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步就能出庄了!殷青玉急于摆脱他们,冷冷道:“我去哪里跟你们无关,我又不是你们的囚犯!”
庄丁挂起笑容,言语恭敬了起来:“大公子何出此言,小的当不起。只是……庄主交代过,为了平安,大公子最好不要随意出门,还让小的们好好照看。出庄是不要紧,万一在外头出了些什么差错,这可就……”
殷青玉气急,“平安?外头可比这里平安百倍千倍!今天我一定要出去,让开!”
“恕小的不能从命。” 庄丁牵着马,一手伸向他,“大公子,小的扶你下来吧。”
殷青玉咬咬牙,没再说什么,弯下身。
庄丁很高兴,以为他愿意下来了,刚要去扶,不料听见“唰”地一声响,定神一看——身上佩戴的短剑竟被抽了去!
殷青玉把剑抵在颈上,冷冷地看着他:“让不让开?”
“啊……”庄丁慌了神,“大公子,你别冲动,刀剑锋利,不是玩的……”他求助地看看旁边几个同伴,大家对看几眼,俱是感到棘手。
另一人劝道:“大公子别生气,出庄而已,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属下们回禀庄主一声就是,犯不着动那么大的气啊……”
回禀?殷青玉更急更躁,“你们现在就让开!”
忽然耳边风响,握剑的手一软,继而手心一凉,剑已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中!
他抬眼看过去,正看入一双深黑的眼瞳里。
“你要去哪里?”
殷凤翔问得非常平静,声音也不高。
然而殷青玉却突然心慌至极,不自觉地想要往后退。
他人在马上,身体一动,就摇晃起来。
殷凤翔抬起手臂。殷青玉感到一股力量在胁下一托,眨眼就离开马背,轻轻落在地上。
“你是不是去见他?”殷凤翔又问。
殷青玉紧攥着双手,不去迎视他的目光,没有回答。
“是吗?”
在这追问下,殷青玉的脸忽然涨红了,抑制不住地大声道:“是!我就是去见他,那又怎么样!你们凭什么拦我?我要见谁、我要做什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嫌我丢人我就不做殷家的子弟,我也不想做!但我不是你们养的猪和狗,一辈子要你们关在笼子里!”
殷凤翔喉头动了动,静了片刻说道:“我没有嫌你丢人。”
“是吗?”殷青玉只觉讽刺得想笑,心里却一酸,极力按捺住,冷冷道,“我不想说这些。你们让开!”
庄丁们全都不敢出声。既不敢让,也不敢上前扣住他。
“回去吧。”殷凤翔缓言道,“回去再说。”便要去拉他的手。
忽然殷青玉伸手去夺他手上短剑,手法颇妙,加上殷凤翔没有意料,短剑竟被夺了回去!
殷凤翔脸色铁青,眼里几乎烧起了火焰,咬牙挤出两个字:“……惊梅?”
这是程家绝学“惊梅三式”里的第一招。程飞曾教给殷青玉防身用,殷青玉情急之下不自觉地使了出来。
殷青玉把剑又架回脖子上,也不管此刻殷凤翔的样子有多可怕,横下心说:“让我走……否则,我只有死。”
殷凤翔指节发青,强忍着道:“就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
殷青玉没说话,却将剑刃压近了一分。
殷凤翔挥挥手,庄丁们退开了。
殷青玉却没有放下短剑,咬了咬嘴唇,开口:“你要保证,不阻拦我。”
殷凤翔眼睛蓦地发出一道厉光,仿佛人要爆炸,沉默了一下却依言开口:“我保证,不阻拦你。”他一字一句地说。
殷青玉才放下手。因为刚刚握得太紧,手腕发颤,所以一放开剑就掉在了地上。他也不理,快步就走出山庄。
其实他真的拿不准,殷凤翔会不会反悔。那么卑鄙的事都做过,出尔反尔又算什么?
他没想到竟然真的走出了风华山庄,没有人从后面追上来。
走出二十余步,殷凤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这种语气让殷青玉不禁回头看去。
不是恐吓,也不似威胁,这句赌气的话听起来有几分滑稽。而喊出这句话的殷凤翔脸上除了怒火,还交杂着焦急和惊惶,仿佛一个想尽办法却束手无策的孩童,凶神恶煞地用这种浅薄的威胁来向人示威。
那双眼睛,那双直直盯着他的幽黑眼睛,似乎有一丝绝望。
殷青玉忽然心下闪过些许不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他不再看殷凤翔,径直向杜鹃山一路跑去。
☆、失约
殷青玉一路匆匆忙忙,只担心程飞见不到他,当他失约。终于赶到杜鹃山脚,已是跑得气喘不止。
杜鹃山是风华山庄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紧挨着出城的必经之路,山上杜鹃繁茂。此时春暖时节,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十分美丽。
但殷青玉无暇欣赏,一心只怕程飞久等,急忙往山上赶,一面四下顾盼寻找。上得山来,却没见一个人。
“阿飞!阿飞!”呼唤几声,却无人应答。
他边走边找。杜鹃山并不大,只是个小山丘,不用多久便能转上一圈。可是走了一圈,还是没见程飞的人影。
抬眼看看日头,已经过了午时。自己已是迟了一会儿,难道他还没到吗?莫非是和自己一样,也被意外所拖绊?
无法通过飞鸽联系,只能先等。
不知不觉,距午时已过了一个时辰,可程飞仍未露面。
接着等。一点轻微的动静他都会马上望过去,然而,不是飞鸟,就是风吹枝叶,连一个人都没有。
眼见太阳不断西斜,他越来越不安,却不知该怎么才好。
——与人私约出走,是他平生第一次;而现在等人不至的情景,也是平生第一次。
“阿飞!阿飞!”已记不得是第几次呼喊,但四周仍是一片寂静。
已经两个时辰了。为什么迟了这么久?是阿飞出事了吗?他心急无已,恨不得马上去寻个究竟,却又不敢离开杜鹃山。
万一阿飞马上就来了呢?
就在这踌躇不定站立难安间,忽闻得山下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锣鼓,正由远及近。
殷青玉走过去几步,向下望去。
一支耀眼夺目的队伍,人们身着劲装面露笑容,队伍带着十几车的礼箱,系以花红绸缎,十分热闹喜庆。
殷青玉只看一眼,便愣在了原地。
这支队伍旗帜飘扬,赫然是“龙威镖局”四个大字!
当先一人骑在马上,盛装俊容,正是程飞!
殷青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大声喊他,告诉他自己在这里,在等着他!可是张开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一车车打点整齐的礼箱上,贴着大红的“聘”字!
聘……
这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可是不管怎么眨眼再看,那大红的“聘”字却那么醒目,锣鼓吹打声也震得让人头晕。
程飞一眼也没向山上看来。
队伍经过了杜鹃山,开向城外。终于,消失在了视线中。
殷青玉站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
他,是要去提亲下聘……
对呀,从这条路出了城,往西而去,就是逍遥堡的方向……
“……程老爷子不知多喜欢凌微微,恨不得张口就叫儿媳妇,你以为程飞会为了你,违抗父命放弃前程?”
是啊,殷凤翔说得真对……原来人人都看得清楚,只有自己,还不自量力地以为……
无意识地笑了一笑。难怪那么多人都笑话自己,看不起自己,实在不怪别人,是自己太笨了……
真的太笨。
可是,既然你不肯,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我?
“不见不散,风雨同往”这几个字突然疯狂地在耳边响起,反反复复,响个不停。
殷青玉忍不住倒退了两步,用手死命捂住双耳,仿佛害怕继续看到程飞队伍走过的道路,急忙转身冲向山的另一头。
山的另一侧风很大,放眼看去,没有道路,没有行人——山下是粼粼江波,夕阳倒映江面之上,艳美无比。
江风好大,双耳总算没有那么难受了……他缓缓把手放下,迟疑地从怀中摸出小小的木雕毛驴,怔忡地看着。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以后,就总是想着他,喜欢看他,跟他说话。和他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欢笑的光阴,那种快乐,一生都值了……
但是,如果知道有这一天,还是会宁愿从来没遇见过他吧……真的太痛了,根本没有办法形容。
愣愣地站着,小木雕从颤抖不止的手指滑落下去。
☆、故忆
“哐啷!”又一个古玩碎在雁来轩的地面。一向整洁明净的屋子里此时满目狼藉,花瓶、玉器乃至笔架、杯盏碎落一地,殷凤翔在凌乱的物什中站了片刻,又扯下墙上那幅大家名作《风》,撕了粉碎。
他们竟然……
竟然!
自己到底还是料错了。殷凤翔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风吹入窗子,碎纸片在地面打着旋。
从小,就察觉到大家待他们兄弟两个不一样。父母对大自己两岁的哥哥总是冷眼相待,话也不肯多说,就连那些仆人侍女,见了自己百般讨好,却对长公子轻忽冷漠。
庄里没有其他适龄玩伴,所以父母勉强让他们在一起玩耍。等到稍微年长,父母便不许他们亲近,诸如“你是庄里未来的主人,要自重身份,别跟那没出息的混在一起”这类言语更是常在耳畔。
于是他渐渐疏远了哥哥,即便见面,也不会主动开口。
哥哥似乎也懂得其中的缘故,并不来质疑追问,也不敢主动接近他。
——那时,关于秋裳的传言、庄主夫人的态度、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已经足以让两个不足十岁的孩童感知世事艰深。
两个人越来越疏远。别说兄弟,就连玩伴也算不上了,简直就是不相干的两个陌路人。相遇当做没看见,已成常事。
说心里一点不歉疚,那是假的。哥哥性子非常好,在一起玩耍的短短几年里,总是对他百依百顺,从未生过他的气,即使父母这般薄待,哥哥也不曾对他心存芥蒂。
可他不能当面违逆父母,为哥哥说话。他虽年纪还小,却敏锐地知道,这么做只会让父母更加生气,更加憎恶哥哥。
八岁那年,父亲对哥哥动用了家法,原因又是哥哥的生母。他得到消息赶过去,听下人说父亲正在气头上,恐怕这个不顺眼的公子要没命了。
他便去找母亲,非要她把父亲找来陪自己练武。殷夫人说你爹在教训人,不便进去。他便不依不饶,说父亲不看重自己,武艺练不好将来怎么当一庄之主云云。殷夫人只得进去打断了父亲正在进行的家法。
可哥哥已经伤得不轻,鞭伤引起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看父亲的意思,是让他自生自灭。于是又去找母亲,几句言语,殷夫人顿时觉得清露园已经死过一个人,再死一个也未免太晦气,便请来了大夫。
总算大夫妙手,哥哥渐渐痊愈。可这样的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只怕哪天当真性命不保。他只能暗中在意,每每父母触及旧事为之窝火时,他便及时转走话题。
好在哥哥也没再提过生母的事,大约是已经心灰意冷,不欲再为生母的名誉分辩。
随着渐渐长大,见外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父亲从来只带他会见宾客,绝口不提长子;那些江湖世交也从来只对他赠送贺礼,没一个人言语提及殷家长公子,更别说送礼了。
收到的贺礼堆积如山,他会挑出其中的书画、雕刻,混合着其他一些贺礼置放在杂棚里,充作丢弃不要。他知道有人会把它们捡走,也这么等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越来越出色,日日忙碌;而哥哥则越来越不起眼,只是埋头画画。两人碰面、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自然也越来越远。
十四岁那年,他从父亲处议完事出来,路经湖边,看到哥哥的笔和画纸放在岸上,人则蹲在浅滩处,一只手挽着衣摆,另一只手则轻轻摆弄荷叶。
他不由停住了。
哥哥把荷叶姿态扶好,转身要拿纸笔,一抬眼看见了他,有点惊讶,嘴唇微微开启,似乎要对他说话,却又止住了……一双眼睛望着他,充满盼望,却没有勇气开口。
这样的眼神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也没开口,如往常一样,冷淡地从旁边走开了。
也许哥哥是想对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但积累下来的疏远,致使难以开口,也是常情。但不知怎么,那衣摆下露出的一截洁白小腿和那种充满盼望却不敢的眼神,直到晚上还在他脑中盘桓不去。他当晚竟然初次梦遗了。
此后他更是加意冷淡,对哥哥视若不见。若是父母察知他竟然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有了这种念头,一定会大发雷霆,届时哥哥性命堪虞。
十五岁那年,某一日哥哥离庄。虽然表面毫不把哥哥放在眼里,可暗地里却时时关切,所以离庄没多久,他就发觉了。
暗中一找,发现哥哥在城里一个街角作画,想必是要凭一技之长谋生……周围,有好些个文人雅客观看,不时点头;再看哥哥,面带微笑,显然很是高兴……
他心知不好,急忙返回山庄,将哥哥擅自离庄之事禀告了父亲。老庄主根本不在意,庄里少了个人有什么大不了,何况是个眼中钉。他心下焦急,却不动声色,冷静地对父亲陈明利害:风华山庄的大公子当街卖画,将有什么后果。江湖上会如何看待风华山庄,人们心里会如何揣度,风华山庄的颜面又将置于何地……
父亲大惊,连说自己糊涂,又赞他有眼光识大局。即刻,带了一干人直奔哥哥作画的街角。
在父亲劈头盖脸的斥责下,哥哥既惊讶又难堪,愣在那里,抓着画纸的手微微发抖。
他怕僵持下去父亲更怒,便走近前夺过画纸,催促:“父亲让你回去。”
最终哥哥还是受他们摆布,不得不跟着回了风华山庄。他松了口气,略觉安心,可看哥哥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感昧心。他毕竟是为了一己之私,让哥哥如此失落难当。
殷凤翔打开书柜,抽出一张画,虽然上头有些折痕,但已被压得平整。画,只画了一半。
——也难怪,哥哥会这样讨厌这个地方,讨厌他们这些人。
经过此事,哥哥知道离庄无望,愈加深居简出、沉默寡言。他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只待有一日掌了大权,才好妥当行事。
如今老庄主病逝,他继掌风华山庄,可以着手安排了。此时他暗自庆幸哥哥受冷落,自然不会被哪家小姐看中,也就省了婚配一事的麻烦。是啊,既不与外人打交道,在庄子里又备受冷待,别无依靠,只要他撤下冷漠好好相待,时日一长,哥哥自然会属意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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