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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有鹿鸣——楚危

时间:2016-09-17 10:46:03  作者:楚危

  “突然暴毙?”我冷笑道,“郡主自己相信吗?云城知府肯将私宅相让,可见他与令兄相交甚笃,您何不去问问您的兄长、您的护卫,徐大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我心中何曾不也如她这般伤心。徐大夫救过我的命,也救过阿缜的命,可他自己却因此而枉送了性命,我欠他良多,注定今生都无法偿还,说来生结草衔环实在太过遥远,我能做的只有时刻将他的恩情与冤屈放在心上,莫不敢忘。作为罪魁祸首之人,我必也要与他清算到底。
  “别再说了。”一旁静默的霍缜突然开口,我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内里刚刚还翻涌的满腔愤怒顿时被他这句话给浇灭了,只剩下一地丑陋的余烬,照出我扭曲的脸。原来我的迁怒、我的仇恨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我的灵魂吞噬得一干二净了。
  

  ☆、六十六

  那日最后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而是直接从朝南最舒适的卧房搬进了后院。一屋子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猜来猜去以致流言蜚语四起,可谁也不敢往不好里头猜,互相宽慰着兴许只不过是小小不快,心里想着却是另一回事,所以各个面上惶惶。阿大阿二两人则是知内情的,一个字都不敢说,一脸恨不得从来都不知晓才好,想要跟着我去后院,却又不敢靠近。谁叫我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那么正经的性子,平时也不同他们怎么亲近,总是客气,如今更是谁也不想见,对谁都冷淡,所以他们都不敢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都别跟着来了,”我最见不得人为难,也见不得他俩一副丧门星的模样,扔下句话给不知所措的阿大和阿二,“我也不缺人伺候,叫我清静清静罢。”
  这话一出,果然后院变得十分“清静”。原本服侍二娘的丫头不少,整天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可自从我住进来后,就全都被打发走了,换来两个手脚麻利但为人沉闷老实的,整个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不少。我知这必然都是阿缜的安排,可他本人我则是从那日起便再没见过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在同霍缜闹别扭的意思。虽然他叫我不要再说下去的那一刻我确实非常震惊,但那种震惊并不是源自他不再对我盲目地听命服从,而是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控制了。这种出离的愤怒并不是第一次产生,我原本以为那只是因为她那个令我最痛恨的姓氏,她的亲大哥毁了我的一切还想要结果我的性命,我激烈的情绪完全情有可原,可现在陛下已经答应要彻查这个案子,一旦查明,夷岚珣就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但为什么我对于夷岚氏的仇恨却没有丝毫减轻反而愈演愈烈?我忽然感到十分害怕,那些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占据了上峰。
  就算夷岚珣死了,被五马分尸,被凌迟,在油锅里滚过,被碾碎了扔进烂泥里,我所失去的一切还能弥补吗?我失去的便已经失去,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双亲活不过来,我额上的金印也不会消失,所有的一切还是现在这狼狈扭曲的样子。
  我躺在椅子上闭着眼一动不动,春风和煦还带着花香的甜味,西津短暂的春天是一年中最好的辰光,可我却像是一滩发臭阴冷的黑泥碍眼地待在那里,任凭晾晒,仍驱不走那深藏在内的寒意。
  忽然,身边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响了起来,细声细气地问道,“鸣儿,你怎么不高兴?”
  我睁开眼,朝旁边瞥了一眼,结果二娘神色紧张地抓紧怀里给孩子穿的小衣服——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我家开的是布庄,也卖成衣,二娘的针线活儿自然很不错,只是她现在混沌又痴傻,眼睛也不好,手也不如以前灵活了,手上被针扎得又红又肿,做出来的小衣服不是把袖子给缝死了就是里料没缝上。尽管如此,她却是十分认真,哪里不对了就拆了重新做,还要用最好最舒服的料子,不让她做就会像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哭闹。我不知她是给谁做的,做来又有什么用,费这么些功夫,看着就叫人难受。我伸手想要从她怀里把那件快完成的衣裳拿过来,那上面还有针,我怕她不小心又扎到自己,可她却像是活见了鬼,完全不认识我似的,在我的手还没碰到她时就立刻惊恐地朝后退去。
  “不、不要……不要抢……不要抢我的孩子……”她流露出惊惧万分的表情,与此同时眼睛里竟滚出眼泪来,令我措手不及,只得讪讪地收回手。我同她一向都不怎么亲近,这会儿只能生硬地安慰了她两句,自然不见效。我下意识地逃避,遂叹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去,却不料又被她抓住衣角。
  她的表情怯怯的,就像过去她面对我时常常会表现出来的模样。
  我心头一软,问道,“认得我是谁吗?”
  “孩、孩儿……我的……”她望着我,嘴里颠三倒四说不清一句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几个词。她举起手里快要完成的小衣服,语焉不详地说道,“鸣儿,给鸣儿。”
  我低头细看,她如枯枝一般的手指正轻抚过衣服上绣着的一只白色小鹿,那只鹿儿除了颜色稍稍有些怪异之外,体态优雅十分美丽,形态状貌栩栩如生。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惶恐,不敢再细想下去,可她却像是不依不饶,又念叨了起来,“鸣儿……鸣儿要白色的鹿儿……我的……我的孩子……”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便紧紧抓住那只绣得精巧的白色小鹿,双眼有些鼓胀的酸涩感。
  “喜欢吗?”
  我点了点头,却再也不敢看她了。
  “不要难过了……”她不知道我的局促和震惊,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不要……鸣儿,不要不高兴……娘重新给你做……”
  “我没有……”那个字眼像针一样落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我没有不高兴。”我勉强挤出一抹微笑,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要送给你的孩儿吗?他在哪里?”
  她浑浊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我的脸,但目光却极其温柔,令我完全没有了躲避下去的能力。她突然反扣住了我的手,眼泪再次滚落下来,开始失声痛哭。
  “鸣儿……鸣儿……被抱走了……夫人……呜呜呜……”
  从哽咽到恸哭,她越哭越伤心,像是被抢走了稀世的珍宝,哭到最后竟喘不过气来,我连忙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她靠着我的肩,眼泪汹涌,不一会儿,我肩膀那处的衣料颜色便染成了深色。那温热的泪水洇了进来,烫痛了我的皮肤,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尚处在震惊之中没有回过神。
  人老了,就像树一样,茂盛的枝叶都掉光了,变得又枯又干,慢慢萎缩,最后在某个冬天彻底死去。靠着我的女人被病痛折磨得已经瘦得不成人形,她哭累了又很快昏睡过去,我低头看了一眼她满头华发和脸上干枯褶皱的肌肤,很难想象她年轻时的模样。
  阿缜正站在后院门口,不知已看了多久。我对他招了招手,他先是微微一怔便立刻走了过来。
  我把靠着我的二娘抱进了屋里的大床上,为她盖了层薄毯,又唤了丫头仔细照看她,阿缜一直默默跟着我,寸步不离。
  “你早就知道了吗?”我看着她,问身后的阿缜。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我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刚走出房门突然就被他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挣脱不得,他的手臂铁钳似的将我锁得死死的,我又气又急,又不想吵到屋里的人,只能咬着牙,压低了声,恨恨说道,“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放开我!”
  他仍是沉默,手臂趋于收紧,勒得我两肋生疼,还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抽动了两下鼻子,算是无声的回答。
  

  ☆、六十七

  这个木讷迟钝的人唯独对于我的事情会格外敏感,憋了这么多天,却还是昏了头。我几乎可以料定必是有人在背后为他出了这么个无赖的昏招。我对他这一行径火冒三丈,怒道,“放开我!你听见没有!”
  他一颤果然立刻松了手,我连看都不看他,迈开大步只想快速离开此地,这回他越过我拦住了去路,却是不敢再触碰我了。我刚要再次发作,却见得他眼圈发黑,脸上难得显出如此明显的倦容,我那些痛骂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又像是哑了火,全都咽了回去。
  他眼中血丝明显,还透着焦虑,却讷讷地张着嘴什么话都不会说,只会可怜兮兮的看着我。
  “霍缜,我认识你十多年,可今日却只觉得是第一次认识你!我原本以为你我之间亲密无间可以足够坦诚,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信赖的人,却不曾想,你竟然也会瞒着我,而且还是……”我越说越激动,声音都跟着有些哽咽,我是真气到伤心了,遍体生寒,就连牙齿都忍不住打颤,浑身上下有内及外说不出的难受。
  “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他脸色苍白,小声地说道,“不要生气了。”
  我疲倦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足以颠覆我这十几年来早已形成的认知,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最好一觉醒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不想面对阿缜,我怕我们会争吵,会失控地将那些我难以独自承受的情绪全都倾泻出来迫使他同我一起分担。事实上,我真正害怕的不仅仅是他开始对我有所隐瞒,而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因此有了无法修补的裂痕。一想到这样的结果,我就有些失魂落魄,霍缜早已对我如此重要。情可以令人生,可以叫人死,亦可以使人患得患失,面目全非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我没有生气。”我试图平静地说道。
  他对我的脾性了解得很透彻,顿时紧张了起来,“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告诉你……”
  我眼睛像是有些不适,痛苦地闭了起来,像是只要他不在跟前,我就可以控制自己的言语,可事实却是截然相反,“你也寻不到时机告诉我你要和郡主见面?”
  他立刻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仿佛如临大敌,再开口时竟还有些结巴,“我从没有偷偷瞒着你和郡主见面。”
  我心里无比唾弃自己,可这个问题确实困扰着我这些日子,所以才会脱口而出,而他的回答立时就叫我心头舒畅了许多。
  他见我不答,那张原本总是没有表情的脸上急得满头大汗,“没、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骗你。她有送过两次信笺给我,我都没有去……”他来不及思忖,直接抱住了我,却手脚僵硬虚虚地揽着我,脸有点红红地说,“我已经有你了。”
  我那颗心在胸膛里突突地跳,悲喜交加。他总是习惯沉默,从不会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声,如今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令我欣喜不已,可我竟从中凭空生出一丝疑问,不知他会不会是在骗我。
  我不由露出一丝苦笑,阿缜压根就不是会花言巧语的男人。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便是如此脆弱,若在从前,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可现在,我竟连他这番难能可贵的剖白都会生疑。狂喜与甜蜜也因此被冲淡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
  我强装镇定地抬起头直视他,紧盯着他的双唇,无比害怕从那张嘴中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闻来。
  他拉起我的手,“陛下赐的宅子已经修整完毕,少爷可愿随我去看看?”
  事实上,我内心已经对此极为抵触,可骨子里对霍缜的依赖以及手掌传来的熟悉温度还是令我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就跟着他走了。走过的小巷、路过的店家都越来越熟悉,都说近乡情怯,我忽然有些害怕,猜到了阿缜要带我去的目的地便站住不肯再往前面走了。他也不急,陪着我站在熟悉中带着陌生的街道上。
  那条我阔别三年多曾经日日都要经过的街。
  其实上京的那处鹿宅也不过是我家众多大宅的一处罢了,可对我而言意义却有些不同。来到上京之前的幼年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所有鲜衣怒马的少年时期都烙上了上京奢华艳丽的鲜明印记,就算我是一棵移栽来的树,也是在这里生长、发芽,就算我再如何不喜这地方,也难以否认,我早在这里留下了一半的心魂。
  阿缜也不催我,只是紧紧地牵着我。
  “走吧。”我从嗓子眼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来,既然都已到了这里,我又如何回得了头。阿缜点了点头,默默地跟在我的身侧。
  一进入原来的那扇大门,我就有些暗暗吃惊,穿过前院,我一间间的屋子看,家具摆设都和原来一模一样。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花园里种的花竟还是当年种的那些。我当然知道这些不可能在三年里得以如此精心的保存与呵护连一丝一毫的改变都没有,那这些日子以来阿缜每日早出晚归便都是在重新布置这些吗?
  我快步跑进了自己原来的那间卧房,只是站在门口朝里面望了一眼就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屋子里熏着我惯用的安神香,案头摆着我常看的书,就连毛笔和墨都是旧的。这令我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不过只是刚刚离开又回来了而已。
  我轻轻缓缓地走了进去,仿佛走进脆弱的梦境中,手指拂过书桌、床架,还有那张我小憩时的软塌,就连垫子都还是原来那个绣着金牡丹的。
  “缺了一些书。”阿缜见我在书桌便徘徊,有些遗憾地说道,“少爷看的书很杂,我读书少,总是记不住。”
  “够了……”我眼睛有些酸涩,眼前也被水气氤氲得模糊,“这些已经够了……”
  “除此之外,阿缜再无任何隐瞒……”
  我心中说不上来是何滋味,酸甜苦辣调到了一处继而塞满我整颗心。他走过来抱住了我,我俩像是被遗弃在这梦境中的孤儿,只有彼此。我闭上眼,似是有泪珠从眼角滚落,打湿了他的前襟。
  “够了,谢谢你阿缜。”
  

  ☆、六十八

  我们很快就搬进了原来的鹿宅。虽然之前的地方也很好,可到底还是不如故居令我有温馨的归属感。至于我和阿缜之间那点误会也早已烟消云散,和好如初了。那群丫头又开始叽叽喳喳,一扫之前府上沉闷,我见到好几次她们簇拥着阿宇,催他说些我们以前的旧事,令这总是无人注意的傻小子一下子备受关注好不得意。
  阿缜虽是一张冷面不怒而威,对着外人总是面无表情,可相处久了,那些丫头小厮们各个都不怕他,“阿缜哥”、“缜哥”叫得十分亲切,大胆的还敢调笑两句,倒是见了我,拘谨规矩了很多,只是我近来心情实在不错,也不怎么计较他们这些放肆、没大没小的言语了。
  阿缜现在被朝廷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可谓风头正盛。他先是凭空冒出来夺了武状元,众人还没摸清楚他的家世背景,他就又带来了长得与冯幻相像的我在朝堂上搅成一团乱,所以对他猜测观望的很多,但打探消息、存着拉拢心思的更多。起先我为此十分担心,怕他应付不来官场上的那些心计,幸好他那副外表不是容易亲近的,少言寡语反而教人以为他城府很深,禁军里虽然也派别林立,可到底都是些习武之人,相比之下,心思也稍显单纯,所以日子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算是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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