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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往事——夏隙

时间:2016-09-10 21:34:32  作者:夏隙

  依宁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不顾依诚阻拦,执意从依诚身后走了出来,边抹眼泪边向我跑来,跑到一半的时候踩到了瓷碗的碎片,脚步停了下来,弯腰捡起一只摔成两半的碗,瞅了瞅我,又瞅了瞅那五个日本小孩儿,突地反手将碎碗向为首的那个日本孩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砸了过去!
  这一突发变故别说孩子,便是我和刘国卿也傻眼了。
  那孩子的脸上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皮开肉绽,血染了半边脸,受了惊吓,良久没出声,瞪着眼睛盯着前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双手哆哆嗦嗦地摸了下脸颊,摸到湿热的液体,看了眼手掌上淋漓的鲜血,终于大声尖叫:“啊────”
  尖叫声惊醒了其他孩子,看到老大挨揍,缩了缩脖子,纷纷逃命似的往外疯跑,无头苍蝇般,我和刘国卿都被他们的脑袋撞了好几下,不过片刻后,食堂便独剩那受伤的孩子和我家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玩意儿!
  先回过神的是刘国卿,他立刻俯身抱起尖叫的孩子跟我使了个眼神。
  领会到他的意图,抱起依宁拉上依诚,跟着刘国卿跑出学校,在被学校的任何一位老师发现之前,把三个孩子塞进了我们的车里。
  张姓司机看了眼我们逃亡的架势,眼皮跳都没跳,不过很快发动了车子,问道:“去医院?”
  刘国卿刚一点头,我立刻打断道:“不,去小盗儿市场。”
  刘国卿一愣,然而并没有多问。
  车上有应急的医药箱,自上次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捅了一刀之后就随车带着了。这孩子哭得涕泪交错,给他大略处理了下,发现伤口并不深,不过刮掉了一层皮而已,只是瞅着吓人,好了连疤都不会留下。
  稍稍安心了些,便终于等到了机会来细细盘问前因后果了。 
  

☆、第四十九章

  从依诚的口中得知,这个受伤的日本孩子姓福山,平日里在学校里作威作福,经常欺负满系汉系的新生,教员也不会管。依诚跟他打过架,把他揍得挺惨,令他颜面大失遂记恨在心。这次听说依诚的妹妹入学了,便故意来找茬。
  日本统治下的东北充斥着不平等,包括学校里,日本学生吃大米饭,有那么几个零星的朝鲜学生吃混着大米的小米饭,满系学生只能吃高粱米、苞米等粗粮,民族歧视从小便在细节中深深植入他们的头脑里,这也是最可怕的一点:当中国的孩子被洗脑成真正带有奴性的“劣等民族”,东北就真的会从中国的版图上消失掉。
  依宁不懂这些。事实上,我们家偶尔也是能吃上点儿大米的,但仅限于我们家,给弟弟大姐吃就不行。好歹是“满”州国,加上我阿玛在前清也算个人物,太太和爱新觉罗还沾点亲带点故,面子上日本人好歹还是要过得去的。
  而今天中午,依宁便把她妈叮嘱的事项忘在了脑后,看到旁边桌子的日本孩子一边吃大米一边对他们新生指指点点,便大声问道:“为什么我们吃的不一样?”
  接下来的发展不必他讲,我们都清楚,无非是福山借机找茬,把依宁惹哭了,而老师却罚了依宁下学后打扫食堂,日本学生则一点儿屁事儿没有。放学后福山又来欺负依宁,依诚本是来帮妹妹一起打扫,而后为了护着妹妹,跟他们打了一架。
  虽然老子特想把欺负咱家闺女的这个小兔崽子丢出去,但是理智立刻站了出来阻止了这种行为。
  刘国卿给依诚堵好了鼻子,依宁缩在刘国卿怀里,小肩膀一颤一颤的,可怜极了。
  依宁突如其来的爆发是我从未想过的。她总是被保护得很好,没受过丁点儿的风吹雨打,就像一只柔弱的小猫。
  可是我看走眼了,我依舸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柔弱的小猫,她分明是一只还没长大的小母狮子。
  可能是不大疼了,福山在我怀里挣扎着扭来扭去,拼命嘶吼道:“你要带我去哪?放我下来!下来!”
  一拍他脑袋:“老实点!”
  “我爸爸会来找我的!”臭小子扯着嗓子嚷嚷,带上了点儿哭腔,“到时候把你们这群恶心的杂种都杀光!杀光!!”
  本不想和一个小孩子计较,可当一个小孩子能够随意地把“杀人”挂在嘴边,这就不可不计较了。
  又拍了下他脑袋,下太重的手说实话我也不敢,万一他爸是个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就不用在奉天城混了。
  一路拍到了小盗儿市场,找到了上次邹绳祖带我处理伤口时找的那个假道士大夫。孩子脸上的伤并不严重,再加上在车里简单处理过,擦了点药水便了事。
  诊金让他去找邹绳祖要,回到车上后问福山:“你家在哪儿?”
  福山跟斗鸡似的:“我不告诉你!”
  “……那你今天别回家了。”
  “我爸爸会来学校接我!今天会稍微晚一点,但是他会来接我!” 
  商量了下,最后我和刘国卿决定做错事要主动承担,把福山送回学校,再向他爸道个歉。男孩子嘛,有个磕磕碰碰的不是很正常。
  事实证明想当然不是个好品质。
  福山的父亲是中日民间商会副会长,简言之就是和邹老板、罗大公子是一路货色,对唯一的儿子过度溺爱,而且思维很有问题,他居然觉得儿子在学校里称霸是证明了他有男子气概。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事儿从简单的小孩子打架越闹越大,最终定论为“劣等民族对高等民族的故意挑衅”。
  我骂了声操,拽着自家孩子和刘国卿扭头就走。
  刘国卿回头看了一眼,而后问道:“怎么办?”
  “学校食堂的残局找家里下人收拾收拾即可,其他的……你说咋办?”
  刘国卿叹了口气:“先吃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在路边面摊里每人吃了碗面,吃饱喝足后,忽而想起太太还在家等我们回去一起吃晚饭。
  刘国卿见我神色不对,动了动眉头,一边给依宁擦嘴,一边道:“怎么了?”
  叹口气,对着碗里的面条发呆:“今天答应太太回去吃的……忘记了。”
  “哦……”他说,“你可以回去。”
  我似笑非笑地瞅了他一眼,没说走。
  依诚突然抬起头来:“爸,能不能先别回家。等妈妈睡着了咱再回去。”
  依宁也巴巴地看我。
  这俩孩崽子倒是鬼精,闯了此等大祸,太太定是要操鸡毛掸子打的。打架的时候咋就没想到这般后果?
  “要么先去我家凑合一晚,”刘国卿道,“让张师傅回去通报一声,正好这儿离我家也不是很远,明天俩孩子上学还能多睡会儿。”
  依宁手脚并用,跪在椅子上,嘟起小嘴儿,环住她刘爹爹的脖子,重重亲了一口,得寸进尺道:“我能不能以后都住在这儿?我不要去学校,我要骑大马。”
  小孩子总是天马行空,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没等我训斥,依诚又眼睛发亮道:“爸,我也想骑马。”
  我急忙制止:“不上学干嘛?在家混吃等死啊?依宁你是姑娘家,要有个女孩儿的样子!瞅瞅都玩野了!还有你,你倒是给妹妹树个好样儿,成天打打杀杀,像个什么样子!”
  依诚萎靡不振地戳面条,口中嘟囔道:“谁让那个坏蛋欺负小妹儿?打就打了,我不后悔。”
  依宁委屈地眨巴眼睛,泫然欲泣:“爸爸,我怕。我不要去学校。”
  头大了两圈。我也心疼他俩,可是连这点小挫折都承受不了,将来可怎么办?等着被人吃呢!
  刘国卿看够了热闹,才开口道:“要么你去找找邹老板?他也是经商的,没准和福山有交情,在日本人那边又能说上话。”顿了顿语气不明,低声道,“反正你俩关系好。”
  我乐了:“你哪看出来咱俩关系好?我可不想麻烦他。”
  “上药的钱都记他账上了,你打的啥主意我还能不知道?”他哼了一声,“你不就打算找他帮忙的么?”
  “记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福山是经商的,”我笑着问道,“你…..酸的吃多了?”
  当着孩子的面儿不好说太露骨的话,但这种小互动好像能使我们更加亲密。反正我喜欢。
  他脸一红,困窘而羞恼,但没吭声。
  晚上理所应当地拖家带口住进了刘国卿的窝。俩孩子睡一间,我和他睡一间。
  我说他吃醋了之后,他就没怎么理我,这个反应是十分可乐的。他背对着我,被子里隆起的线条坚韧而优美,越看越舍不得移开视线。
  从背后搂着他,他没有睡着,我知道。他睡着的时候呼吸更平缓,更习惯于仰躺,而非侧卧。
  “我明天去找邹绳祖,但你别乱想,”细细跟他解释着,“我的心思向着谁,你不是最清楚的么?要说吃醋,我老早就是醋坛子了。看你对孟老板那般重视,我也有不好受的时候。”
  他的肩头松动了。
  没有趁机把他翻过来。这些话说着太肉麻,虽然黑暗中他看不清楚我脸红,但是还是不想让他看。
  “刘国卿,你不是女人,我不能拿对付女人的招数对付你。你只要记得你比我的命重要就行了。”
  他的身子有些僵,我想他是不太习惯这类话。
  这样一想便笑了,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然後阖上眼睛,悄声对他道了句:“......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冷落了依童鞋..._(:з」∠)_

☆、第五十章

  次日清早简直是灾难的开端。
  依宁扒着门哭嚎着不肯去上学,骂也不是哄也不是。依诚虽不哭不闹,却是站在门边做无声的抗议。
  我无奈道:“你们想咋的?造反是不?”
  依宁顿了顿,嚎得更大声。
  “爸,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依诚板着脸,在妹妹的哭声伴奏下用郑重的腔调谈判,“事情不解决,依宁铁定还得挨欺负,我铁定还得跟福山打架,他铁定是打不过我的,”说着还有些翘尾巴,很骄傲似的,“这样就进入了恶性循环,对吧?所以,我觉得,在你把福山他爸搞定之后,我再去学校把福山搞定。”
  老子被他地痞流氓似的一番话噎得差点喘不上气儿,哆哆嗦嗦憋半天就憋出一句“不像话”。
  在一边儿环着双臂皱着眉的刘国卿瞅这架势,终于决定上来帮忙。揉揉依宁的小脑袋,又拍拍依诚的肩膀,对依诚道:“领妹妹去洗洗脸,跟小花猫似的。”
  依诚忙不迭地点头,特乖巧特听话。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现在这俩兔崽子都知道,有什么要求要是爸爸不同意,那么由刘爹爹开口,肯定事半功倍。
  随即怒瞪他道:“他俩不想去你还真顺着啊?”
  “我觉得依诚说的有些道理,”他也很郑重,“小孩子很脆弱,经常受欺负,长大会自卑。宁宁应该是骄傲的小公主,而不是没自信的小公主。”说着拍拍我的手臂,“女儿家别强迫她做什么,给她营造一个安全的环境最重要。要磨练,现在还早了些。”
  不得不承认,他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
  “我们要上班,今天是没办法照顾他俩的。留他们在这?你放心?”
  刘国卿勾起嘴角,露出得体的微笑:“反正你下班还要去找邹老板,不如放他那儿。想来邹老板不会吝啬一顿饭吧?”
  “……”
  对于邹绳祖,依宁是认识的,并没有太大的排斥。依诚本身就不需要操心,便告诫了他们要听话,不要闯祸──虽然我压根儿不信他们能做到──之后才随刘国卿去了警署。
  “没想到邹老板这么爽快,”跟刘国卿并肩走着,看他好像在闹别扭,于是没话找话,“还以为他不喜欢小孩儿呢。”
  “他就是不喜欢也不会让你看出来,”他冷哼一声,“你以为你很了解他?”
  “你咋的吃枪药了?”皱起眉头,“昨晚不是跟你说清楚了么,我跟邹老板不熟,你少给我甩脸子!”
  可能是东北话在语气上比京片子要冲,我是没觉得这话哪里不妥,但在刘国卿听来,便有些重了。
  他生气了也不吵回来,这让我更不知道咋整。他要是吵回来,大不了我温声细语些,便揭过了。可他偏偏一声不吭一个人儿搁那儿冷着,台阶也不给一个,这要我怎么温声细语?
  他就是块儿冰,冰是捂不热的。想把他捂热的结果,就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冰化成了水。
  也许,等他自己想明白就好了。
  下了班没和他打招呼,想来他是不想和邹老板碰面的。从某个方面来讲,我也是松了口气。
  经李四通报后进了办公室,只见两只小的正趴在地上,脑袋对脑袋,一人压着一个小本子,正用钢笔在上面描英文字母,见我进来,一个眼神都没舍得分给我。
  没想到迎接老子的是这种场景,由衷钦佩地看向含着烟斗的邹老板,诚挚道:“你啥时候破产?破产了来我家给我带孩子吧!”
  我确定这是在夸他,他却脸一黑,扬扬下巴,示意我看桌子上的手表盒,里面是一块英纳格表。对这类东西不是太了解,只能看出牌子,却不知是哪个款式。
  邹绳祖道:“俩孩子都喜欢,可表就这么一块儿。我就让他俩比赛,看谁能先背会26个字母,就把表送给谁。”
  “这怎么能行!”我说,手里继续把玩着那块表,“太贵重了,随便给两个小兔崽子怎么行?还不如──”送我呢。
  他扬起眉毛,眼里透着戏谑:“不如怎样?你要真觉着不好意思,不如还我块百达翡丽。”
  立刻把表放回表盒里,轻轻推到原来的位置,举起双手道:“我可是老乞丐摔破碗一穷二白,你可别趁机敲诈我啊。”
  邹绳祖嗤笑一声,叫来李四把孩子们带下去逛逛四平街,喜欢什么买什么。俩孩子更是兴奋,眼睛却还死死盯着桌子上的表。
  真丢脸。
  “回来考你们,谁背得好就给谁。”
  等孩子们出去后,我才说道:“诶,子不教,父之过……”
  “行了,装什麽装。我也就会几个英文字母了,要是诗词歌赋的,你得去找罗大公子。”邹绳祖说着把烟斗放在一边,起身去橱柜取出两个杯子一瓶红酒,一个杯子到了一点儿,递过来,看我喝了一口,突然问道,“你跟刘国卿到底怎么回事儿?”
  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问,酒全呛进了嗓子眼,咳嗽几声,见他还等着回答,不免有些心虚,眼神有些飘忽:“……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跟他是玩玩儿还是认真的?”他继续刨根问底,“他跟你呢?玩玩儿还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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