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正和苏一尘心意,他连忙点头。
进了山门,他脚底抹油,一闪身便从迎接的同门中溜了出去。可是自己房间在哪里,又并没有什么头绪,只好先在山上胡晃一阵,熟悉熟悉路线。
苏一尘只上过白林城一次,因参加试剑大会,和许多道友住在客房中,平日同进同出,也没有参观过其他地方,所以并没有什么经验可供借鉴。
他专挑些没什么弟子经过的地方逛着,偶尔遇到几个同门,便点头打个招呼,大概温良在门中本就十分普通,倒也没被人拉住闲聊。
走到城中偏西方的时候,景色豁然开阔,一片山中湖浮现眼前,湖水碧蓝,清澈见底。湖边种着一排垂柳,三月里柳条已经抽出了新丝,迎着山风不住摇曳,真真是一片大好春色。
不等苏一尘驻足观赏,柳树后传来了一个嗔怒的女声。
“你再这样胡说,我可要告诉师姐啦!”
“姑娘倾城之色,我夸奖姑娘,是出于一片真诚之心,不论是到了你师姐面前,还是在你师尊面前,我也都是同样的说辞。”接着传来的,是一个朗朗男声,他话说得令人脸红,声调却是绝无谄媚,只是尾音上扬,莫名透着一股风流。
“你……”姑娘一时语塞,而后用力跺了跺脚,“我不和你说啦!”
急促的跑动声从拂柳间传来,苏一尘侧身避让,看到一个女修从树后跑出来,脸上一片通红,经过自己的时候,头死死垂着,半个眼神也没转过来,片刻后就跑得没了踪影。
苏一尘听了这个壁角,却一点也不尴尬,脸上反而勾起了笑意,他几步走到了柳树后方,对着那里站着的男子,头一偏,稳稳叫了一声:“花兄。”
◎
花无计是个妙人。
他师从朱栖坛掌门铉空道长,修的是剑道,平生却不爱用剑,随身一把“天下第七扇”,据说是用天下第七名山齐云山上的白玉竹做的扇骨,轻若无物,却又坚韧无比,扇面展开后,还自有一股清冽之香,在仙门中鼎鼎有名。
可他最妙的,还是身在仙门之中,骨子里却系着滚滚红尘。
花无计修为不弱,却无心证道升仙,他曾说万年无垠寿命,也比不过一轮明月、两盏清酒、遍识天下美人名士。
所以他朋友很多,三教九流,但凡合他心意,必然与之结交。旁人笑他生冷不忌,他也毫不在意,照旧活得自在风流。
当年苏一尘将魔族甘野引为知交的时候,虽然甘野还没有背上血案为正道追杀,却也引来了不少流言蜚语。倒是花无计听说此事后,星夜奔袭十天十夜,跨过千里之遥,特意去看了苏一尘一眼。
那一眼过后,他把天下第七扇一开,白玉竹的清香四溢,衬着他清朗的声音:“苏兄是真风流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所以,苏一尘和花无计是朋友。
倾盖如故的朋友。
◎
说来女子美不美,虽然见仁见智,总算是一眼就能看出的,男子是不是风流名士,居然也能看一眼就下定论?
苏一尘这样问花无计的时候,他只是一笑,“腹有诗书气自华,书卷气可以反映在脸上,风流为什么不可以?”
“分明就是看脸,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苏一尘一勾嘴角。
“非也非也,我就很喜欢苏兄你这股风流意气,难道你觉得自己只有一张脸?”
苏一尘闻言,一本正经地摆了个玉树临风的站姿:“靠脸吃饭也算是种天赋,我觉得并无不可。”
花无计哈哈大笑:“俗,太俗。”
“花兄倾慕美人、追逐名士,身在三界滚滚红尘,却怕俗?”苏一尘奇道。
“那是自然。”花无计说着,天下第七扇“啪”的打开,声音清脆,“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我有齐云白玉竹,不俗是也。”
这位不俗的花无计道友,在一派湖光山色边看到了个眉眼平淡的小道士,身子一转,一头青丝潇洒地划了一道弧线,扭头就是打算闪人。
苏一尘不觉失笑,加快步子与他并行,又叫了一声:“花兄。”
花无计转头看这个小道士,个子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面容青涩,还有双圆圆的杏眼。
美人与名士,这两样小道士都沾不上边。
花无计于是一拱手:“道友好啊,今天天气不错,道友可以在湖边慢慢欣赏,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苏一尘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假装叹气道:“人人都说朱栖坛花无计交游广阔,原来花兄交朋友只是看一张脸?”
花无计停下了脚步,这小道士说话直接得很,让他觉得有点意思。
苏一尘两根食指指着自己的脸颊,笑着说道:“我这副尊荣,如果想要交花兄这个朋友,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
花无计右手拿着收起的天下第七扇,在左手掌心敲了两下:“你是谁?”
“白林城温良。”苏一尘作了个十分标准的揖。
花无计的脸倏地凑近了他:“你到底是谁?”
苏一尘眼睛一弯,“花兄是真风流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花无计神色一下子绷紧了,眯着眼睛凝视苏一尘,突然问道:“你多大了?”
“十八。”苏一尘对答如流。
花无计凝神思索片刻,复又摇了摇头:“你太小了……”
他话只说了一半,苏一尘却明白其中意思。六年前,温良才十二岁,不可能离开过白林城,也应该没有机会与苏一尘深交。
他眨了眨眼,心念一动,忽然右手骈指,如闪电般射出,直取花无计胸口。
花无计的速度也是极快,天下第七扇应声而开,弧形扇面微微一移,就挡在了苏一尘的指尖之前。
苏一尘收指换掌,与花无计推了几掌,你进我退,手势胶着,并没有实质进展。
第十三招的时候,花无计的掌风中出现了一丝破绽,那破绽太细微太短暂,几乎无人可以趁此破招,可苏一尘偏偏在此时指尖前递,轻飘飘地按上了花无计的虎口,一股酸涩的力道让花无计右手一松,天下第七扇失势落下,被苏一尘顺手抄起来,手腕一转,扇了两扇。
花无计没有恼怒,更没有伸手去抢回折扇。
朱栖坛的这套掌法,威力不大,原本只作同门练习之用,胜在轻巧灵动。掌法第十三招有个破绽,只是转瞬即逝,出掌的人速度不够,拆招的人时机不对,虽然许多人知道破绽在哪,却无法破解,只除了一个人——
“苏兄……?”花无计一贯清朗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不确定,他目光灼灼,像要在苏一尘的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苏一尘把折扇一收,托在双手之上奉还给花无计,尔后轻轻笑了。
“花兄,好久不见。”
第11章 讣告
苏一尘死后六年,居然重生到了仙门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弟子身上,再加上他生前青羽弃徒的身份,乃至于这件事根本无法与人细说。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他能坦诚以告的话,那就是花无计了。
旁人听到了,也许会嗤之以鼻、也许会觉得不齿、也许还要找他算算旧账,惟有花无计听了,是会真心感到高兴的。
就像现在这样。
花公子上前张开双臂,和面前那个长相完全入不了他法眼的白林城弟子狠狠抱了一下,他用力之大,让苏一尘甚至能感觉到天下第七扇的扇柄顶到了自己的蝴蝶骨。
松开手后,花无计问道:“那你琵琶骨的伤也好了吧?”
“这副身体没病没伤,”苏一尘笑了笑,“只不过资质平平。”
“凑活用吧,”花无计打开扇子摇了摇,“对了,你今后打算怎么办?留在白林城学点儿怀理道长的绝学?”
“免了吧。”苏一尘摇摇头。
“也是,怀理道长的剑法还不如执剑长老呢。”
苏一尘从地上捡起了一颗小石子,反手朝着湖面切出去,石子在水面上起起伏伏,直跳了三十多下才渐渐下沉。
“最近傅子鸣和林语深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花无计点点头:“自然听说了。其实这次师父派我来,也是商量各门联手擒魔的事。”
“我要去找甘野。”苏一尘说道,脸上难得隐去了笑容。
“你也觉得此事是他所为?”花无计并不认识甘野,他三教九流的朋友中独独没有魔物,本来倒是有心一见,只不过当时他远赴海外孤岛,等到回来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苏一尘已经不在了。
“恰恰相反,”苏一尘说道:“我从来都觉得不是他所为。”
花无计看着苏一尘的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你不必相信的,这本来就是我的事。”苏一尘明白这些话会影响到花无计今后的行动,于是出声说道。
花无计又笑了:“我不信他,但我信你。”
连苏一尘都不能百分百肯定事情究竟是如何,花无计却愿意这样说,于是他也笑了,并不觉得意外。
他们本来就是这样的朋友。
“你去找出真相吧,”花无计说道,“我挺你。”
◎
苏一尘第二天去见了白林城的掌门怀理真人,自然又是把林语深遇害时的事详细描述了一遍,还有林语思留下的字条,他也带了回来。
“是八师弟的字迹。”周晓柔接过字条看完,叹了口气,“他平生只听他大哥的话,现在七师弟不在,没有人制得住他了。”
怀理道长思忖片刻后,将城中得力的弟子分成两拨,一拨前去查探魔物的线索,另一拨由周晓柔带着,去找林语思。
“掌门,我也想去找八师兄。”苏一尘总想逮着个机会下山,于是再次说道。
“你还是先留在白林吧。”怀理道长没有说破温良功夫不济的事,苏一尘心里却也明白,但他在青羽山胡闹也就罢了,如果回到白林城再突然显出一下子高了许多的身手,难免惹人生疑,只好噤口不言。
明着走不了,只能不辞而别了。
苏一尘找到温良的房间后,对着他的遗物拜了一拜:“温兄,你就安心轮回去吧,今后你这具身体,我一定小心使用,万一真的玩脱了,生前浮名,你也别太计较了。”
他打定了主意,就去找花无计商量。花无计也已经向怀理道长传达过了师尊的意思,本来留在白林城就只是欣赏欣赏别家的美人,现在苏一尘要走,他当然同行,于是议定翌日就去找掌门辞行。
没想到第二天,白林城却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
卯时三刻,苏一尘就被周晓柔拉起了做早课。
他在青羽山对青峰上,无人管束,天床地被,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一下子当起了别家排末尾的小师弟,还真是有点不习惯。
正在没睡醒眯着眼睛练剑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周晓柔看了众师弟一眼:“你们继续练,我去看看情况。”
别人当然不敢忤逆大师姐,苏一尘又怎么能乖乖听话。他不露声色地移动到阵列最后方,然后掉了个头,尾随着周晓柔就到了争斗的发生处。
四个白林城弟子拿着剑,正把一个穿黑衣的青年围在战团内。
那青年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头发束得极短,一张脸生得清秀,眼神却很凌厉,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四个巡山的弟子简直拿他没有办法。
“住手,这是玄照溪的道友。”周晓柔看清了那人身上的衣着,连忙喊道。
大师姐这样说了,几个师弟不敢不从,相约停了手,只是脸上表情十分不服。
“师姐,这人好没礼貌,我们说了给他通传,请他稍等片刻,他却一个劲地往里闯。”一个弟子这样说道。
“事出紧急,没工夫等你们了。”那青年开口说道。
“这位道友怎么称呼?”周晓柔上前问道。
“玄照溪,闻人斐。”黑衣青年看着周晓柔,拱手一揖道。
他态度漫不经心,让周晓柔身后的几个师弟看得又是心头火气,手中长剑握得死紧。
苏一尘站在不远处看戏,倒也没有躲起来,突然看见那青年盯着自己,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闻人道友来白林城所为何事?”周晓柔又问道。
闻人斐右手一抬,剑尖直指苏一尘:“为找他而来。”
此言一出,几个白林城弟子一同转头,等看清了站在一旁的苏一尘,周晓柔奇道:“找温良?不知我家师弟有什么得罪之处吗?”
闻人斐迅速掠过周晓柔,朝着苏一尘走来:“喂,你前几天是和我师弟在一起么?”
这人的师弟?苏一尘略一思忖,恍然大悟:“你是说柳衡?”
“果然是你。”闻人斐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纸上赫然画着温良的画像。
找师弟不用这么迂回吧?
苏一尘想着,凝神回忆了一下:“柳道友最后似乎是往宣州东北面去的。”
“我知道,”闻人斐把画像团了起来,扔到一边,“我找到柳衡了。”
苏一尘一怔,看闻人斐的样子,绝不是来说“我家师弟给你添麻烦了”的。
“他死了。”闻人斐冷冷地继续说道,“就在一周之前,心脏被挖,左眼也不见了。”
苏一尘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说不出半句话来。
周晓柔看出事关重大,连忙把闻人斐和苏一尘都带到了掌门跟前。
苏一尘将在宣州一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讲到他们潜入青楼以自身为饵引出凶手时,怀理道长连连摇头,直道“胡闹”。
苏一尘很确定杀死那几个女子的不是魔物,自己和两位道友都有把握全身而退,可如今柳衡死在了宣州,再解释什么也没有用了,他们之前的行为,只能被认为是莽撞。
周晓柔觉得玄照溪接连死了傅子鸣和柳衡两人,闻人斐之前的急躁也就不奇怪了,所以不仅没有把他擅闯门派的事禀告掌门,反而私下出声安慰。
闻人斐看了周晓柔一眼,凌厉的眼神稍微熄了火,低声说道:“谢谢。”
据闻人斐所说,柳衡的事他已经传了几路消息出去,现在想带温良回宣州找找线索。
怀理道长本来是不放心的,但苏一尘主动请命,中途赶到的花无计也说愿意陪同,最后掌门终于点头,并让周晓柔也与三人一同上路。
于是翌日一早,四人辞别同门,一同下山重赴宣州。
◎
能下山固然是好,但苏一尘并不认为凶魔杀人之后还会留在宣州。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闻人斐之后,黑袍的青年说道:“我们并不是去找魔物,而是去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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