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了一声,与他并肩走著,他是个极细心的人,从过分歪斜在我头顶的雨伞就能看出来。
“你出门还有那习惯?”他问,“自己带点心?”
“没,今儿有点事儿,办完了,觉著饿,顺手拿的。”
我可不说是因为憋气。有辱斯文。
“正巧了,上次在您家多有叨扰,合该请回来才是,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如何?”
我被他逗乐了:“你这人还真是……”说著一抬眼,看到不远处酒旗蔫蔫的黏在雨里,话锋一转,“雨天吃酒是件乐事,不过哪有行客请坐客的道理?这顿我请。”
他道:“关外也讲这些繁文缛节?”
我皱紧眉头,不悦道:“瞧你这话,关外又不是蛮荒之地,怎麽,京城来的,瞧不上咱这小地方,还委屈您了不成?”
他咧嘴一乐:“瞅瞅,误会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这行客,也要变坐客了。”
“那也好,等你真定下来再说。”
我俩忙著斗嘴,没片刻功夫就进了酒楼。
这酒楼就是之前我要带他来的,老字号,名唤“八大碗”,地地道道的东北菜,尤其是一锅出,排骨嫩,还从不偷工减料,分量足,就著大饼子最好吃。
酒楼里人声鼎沸,杂乱吵闹。一楼堂子长凳上多是赤著脚歪坐著吃酒的车夫,外面下雨也没什麽生意,便都躲进来了,高粱酒配碟花生米,嘎崩嘎崩嚼得正香,认识或不认识的划拳灌酒,更有甚者直接摊开两张桌子开了场押宝,开宝盆时激动的脚直接踩凳子上了。
堂头姓胡,是个干了几十年的,也算有些名气,两片儿嘴皮子不带打结的,把人哄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见我进来,肩上搭著块儿甩布,举著伞就奔过来了,嘴上连连叫著:“哟!大人,可有阵子没见了,今儿这风可真是贵风啊,把您给吹来了,”一边说著一边殷勤作态,给我掸身上的水珠,“这麽大的雨,要吃什麽,差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打包送您府上去了,何必再劳烦您特地跑过来!”
我摆摆手,把他的手挥开,笑道:“胡堂头,今儿的贵客可不是我,是这位,”我指指刘国卿,“可得把他伺候好咯。”
“哟!您瞧我!”他弯著腰一面给我们往楼上引,满脸堆笑,嘴里又扯道,“我说这今天一大清早的,这麽冷的天儿,一对儿喜鹊就站在窗外枝头喳喳叫,我这还合计呢,可有什麽喜事儿啊?现下可全明白了,就是讲有您两位贵客登门啊!瞧我这笨的,该罚!该罚!”
一路上欢声笑语,我偷眼瞄了眼刘国卿,他至始至终都是噙著笑意,却一言未发,听著我和堂头你一言我一语,到了二楼雅座,临窗的位置,我平时坐惯了的,偶尔楼下有开局时爆了冷或是赢了大的,声音会传上来。
二楼人少,多是些穿长衫的读书人。一楼二楼,用一架楼梯连著,下面市井贱夫,上面达官贵人,分得泾渭分明。
点了些招牌菜和平时惯吃的,刘国卿突然道:“这的酒,都是高粱酒?”
我恶劣地裂开嘴笑,装模做样道:“刘先生是要喝梅子酒啊还是桂花酒啊,这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可没有俏花娘那巧手给酿啊。”
他无奈地摇摇头,说道:“那酒,我真喝不了。”
“你喝不了就不喝,吃菜,”说著吩咐跑堂,“温一壶高粱酒,再拿一瓶八王寺汽水,橘子味的,”扬下下巴,“给这位爷,”说著故意挤兑地问他,“橘子味的,甜的,行吧?”
他脸有点红,跑堂的也嘿嘿乐,看有人捧场,觉著差不多就收了,吩咐跑堂去催菜,然後回过头来先喝著茶。
茶水是免费的,茶叶都是茶市里剩下的茶叶渣子。茶叶渣子有专门的收购处,通常是好茶掉下的,专门卖给那些骄矜的落魄公子或是穷困学生,当然还有成批批发的酒楼饭馆。
刘国卿显然是骄矜的大家公子,不过并不落魄,只啜了一口茶水,便放下不再动了。
这时有个佝偻著背的老头上来,粗布衣裳补著磨破的补丁,深秋渐冷,冻得哆哆嗦嗦,拿这张破纸,举了举同样破旧的胡琴,意思是要我们点歌。
刘国卿没见过这事,一时竟有些慌乱,我给了老头两个铜板,罢手打发走老头,方笑道:“经常会有这种艺人,现在到处都乱,为了一口饭,老大年纪也不得不出来了。”
刘国卿感同身受一般,点头道:“都不容易。”
是啊,在这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每个人都不容易,无论是上面创造历史的大人物,还是我们这种庸碌讨生活的小人物,前者为家国,後者为衣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生活安康,殊归同途罢了。
☆、第八章
上菜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面前便摆满了一大桌,刘国卿皱皱眉,不太赞同地瞥我一眼,嫌我浪费,我没理他,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他们这帮酸秀才的酸腐气。出来吃就吃个尽兴!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得吃!
伸筷子夹了块排骨放他碗里:“这的菜正经不错,尝尝,”看他端起碗迎过来,好心加了句,“你太瘦了,到了冬天刮北风,你还不得一股风就被掀翻咯?”
他不说话,小口咬著骨头上的嫩肉,嘴唇覆上了一层油汪汪的光,间或还伸舌头舔两下。
我急忙垂下眼,随手捞了一块什麽往嘴里送,又立刻吐出来。
妈的,是块姜。
撂下筷子倒了杯酒自酌,润了润嗓子,举杯与他的汽水瓶碰了一下,他急忙举起瓶子,我摆手道:“跟我别拘谨,瞅著闹心。”
他一怔,回手慢悠悠喝了口汽水,可能是气儿太多,看他身子向上耸动了下,应该是打了嗝。
我忍住笑,继续扒拉菜吃,拿了块大饼子嚼,却听他说:“我真是看不懂你,自相矛盾的。”
“啥?”
他正要答话,跑堂的又跑过来了,手里端著一盘凉菜,摆桌子上,陪笑道:“两位大人,这是小店送的,您二位尝尝。”
我对刘国卿笑道:“还是你面子大,我来这几次都没这待遇。”
跑堂道:“哟!那是小店的不是,这麽著,再给您上一壶酒,怎麽样?再加一瓶汽水!”
我笑著让他下去忙活,看刘国卿真的一筷子夹向那盘凉菜,忙阻止道:“诶诶,别夹!”
他疑惑,停箸抬头。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我无奈,拿筷子磕磕盘边儿,“这盘凉菜,粉条四分钱,黄瓜两分钱──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喝口小酒继续给他讲,我发现他真是二虎吧唧的,啥也不懂,“加上油盐酱醋,一盘也就一毛钱的量,咱能吃几口?末了付账,不得打赏?怎麽也得一块钱吧,一毛钱换一块钱,菜也没动几口,拿回去拌拌,下位爷来了照样上上去。”
刘国卿脸色很不好看。
“咱这盘儿,头前儿不定几个人吃过了。”
刘国卿喝了口汽水压压惊,撂下筷子不吃了:“那他端上来的时候你咋不说?”
“说?说啥?说你家这盘给别人吃过?”我被他的天真搞得後牙槽子直疼,“人家好心好意送的,你这麽说,店家还咋做生意?这玩意儿咱心照不宣就行了,别较真儿,”说著给他的剩茶泼地上,重新倒了杯,七分满罢手,说道,“滋味浓时,减三分让人尝。给人家留三分余地,对谁都好。”
他面色缓了些,笑道:“这就是为啥我说,你这人自相矛盾。”
我笑道:“你说说,哪矛盾了?”
“第一次见你,嫉恶如仇的,哪有什麽给人留余地的架势?然後刚刚又给了那对儿小乞丐一盘点心──人家都是给钱的,有谁给吃的?再说现在,明知道店家坑钱,也不做声,你说矛不矛盾?”
我嘿嘿乐,不说话。店家又上了一壶酒和一瓶汽水,他喝不下了,只看著我一杯一杯啜著酒。
我晃晃酒壶,问道:“你真不喝?”
他摇头道:“不喝。真不喝。”
这顿饭到底是我请的,他特不好意思地要抢过账单,不过没抢过我,最後只好道:“下次一定我请。”
付了钱,连带著把後来上的酒和汽水也付了,没让店家找零,听堂头喊了嗓打赏,然後走出酒楼。我礼貌性地邀请他到我家坐坐,他拒绝了,我就没再邀请。
我说道:“你也知道我家在哪,有时间就过去。”
他点头道:“一定、一定。”
我不是不想他来,他来我老高兴了,但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家宅不宁,家宅不兴啊。
要说放个个把人,很简单,但上面有罗大公子压著,就不能不给他留面子。而我恰好知道有条线能联系上他,不禁感慨,什麽事都不能做绝,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
回了家,刚进门脱了大衣,就看依诚和依宁两人捅捅咕咕的蹭过来,便扬声道:“干嘛呢?走路大大方方的!哪来的小家子气!”
太太不在客厅,想来是在房里小憩。一到秋冬,人就犯懒,太太身子骨弱,就不总出来。
依宁瞅瞅哥哥,又瞅瞅我,跑过来,我蹲下要像往常那样抱她,却看她怀里抱著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狸猫,黄棕相间的条纹,眼睛刚能睁开,动动小耳朵,冲我喵喵叫了两声,很是媚气。
我挑起眉毛,这小猫崽子可爱极了,复又板著脸道:“不是说过,咱家不准养小动物吗?”
依宁被我惯坏了,不像依诚那样怕我,这只猫肯定是依诚抓的,想养又怕被骂,就撺掇妹妹来跟我说。
依宁道:“爸爸,你看它多可爱呀!它没有爸爸了,多可怜呀。”
小猫也应和似的,叫了几声。
闺女是爹的心头肉,听她软绵绵的腔调,啥脾气都没了,但还是警告说:“你养行,但不能给你大哥养。”
依诚叫道:“爸你偏心眼儿!凭啥我就不能养!”
“男不养猫女不养狗,”我瞥他一眼,“咋咋呼呼像什麽样子!”
他气呼呼地:“那明天我再抓一只狗崽子回来!”
“你敢!”我呵斥道,“翅膀硬了还敢顶嘴了?撺掇你妹妹跟你养猫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来劲儿了?!”
他干脆扭头跑屋里生闷气去了。
依宁回头看哥哥跑了,过来拽拽我的袖口,稚声道:“爸爸别气,别说哥哥了。”
我摸摸她的小脑袋,找奶娘把她带下去,却听奶娘道:“老爷,有俩叫花子在咱门口跪著,咋叫著都撵不走,您看这……”
我皱眉:“养你们是吃干饭的?给点钱打发走。”
“哎呀,给啦,她们不要!就在这跪著,说是要给咱干杂活儿。”
我一听倒乐了,今天这怪事儿多,要饭的不要饭,懂得做工了?
这样想著,吩咐道:“找几个人,随我去看看,谁这麽胆大,敢在老子门口跪著,还赖著不走!”
☆、第九章
待出门一看,门外跪著的正是那对收了我一盘点心的姐弟──亦或是母子?
见有人出来,两人微抬起眼来,隔著铁门栏杆,见到我出来好似很激动,女人赶忙拽拽男孩,跪著往前蹭了两步,雨後湿润的泥土沾满了她们的裤腿,不过本身就贼埋汰就是了。
我挥挥手让人把门打开,走过去,停在离他们有一定距离的位置,垂下眼皮,不冷不热道:“非要爷亲自请你们走?”
那女人也撂下眼皮不敢瞅我,双手拽著衣角,捏著、拧著,很是紧张,倒是那个男孩,眼睛乌溜溜的在我脸上、身上打转,没什麽紧张、害怕的意思。
我正要打发下人给他们点钱,却见那女人“砰”地一声,额头狠狠砸向地面,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她也不管,只是连连磕头,再抬起头来,额上都渗出了血丝,瞅著端是吓人。
脚边传来一声猫叫,低头看去,依宁瞪著圆溜溜的眼睛,抱著猫崽子,不知是吓著了,还是好奇。
我来不及理那女人,弯腰抱起了闺女,摸著她的後脑勺,按在怀里安抚,那猫儿被挤著难受,扒著我的领口直叫唤,我一皱眉,领口都被猫爪子扒拉松了,但看依宁紧著它的模样,便没把猫崽子提溜下来。
“你怎麽跟来了?”
这句话我问的是依宁,却被那女人听了去,低著头答道:“老爷,您是好人,就可怜可怜我们姐弟,留下我们干点活计,赏口饭吃。”
我说道:“你可知这是什麽地方?我家不缺帮佣,钱你拿著,去什麽店里找活干,你弟弟也能当个学徒。”
她竟掉下泪珠儿,泣涕涟涟,哽咽道:“老爷,要麽您留下我弟弟吧,求求您给我家留下个香火,我家可就剩他一个男人了。”
我有点烦了,不是我不同情她,实在是这种事太多,管不过来。
刚要开口撵人,忽听那男孩道:“老爷,我读过书,能给您伺候笔墨。我姐姐女红好,绣花漂亮,能给小姐绣花包。我们不要工钱,赏我们口剩饭填填肚子就行!”
之前我说过,他们穿的埋汰,但是努力让自己体面些,头发都油腻腻的有了味道,却还是坚持梳整齐,看得出不是小家小户出来的孩子。再听那男孩说话甚是得体恳切,不由也疑惑:“看你们也是读书人家的,怎的出来要饭了?”
那女人泣道:“我们是搁哈尔滨来的,爹爹过世不久,亲戚们就来把钱财都分走了,还撵娘和我们姐弟,我们没办法,就想著来抚顺投靠娘舅,存的一点私房钱换了盐,想著到抚顺再卖出去,不然孤儿寡母的,带著钱容易被抢。谁知道……”她哭得更大声了,“在路上,那劫道儿的不抢钱,专抢盐了!”
现下盐一转手,卖的价钱高,劫匪也是有脑子的,脑袋别裤腰里过日子,还不如赚差价。
看姐姐哭的说不出话来,男孩接过话头,继续道:“好不容易快到了抚顺,是我不好,夜里太冷了,娘又生了病,我们看不起,又买不起药,我就半夜聚个火堆,拿以前在外面烧烤用的打火机点了,可一下转了风向,我们的衣服、被褥都烧没了,”说著也哽咽起来,“娘病死了,我们还没到抚顺,刚进了奉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几乎要绝食。”说著也磕起头来,“老爷您是好人,赏我们吃的,我们就跟过来了……您就当养了两条狗,您让我们做什麽我们就做什麽,我们识字儿,也有力气,会干活,就赏我们口饭吃就行!”
我瞧著心里也不是滋味儿,那女人和我妹妹差不多年岁,那男孩儿和依诚一般大,依诚还因为一只猫跟我闹别扭,人家能为了一口饭做工了,这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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