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侍卫大惊失色。他们随侍在公主身后,事发突然,刀尖在强劲力道下速度骇人,万万来不及阻挡。眼看刀尖已至公主面前,却骤然撞上一股气劲,折了方向,掉落两丈开外的草丛。
“大胆!”景王以袖袍挥开刀尖后,沉下脸喝道。
公主身后的两名侍卫也护主地跃出去,加入围攻,力求尽快将此人拿下。
尚书府护卫已是千里挑一的好手,公主侍卫则更是精心挑选的大内高手,一时间那人压力陡增,身上的伤立即又多了几处,双臂都在发抖,衣服更是被刀风剑气划得破损不堪。
许是极度艰难的处境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原本使着夺来的一柄刀,此时把刀一丢,抓住不知谁的钢鞭一借力,横在半空飞旋,仿佛激烈奔涌的漩涡,拳脚过处,四五名护卫被他拦腰击中,纷纷向后退了一步。
景王命令:“□□!”
四名□□手立刻持弓搭箭,对准了包围圈中犹在顽抗不已的男子。尚书张同嘴角边的肌肉不由跳了一跳。景王府上这四名□□手是赫赫有名的“神弓飞矢”,每发必中,从未失手,又兼臂力惊人,一箭射出,石头射得粉碎,两人合抱的大树在百步外被直穿树干而过,箭矢穿过树干犹自飞行不止。
景王道:“活的。”
“是!”齐声一应,与此同时四发钢矢发出急剧的破风声,直直射向刚刚将围攻众人逼退的不速之客。
那人听到风声,本能地将身子一偏。这钢矢非同小可,极重极快,根本容不得人躲闪。
只听一声闷响,一支箭矢射在他左肩,另一支擦着他右臂飞过,衣袖破裂,留下深深的血槽。另两支箭矢竟被他避开一支,踢掉一支!
四名弓箭手先是惊异,继而面上露出一丝惭色。能躲过他们的箭矢,可说前所未有……今日当众失手,实在辜负主人。
再说那人中了一箭,身形一顿,众人都看清了——一名浑身染血的年轻男子。男子只稍稍一顿,便又与围上来的护卫们厮斗起来。
这短暂的一眼,让人群中的殷青玉惊得僵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是……
——尽管被发丝遮住了小半张脸,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自己已经认识了二十余年的人!
眼见四名□□手第二轮搭箭张弓,他什么都来不及想,上前在公主身旁跪下:“殿下!饶了他吧……他是我弟弟!”
公主不禁讶异,看了他一眼。
“殿下!求你饶过他吧……殿下……”殷青玉只顾哀求不止。
公主略一蹙眉,抬眼望向前方的激战,开口:“住手!”
四名□□手拉满弦的弓箭顿时引而不发,而前方围攻的护卫们也立即停手。
那人全凭一口气苦苦强撑,此时围攻停止,骤然松懈,便再也无力支持,昏死过去。
“凤……”殷青玉不顾公主还没发话,急忙起身跑上去。只一眼,便僵住了——只见他满身血污,身上衣物几乎褴褛;箭矢钉在肩头,汩汩的鲜血一直流……不止肩头,他的胸腹、双臂、双腿、到处都是伤口,都在渗血,把衣服都浸透了。
他的脸上也是血迹,双眼紧闭,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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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个弟弟,怎么从来不见提起。”公主语气如常,但这淡淡的话语已经昭显了她的愠意。
殷青玉垂首,有些歉疚地低声道:“因为……因为小民与家中不和,离家后就是独自一人,所以……”
“家中还有什么人,作何营生?”
“……还有一位主母。家里人是平民百姓。”
“他这样的身手,怎是平常人家。”公主道,“说实话。”
殷青玉知道,跟以前的宽纵不同,闯出了这么大的祸,公主这回是要细问他的来历了。“小民出身一个习武世家,所以弟弟从小习武……只是小民天资不足,所以不曾习武,也不愿留在家中……”
景王问:“是江湖人?”
“……是。”
皇家子弟对舞刀弄剑拉结门派的武夫不熟悉,对这以武犯禁的风气却是颇为不喜。公主道:“好大的胆子,敢光天化日直闯尚书府,你是他哥哥,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殷青玉即刻跪下。“小民有错,任凭处置……只是,小民的弟弟,他……”语调不由微微颤抖。
“他擅闯朝廷命官的府邸,连伤多人,天子脚下这样目无法纪!”公主动听的声音十分严肃,“好在未出人命,但其罪也足以杖责上百,流放远疆!”
殷青玉垂下头,不敢再言。公主所言句句是实,再要分辩可称得上厚颜无耻。尽管如此,心中却像烈火煎熬,不知如何是好。
尚书张同忽然开口:“他闯上门,意欲何为啊?”被人光天化日闯入府中,连伤护卫多人,连座上的贵客都受到冒犯,此刻还能沉住气,张同也不愧礼部尚书,涵养过人。
“他……”殷青玉低下头,声音犹豫,“大约、大约……是来寻找小民……”话一出口,心中不觉一震,自己愣住。
他来找自己吗?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明明——
他愣在那里,心乱无度,连张尚书接下来的问话也没听见。
还是景王打了圆场:“看他样子,也不知情,才会受了惊吓。就等他弟弟醒了,再审问不迟。”
公主看了一眼张同。
张同知道事发他府上,受损的主人也是他自己,所以公主等他的意思。闯府的刺客虽然可恶,但跟公主多少有些瓜葛,况事情没弄明白,也不好就下惩处。便道:“殿下说的是,你先下去吧。”
殷青玉却没动,依旧端跪在地上,犹豫着,十分困难地开了口:“小民……能不能,再……再见弟弟一面?”
张同不禁好笑,他这语气仿佛要去见的是临刑之人。“你们既是兄弟,难免顾及手足情。此人虽然有罪,但孝悌礼义不可废,你去看望就是。”
☆、赏画
房间内,御医正在救治。殷青玉进来,望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心下空荡荡的,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见御医唤“你过来扶着他”,才赶紧上前,依言将平躺的身体微微托着。看着呕出的血和酒液从唇角流下,殷青玉心里一酸,轻轻拭去。
御医用剪子将殷凤翔衣服剪开,贴着伤口慢慢揭去,然后开始清理、敷药、包扎。血淋淋的伤口无比刺目,殷青玉只看了一眼,便心悸得厉害,别过目光无法再看。
突然御医问:“这是什么?”
殷青玉看过去,只见一枚什么从殷凤翔胸前的衣襟滑落出来,上头系的绳带堪堪要断。
这枚东西已经被血染成深褐色,触手一摸,摸出来是木质。他仔细看了看,倏然愣住了——这……这是自己亲手做的一个木坠,当时、当时是因为……
“……小木坠,挂在身上玩的……如果你们喜欢,我可以每人送一个!”
风华山庄里,郭盛几人的笑脸仿佛还在眼前。他们笑着接过。
唯独有一枚,遗落在了那里……
而如今……他呆住了,骤然双颊发烫,不知所以。
直到御医把最后一处伤扎好,起身离开,他这才从呆怔中回过神,拦着御医问:“请问……我弟弟他……”
御医叹了口气。“肋骨断了两根,肩胛骨几乎不保,大伤九处,小伤无数,胸腹内也受了震伤……”见他脸色变得厉害,又安慰道,“但老朽看此人底子强健,若是好好救治,大约,是能康复的……药已经让人去煎了,一定要每日按时服下。”
殷青玉连连点头:“是……多谢了!”
过不多时,有仆从端汤药进来。殷青玉连忙道谢,然后把殷凤翔慢慢扶起,接过药碗,舀了一勺轻轻吹凉,然后喂到他嘴里。
可是药汁从唇边流了出来。
殷青玉慌手慌脚地擦拭了,又试着喂第二勺。
还是不行。
连试了四次,一勺都没喝下去。牙关很紧,喂不进去。
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样子,殷青玉忧愁至极,不觉叹了口气。
这声叹听在自己耳中,竟有些熟悉……忽然想起来,那一回自己不肯吃东西,他也曾这样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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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阳,”景王脸色严肃,“今日的事太险了,前方打斗,你怎能毫无遮挡站在附近?若有半点损伤,你身边的人可吃罪不起。”
公主侍卫立即全部跪下请罪:“臣等护主不力,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
景王说的一点不错,公主垂眸不语。
尚书张同也起身请罪:“此事责任在臣,臣的家苑竟容凶徒闯入,没能护卫殿下周全,是臣的过失。”
公主温言道:“今日之事意外,不是大人的过错。”又向身边侍卫吩咐:“都起来吧。”
张同归了座,连忙吩咐重新上茶,笑道:“殿下怕是被搅了兴致,改日再赏画如何?不如在舍下小住,让臣好好款待,以尽赔罪之心啊。”
公主微微一笑:“闯府之人未醒,总要等他醒来审问清楚,难免要打扰府上了。只是王兄……”她愿意住,景王未必愿意。
景王也一笑:“那我就跟着瑞阳,在大人这里白吃白住。不过赏画倒不必改日,是不是,瑞阳?”
此言正对公主心意,她笑着点点头。
“好!”张同击掌,命人将丝缎揭去,徐徐展开画卷。
——浩瀚大海,一轮红日海面初升,漫天霞光。海面晴朗朝阳喷薄,笔力雄健;风格简明主次突出,隐隐有唯我独尊之意。
景王一眼看到画卷上方的签章,不由笑道:“我说大人得了什么宝贝急着让我和瑞阳过来,原来是皇恩浩荡。”
公主也了然。“难怪大人这么胸有成竹。王兄和我还奇怪,大人不是爱夸口的人啊。”
“微臣有幸。圣上昨日高兴,作此画赐给微臣,意为四海升平。”张同捋了捋胡须,面有得色,“圣上乃是天子,他的墨宝当然是王侯难求了。”
公主淡淡一笑,若有所思。“说到王侯未可求,我起初,还以为是日落山人的《梦中梦》。”
当着皇帝御笔的海上日出,她张口提到“日落”两字,多少有些忌讳。张同不由咳了一声,“传说这《梦中梦》是他入山修行前最后一画,画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追名逐利,想入非非,如沉溺梦中……人生本就大梦一场,可笑身在梦中不自知,心里还编织着美梦。观此画如对镜自鉴,使人大彻大悟,的确是绝世妙笔……只不过,”他看向公主,又咳一声,“只不过,殿下年纪轻轻,大可不必看这等讽世之作。”
“大人是怕我有出家之念吗?”公主开玩笑地道。
“呵,殿下说笑了。殿下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皇上怎么舍得殿下出家呢?必得是……”他忽然打住不再说下去,转而道,“对了,适才说过,微臣若没有夸口,殿下府上的几位名家,请一位留在舍下,此言还作数?”
公主道:“当然。大人想留哪一位?”
“臣看刚才那位小先生不错,殿下意下如何?”
“秋雨?”公主柳眉微扬,“……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大概看上的不是秋雨,而是他武艺高强的兄弟。”
张同嘿嘿两声,“那殿下肯不肯呢?”
公主沉吟片刻。“当然依大人。只是还要过问他本人的意愿。”
这时景王笑着开口:“张大人这是要为难他。瑞阳对他有救命之恩,若是留下,是辜负了公主大恩;若是不肯留下,又拂了大人的颜面。左右都不对,可如何是好呢?”
张同笑起来:“殿下言之有理!臣绝不愿强人所难,公主府上的人,臣怎么敢要,臣不过开个玩笑而已。”
公主闻言心安。她直觉秋雨之弟并非歹人,秋雨又一向温和无争,难免有些庇护之意,担心他们落入尚书府后,因为闯祸之事不被张同放过。
“只是微臣这里,还有一件事请殿下帮忙……”张同捋须。
“大人请讲。”
“两个月后是圣上登基三十年庆典,又逢圣上五十五岁的寿辰,为了喜上加喜,圣上要为公主招一位驸马,如此三大喜事降临我朝,才叫千古盛事啊……圣上嘱咐我礼部来向殿下讨个商量,遴选驸马的事如何操办……”张同哈哈笑着,喜气洋洋地向瑞阳公主揖了一礼,“微臣在此先恭喜殿下了!”
公主和景王算是明白了,先前讨要画师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顺水推舟作了罢,公主便受了他的人情,在选驸马这件事上不好翻脸。这个老狐狸。
眼见公主脸色冷淡下来,张同又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圣上还说,届时一定要选出一位驸马,可不能同从前一样,总是不了了之,耽搁公主的大好年华。”
公主默然了一会,说道:“知道了,选吧。”
☆、盘问
殷青玉望着昏迷两天的殷凤翔,把药一勺一勺慢慢地喂进他嘴里。
起初要撬开牙关才能勉强喂一点,喂过几次以后渐渐好些,已经能够一次服下半碗。加上众人盼望他尽早醒来说明事情真相,给他用的都是上等好药,伤情也稳定下来。
从御医话里得知他不会有性命之忧,殷青玉才松了一口气。
他注视着床上安静无声的殷凤翔,轻轻拭去他唇边沾上的药汁。那张脸上的血迹和脏污早已被擦拭干净,头发、手脚、胸背……所有能做的清洁殷青玉都仔细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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