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宫中漫步,谈论算术,直到正午将至,宫人急匆匆赶来提醒,熊侣才记起午后还要同潘党学射箭。吃过午饭,躺在床上小憩一阵,便提前去校场。他还记得和观浮休的约定,让影子在潘党到达之前先行指导半个时辰,内容或与射箭无关,有时是一些简单的防身招式。
他赶到时,影子果然已经在那处等他,二人练了一阵招式,熊侣总觉得影子今日兴致不高,心事重重。他道:“影子,你不开心吗?”
“王有心了,影子无事。招式已练过两遍,影子再教王练一阵箭法吧。”
熊侣点点头,将弓箭盒子背上,拉弓射箭,影子在一旁指导。熊侣刚射出第二支箭,影子敏锐地察觉人声,在他耳边道:“有人,影子暂时回避。”
这一箭堪堪射中箭靶边缘,熊侣有些郁闷,怎么老有人在他练习的时候闯进来呢?真是烦死人了。他装作不知,又抽出箭来,再射一支。
脚步声渐渐近了,熊侣听出脚步十分沉稳。沉稳男声从身后传来:“大王的箭术有待提升,这两箭一箭在红心边缘,一箭只堪堪射在靶上。我大楚以武立国,大王又怎能在箭术上弱于普通将士?”
那人走到他跟前,在很近的距离停下。熊侣停下动作看他,突然有些紧张,手心微微渗出汗来。这人他自然认识,正是那日在殿上提醒他令尹和大司马之位空悬的斗般。近距离看斗般,只觉得他神态威严,杀气四溢,绝对是久经沙场之将。
“原来是左司马,真是巧了,左司马今日来校场,亦是来练箭的?”
斗般直视着熊侣双眸,熊侣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他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偶尔没考好,父亲教训他时严厉的模样。熊侣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搞笑,斗般怎么能和他爹放在一块儿比较呢,真是糊涂了。
“臣今日并不知大王在校场刻苦练箭,只是顺道过来,经过校场,去看战马。”
“原来如此,左司马果然十分尽责,实乃我大楚良臣,哈哈。”
斗般的表情依旧很严肃,熊侣甚至以为他立马要像班主任似的劈头盖脸骂他一顿,没想到他突然搭上他的肩膀,道:“大王有心练习是好事,若不嫌弃,就让臣来教吧。”说罢居然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拉弓射箭。
熊侣脑子里嗡嗡乱响,没料到这斗般居然会这么做。他也没好意思说过一阵潘党要来教他,这不是在拒绝他么?于是只好乖顺地任他牵着手,缓缓将弓拉满,一箭射出。
箭矢没入红心,熊侣面上有几分喜色,谢道:“多谢左司马指教。”
斗般的表情似乎也柔和了一些:“大王要记得,瞄准红心时,定要稍稍往上,腰要挺直,手臂用力。”他往四周看去,问道:“那帮宫人呢,难道不该时时跟随大王身边么?如此失职!”
“不怨他们,是寡人不想让人看着,便让他们躲远些。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潘党会来陪寡人练箭。”
斗般皱了皱眉头,道:“潘党那小子,怎能让大王等?”
熊侣又急忙解释:“是寡人要先来的。寡人自知……箭术太差,因此想早些过来,练上一阵。”
斗般的脸上隐隐有些笑意,他道:“大王不必担心他人嘲笑,箭术不好,多练便是。潘党那小子没到,就让臣来教吧。”
熊侣觉得这斗般真的像极了他爹和班主任的合体,要不要这么尽职尽责啊,你们斗家不是大反派么?他想着上回看到的斗椒,礼数周到,对他相当尊敬。这个斗般对他不算敬重,但似乎是将他看成了子侄辈,还试图管教,挺负责任。仔细想想,这若敖氏为楚王一脉,这么算来,斗般其实算得上庄王的叔伯。
上回刺杀之事,到底与这二人有没有关系?熊侣心下有些疑惑。若身旁这人就是乱臣贼子,那他此刻不是很危险?斗般如此强壮,随随便便就能掐断他的脖子。
☆、【第023回】战事
斗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王,你似乎有心事。”
熊侣回过神来,连忙道:“左司马对不住,是寡人失神了。”
“臣听说大王身体不大好,大王年纪轻轻,该多出来走动。总在寝宫之中,会闷出病来。我大楚的江山,还要靠大王维系。”
熊侣只好应道:“左司马教训的是。”
慌乱的脚步声传来,斗般皱了皱眉头,放下弓箭,向后看去。几个士兵和侍卫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来,跪了一地。
斗般沉声道:“出了什么事?如此惊慌。”
“报……报大王和左司马,庸人叛楚,伐我楚西南。”
熊侣一听,事态似乎挺严重啊。
“小小庸国,也敢犯我楚国疆界?前线战事如何,不要说那些个守边境的,连庸人也抵挡不住?”
那士兵擦了擦额上的汗,说:“回左司马的话,此次不仅有庸国,庸人集结了群蛮,包括苗人巴人等,一同攻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选,也准备攻楚。楚国多面受敌,边防将士要守不住了!”
斗般怒道:“楚国多面受敌,这消息为何如今才传到郢都?”
士兵颤颤巍巍道:“戎人从西南进攻,已经打到阜山……麇人与百濮暂时没有动作,只在城外观望……”
熊侣被这阵仗吓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听得斗般怒道:“混账,这些个守前线的,怎的如此窝囊!”
“大王……还请大王决断……”
熊侣清醒过来,看了看斗般,问:“左司马,眼下该如何做?”
斗般郑重行礼,单膝跪地,抱拳道:“大王,请让臣带兵出战,臣愿为我大楚击杀乱贼!”
见斗般郑重行礼请战,熊侣才突然意识到,他刚刚在慌乱之中,居然不自觉地向这个有可能是内贼的人求助了,简直是脑门子被驴踢了啊!也许是这人给他的感觉,太像一个严厉的值得依靠的长辈吧。
意识到这点,熊侣的脑子转了转,道:“左司马快快请起,这仗自然要打,只不过这会儿突发战事,朝中恐怕还有不少大臣并不知晓。”他转向宫人和士兵,道:“你们还不赶紧将消息告知诸位大臣,一个时辰后,大殿上见。”
“是,大王!”
熊侣看向斗般,道:“左司马,你我同去吧。”
熊侣在寝宫匆匆换过朝服,便赶往大殿。他记得庄王在伍举进谏后不久,楚国便发生了一些重大事件,恐怕便是他刚刚知道的这件。楚国周边族群和小国群起攻楚,应该是天灾过后存粮不够,想通过进攻楚国来掠夺粮食。楚国目前流民四起,存粮也不大富裕,估计军队战斗力也不高,这可如何是好?
他坐在殿上,心里惦记着宗庙里的观浮休。若是观浮休也能上朝便好了,有他在,一定能给他出很多主意。但这节骨眼上是不能去找他了,等跟这些大臣商议结束后,再同他商量吧。
穿着朝服的大臣急匆匆赶来,一个个神色慌张,与同僚窃窃私语。熊侣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道:“众卿家,想必诸位已经知道楚国四面受敌的消息。目前庸人以属国身份,带头发动叛乱,夺我楚民财,实在罪大恶极。若只有庸国也罢,可这群蛮也参与其中,实在棘手。诸位卿家,可有妙计?”
潘崇上前一步,道:“为今之计,只有力克敌军。边境将士不足,请大王立马将郢都王师,派往楚国边境。”
斗般道:“大王,郢都王师可保都城平安,不可全部调派。”
虞邱子摸摸胡子,道:“左司马所言有理,还请大王调派一少半左右兵力。”
熊侣这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好点子,道:“那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右司马!”
斗椒道:“臣在。”
“你手握郢都兵权,即刻兵分两路,赶往西南、西北两方进行支援。”
“臣领命!”
“左司马,你坐守郢都城,保护郢都安全。”
斗般对未能出兵前线似乎有些许不满,他看了斗椒一眼,道:“臣领命。”
兵力调派暂时解决,他知道这事儿恐怕还没完。群蛮从四面叛楚,这可不是好解决的事情。目前楚国兵力不足,很可能抵挡不住群蛮攻击。他留下几位重臣继续商议对敌之策,又增派数位探子去前线打探情报,以便及时了解前线状况。此时的他,无心吃饭,以占卜为由,心事重重赶往宗庙。
天色深沉,乌云蔽日,到夜里下起了雨。他刚跨上台阶,雨便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熟门熟路走到凤殿,观浮休已经在那处等他了。
“王,此等大事,直接宣浮休便是,不用走这么远的路。”
熊侣笑了笑,说:“不算远,我心里有事,想到处走走。”
两人进了殿中,面对面坐下。熊侣问:“浮休,此事你已经知晓了么?”
“略知一二。”
熊侣将他所知的情报复述了一遍,问:“你可有良策?”
观浮休眉头微蹙,道:“你今日的做法,不好不坏。目前前方战事刚起,发展态势呈未知之态,先派兵支援当是第一要务。只是……此次战事恐怕不易解决。”
“我大概记得,庄王三年发生过一场重大战役,至于战役具体情况如何,我并不知晓,只知道这场仗最终是打赢了的……”
观浮休看向桌案上的楚国地图,沉思片刻,道:“王,任命令尹和大司马吧。”
“嗯?怎么突然……”
“是时候了。”
熊侣疑惑道:“可是……任命谁呢?”
观浮休直视熊侣双眸:“你今日不是已经有决断了么?”
熊侣低头略略思考一阵,说:“任命斗般为令尹,斗椒为大司马,对吗?实质上的兵权大都在他二人手上,只有给予他二人这份荣耀与头衔,才能令他们奋力杀敌,为楚而战。可这般做法……权力又回到若敖氏手中了,此战过后,若敖氏会比从前更盛。”
“先安外,后治内。”
熊侣实在佩服观浮休的智慧,他觉得他的智慧早已超越了他的年龄,若生在当代,观浮休定是个天才般的人物。他道:“我明白了。浮休,你当真是我的好军师啊,你不去当朝官真可惜。”
“谬赞了。”观浮休盯着楚国地图细细想了一阵,道:“王不必过于担心若敖氏。此次战役是若敖氏重新掌权的契机,也是大王坐稳王位的大好时机。大王可利用此番机会将权利握在手中,增加威望。还可以提拔楚国公族之外的外姓臣子,给予他们机会,令他们施展抱负,战役胜利后,赐予封赏,他们便会对你心悦诚服。”
“可以提拔谁呢?”熊侣突然想起那日优孟在屏风后所演的布偶戏,道:“对了,从前你家大王不是被那什么斗克和公子燮劫持出城过么?是被谁给救下了……名字我记不得了。”
“庐大夫戢黎。”
熊侣兴奋道:“对,就是他。还有……潘党他爹潘尪。潘氏是外姓,我觉着潘太师与潘党都挺忠心,这潘尪我也见过,虽然不是很了解,但应该信得过。将他的位置拔高,也可以削弱若敖氏的力量。”
观浮休点点头,道:“这场战乱,庸人是始作俑者,与他一同前来的群蛮及戎人,不过是想趁机捞点好处。你我静观其变,看能不能想办法逐个瓦解敌手。先将兵力重点用在庸人、戎人、麇人身上,至于群蛮和百濮,我想办法解决。”
“你?”熊侣有些惊诧,突然想起观浮休曾经说过,他并非郢都人士,而来自三苗。三苗与巴人住在一起,感情自然不错。观浮休如此上心,恐怕是担心这两族的安危吧。
“这几日我会让影子前往三苗,询问族人究竟为何有一部分追随庸国,若能将联盟瓦解,还请大王事后不要追究群蛮责任,依旧以安抚为主。”
“这个你放心,能和解自然还是和解的好,以免生灵涂炭,受苦的还是百姓。”
熊侣与观浮休谈到深夜,才返回寝宫。虽不知战事会如何发展,但观浮休的话给了他底气。既然暂时无法控制局面,那就静观其变吧。
作者有话要说: 《左传》文公十六年(公元前611年)楚大饥,戎伐其西南,至于阜山,师于大林。又伐其东南,至于阳丘,以侵訾枝。庸人帅群蛮以叛楚。麇人率百濮聚于选,将伐楚。于是申、息之北门不启。
☆、【第024回】计策
翌日,雨下了整天。朝中重臣皆是直接在宫中休憩,等待前方急报,共同商讨对策。天快黑了,熊侣坐在王座之上,看着大殿之中正在商讨对策的臣子,心思有些沉重。这样的事情,他活在现代的时候,永远摊不到他头上,现在却要为一个国家的百姓做出决策,也不知自己做的到底好不好,对不对。
夜雨之中,有人竹杖芒鞋冒雨而来,熊侣往外看去,只看见雨滴顺着蓑衣缓缓下落。
宫人报信说:“大王,蒍工正从沅水赶回来了。”
“快请进。天色暗了,点灯吧。”
蒍贾将蓑衣脱下,竹杖交给宫人,走入殿中,俯首行礼道:“臣蒍贾叩见大王。”
大殿之中,灯火一盏接一盏点亮,熊侣道:“不必多礼,蒍工正冒雨而来,辛苦了。”
熊侣细细打量了他,四十左右的年岁,看起来有几分严肃。他觉得蒍贾与蒍敖长相有几分相似,但从神态来看,性格似乎截然不同。
蒍贾起身后,与他说了几句,便去潘太师处,与几人讨论战况。熊侣在一旁静静听着,听他们争论,想对策,脑子也活络起来。能在这里议政的,大多是聪明人,能听他们交谈,其实挺享受。
第三日,从前线传来的消息并不妙。多支军队与楚军僵持不下,还有几支队伍又往楚国腹地推进了一些。任命令尹与大司马之事,熊侣已悄悄同潘太师与虞邱子两人商量过,二人也同意了。今日他从观浮休那里拿来了写好的指令,他的字迹还不够漂亮,因此还是将此事拜托给观浮休来做。
诏书有两份,一份给斗般,一份给斗椒。前线消息再次传到郢都之后,他便召集群臣,命人当场宣读了这两份诏书。斗般跪地接了诏书,声音有些激动:“多谢大王厚爱!臣当竭尽所能,护我大楚安宁!”
熊侣见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真是非常感激。他不禁想,难道这人真的曾经派遣刺客去刺杀庄王和自己么?
而斗椒的那份,则交给士兵,由士兵带去前线,交给斗椒。
这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彻底转凉。熊侣多加了衣裳,看着天色,隐隐有些忧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将这个国家带向何处。他若是做得不好,会不会改变历史?若是历史发生改变,那他会不会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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