷砖,一打开灯,地面直反光,屋子能亮堂了一倍。
不过好看是好看,流行归流行,关键是真他妈的凉啊,哇凉哇凉的,脚底板像走在冰面上似的,直凉进心扉,我这还穿著袜子呢。
这把我愁的,索性盘腿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摊著几本杂志和画报,有国文的有外文的。还有一本妇女杂志,这杂志的出版社我知道,现已被日本控制,变成了宣传中日亲善。
我记得这本杂志只在上海发行,奉天是没有的。
不禁若有所思,眼珠子在刘国卿身上打了个转儿,把这本放一边,又往下找了找,发现还有一本《良友》。
这时刘国卿洗好了碗出来,见我手里捧著本杂志,还定定瞅著封面上的美貌女郎,笑道:“好这口?”
我瞅他一眼,暗自腹诽道,老子好的那口你还真猜不到。
“这女人好像是上海泰旗洋行行长的妹妹,长得挺甜的。”
我随口问道:“你见过?”
他笑笑不答。
“哪家名媛能咋的,又不认得,”我道,“不过我太太很喜欢这个杂志的,可奉天老是断货,不能期期买到。”
“你太太喜欢,就送你太太好了,”他很大方,“不知道这一期你太太看过没有。”
我促狭地瞥了眼他下面:“你确定不需要了?”
刘国卿哭笑不得:“你想什麽呢?这又不是什麽不干净的杂志。”
“那就谢谢了,”也不和他客气,放茶几上等明天拿走,真谢谢他,连跟太太道歉的礼物都有了,“洗脸睡觉吧,”看了眼表,叹口气,“也睡不了多久了。”
刘国卿家的客卧还没收拾好,所以只能和他挤一张床。他说他睡相不好,还打呼噜。
我表示无碍,反正老子睡相也颇豪迈。
话虽这麽说,心下却有些忐忑。
在他看来或许没什麽,都是大老爷们儿,身上你有的我也有。但我不一样。
何况,他的长相很对我口味。很男人,但又很雅致。
可能是我太粗糙,於是难免欣赏雅致精巧的。
一宿没睡好,都是在浅眠,我要顾及自己的手不要失控,还要确保我们中间隔著安全距离。
刘国卿没有这方面忧虑,沾枕头就著,没到五分锺果然打起了呼噜,不过没有像他说的那样震耳欲聋,反倒像打盹的小老虎,透著几分可爱。
我不敢回身,可不一会儿,他的大腿突然压到我身上,百十来斤的大男人,我又没准备,差点喘不上气。
他应该有夹被子的习惯。依诚也有这毛病,小时候缠著我一起睡觉的时候没少被他夹住,但那是小孩子,刘国卿是大人,他身下那话儿软哒哒一大团,顶著我后腰,逼得老子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僵著动不了。
索性闭上眼给自己催眠,睡著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可每次刚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刘国卿就像藤蔓附身,伸个手臂搭个腿,最后四肢都缠了上来。
我再也受不住,双腿一蹬和他调了个个儿,然后抬脚,踹!
刘国卿噗通掉到了地上,被摔醒了,迷迷瞪瞪不知所谓地爬起来上床继续睡。
我赶忙闭上眼睛。反正我跟他说了,我睡相颇豪迈。
能感觉到他没有马上趴下,而是看了我一会儿,然後把我往床里面挪了挪,又给我在脖子底下塞上枕头,细心的把被子盖好,才又睡去。
我却更睡不著了。
人的感情不是混合物,而是化合物,它复杂而微妙,让人五味陈杂。
刘国卿的每个举动都使化合物增添了更多的试剂,也为成功淬炼增添了砝码。
可带给我的,却不是甜蜜或酸涩,而是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十章
刘国卿真的是很心灵手巧的。
迷糊了一晚上,早上就有些昏昏欲睡了,连他什么时候起床的都不知道,没过多久就听他小声叫我起床。
洗漱后坐上餐桌,可是大开了眼界。桌上中西式早点样样齐全,蛋糕面包煎蛋牛奶自是不必多说,还有红肠、茶蛋,离我最近的是两大碗豆腐脑和一碗豆浆,旁边有一小碟腌萝卜,盘子里盛著四根大果子,还冒着热气。
我隔著腾腾热气夸他:“嚯,好家伙,一大早捣扯出来这么多东西,你可真贤惠。敢问大姑娘年芳几何,仙乡何处,可有婚配?不知小生可入眼否?”
他无奈地笑笑,没理会上述一串不正经,问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蛋糕牛奶啥的是昨天的,不太新鲜了。豆腐脑豆浆果子是刚从楼下买的。锅里还有小米粥,还蒸了一屉包子,你吃什麽?我给你去盛。”
“太……丰盛了,”有点咂舌,“随便来点就行,你这么着,我都不自在了。”──下回都不好意思来了。
“那就吃豆腐脑吧,还有豆浆──加了糖的,”说著又把大果子往我跟前一推,“楼下这家给的量挺足的,还好吃,实惠。”
吃早饭的时候我发现了他一习惯。我们吃果子都是泡豆浆里,他是泡豆腐脑里,豆腐脑都被捣碎了。
我一个劲儿地瞅他,搞得他不自在地抬头道:“怎么了?”
我耸肩道:“你这楼下还有卖大果子的,我们那将近一个多月了,都没卖的。”
“我这也是去得早,晚了根本赶不上,”他叹口气,“现在白面也控制得十分严厉了,听说老鼎丰现在到了中午就关门,面不够,一天就给配一袋面。马上就中秋节了,不知多少家吃不上月饼。”
话题越加趋于沈重。老鼎丰是哈尔滨有名的点心铺,糕点种类花样繁多,我吃过几次,用料很猛,不愧为老字号。
可点心铺都没面了,这可让老百姓咋活。
不过提到中秋节,心思又活络起来:“你中秋节打算咋过?”
“咋过?”他一顿,咬了口果子,摇头道,“一个人,过啥呀。”
我笑道:“要么你来咱家过吧,正好我妹妹也回来,人多热闹,”想了想,又道,“依宁很喜欢你的,她近来得了只猫,天天嘀咕说要给你看。”
这话瞎编的,依宁就见过他一次,那次还被我的黑脸吓得半天不敢出屋,哪还记得刘国卿这回事。
岂料刘国卿面露犹豫,微垂下眼,喝了口豆腐脑,含糊道:“这个……再说吧。”
我一撇嘴,没继续说下去。
晚上回了家,太太举止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再惹我生气。柳叔也站在一旁,佝偻著身子,给我拿了个手捂子,唠唠叨叨:“昨天找你一晚上也没找著,天儿这么冷,受风了咋办。一会儿喝碗姜汤,别再生你柳叔的气了。”
我拍拍他肩膀,挺不好意思:“柳叔,您这话生分了不是?昨天是我不对,您不气了才好。”
“不气、不气……”说著竟抹了抹眼睛,“大少爷,二少爷这事儿,是个长久活计,不是着急的事儿。我就这么一说,反正……您还是考虑考虑。”
我“嗯”了一声,心里计较着等过了年,就把依航送出东北,找个戒烟医院去。
太太在一旁站著,也不敢吱声,显然对昨晚还心有余悸,打发走柳叔,我合计了会儿怎么开口,但话到了嗓子眼儿,就是说不出来,想起怀里揣着的杂志,便掏出来递过去,轻咳两声:“那个……给你的。”
太太双手接过来,看了封面上的美貌女郎,又期期艾艾掉下泪来。
我赶忙把她揽在怀里,女人梨花带雨是好看,但也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伤心了,哭;生气了,哭;委屈了,哭;就连开心,也要用哭来表达──女人真是水做的。
周围下人一个个儿都退下了,等到太太收声才又出现。太太面皮红了,掏出手绢细细按了按眼角,又上楼补了妆,回来时问道:“这本是夏天那几期的,你怎么找着的?”
“我昨晚搁刘国卿家住了一宿,这本是他的,被我抢来了。”
太太啐道:“你个土匪!还用抢的。”
“他一大老爷们儿看这种杂志,也不嫌丢脸。抢了就抢了呗,能咋的?”
太太又是笑,过了会才说:“小叔的事儿,你怎么打算的?”
我把戒烟医院的事说了,太太先是赞同,半晌又迟疑道:“那……大姐那咋办?”
大姐最疼小弟,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得碰不得,跟伺候祖宗似的。这次我把小弟关家里头,也是瞒著大姐办的。也索性她嫁到了大南边,离着远。要是她知道了我这么对小弟,还揍了他,我就又得挨一顿──不是挨揍,是挨一顿冷嘲热讽。
但我宁可是挨揍,疼一阵就好了。嘲讽这种东西,是能让人心凉的。
跟太太两厢无话,沉默片刻,太太强撑起笑脸道:“再说吧,反正我总是在你身边的。”又道,“你还不去看看丫头?依宁可想你了,又被你吓着了,都不敢说。”
我搓搓脸把烦心事扔到一边,起身上楼找闺女,想起那袋水果糖,便绕个弯先去了书房。
回来时路过依航的房间。我停下脚步,在他房门前驻足良久,终于敌不过心中忧虑,轻轻推门探头看了一眼。
依航在睡觉。
我这才大着胆子进了屋。不是我怕他,是怕他醒著,我俩又没什么话好说,说了也是吵架,气得老子半死,我又不想纯心找垒,所以他睡着是最好不过了。
依航更瘦了,两颊都凹了下去。他睡得好像很不安稳,皱著眉头,我想为他抚平,又怕把他弄醒。
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他身体的衰败。他会死的。
我记得他小时候很可爱,胖墩墩的,很壮实,喜欢跟在大姐后头转悠,可自从我给了他一块糖之后,他就变成跟著我转悠了。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想了想,也没想出来。
给他仔细掖了被角,把被面扯平,又用被子折成个小窝,窝住他的脚,握着他脚的时候感觉一片冰凉。
以后要每天让他泡泡脚。
又看了他一会儿,他突然动了动,好像要醒了,我才猛然回过神来,慌慌张张逃出门外。
……不对,我才没有“慌张”地“逃”!
依宁正在给小猫喂食儿,翠珠不在,似乎在厨房帮忙。
依宁看到我先低下头,然后抬起眼睛,嘟著小嘴怯怯道:“爸爸。”
倒是那只猫,长胖了不少,挑剔地抬头乜斜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吃小鱼干。
感慨一下猫的三餐质量比人都好,一边拿出水果糖逗闺女:“要不要?”
依宁眼睛刷地一亮!却又低下头去。
我有点愣,往常我一拿出糖来她就主动要我抱了,今天这是咋了?
干脆坐地上,把闺女抱在怀里:“宁宁怎么了?不想吃水果糖?”
依宁这才犹犹豫豫道:“爸爸我错了,你不要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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