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静默无言。突然感觉到眼前的人有些落寞。我需要他。他看着他,想。他这时才清晰地发现这一点。这也正是他回来的原因吧,即使先前他并不觉得。他移过目光,不再看他。
书案上养着一盆清清淡淡的水仙,三朵已经盛开,还有一朵欲开未开,不胜寒夜的姿态。烛光温暖,映得素洁的花也犹如泛着红晕一般。再远处有一白釉瓷瓶,瓶内插着两支梅花,枝头多是红豆般的花苞,悠悠的梅香已可辩,只待绽放。青萍看到梅枝,便想到那个酒后的雪夜,和那树在雪夜的寂静里依然灿烂盛放的红梅。心中便似也有一支红烛在跳跃,烛光温暖。让烛火燃烧吧,让梅花盛开吧。心里的声音在说。
青萍嫣然一笑,倩步移至书案,落身坐在杨显身边。“爱妃!”脆生生的一句尚未落音,双手已替杨显合上了书,神采熠熠地看着他。青萍神态举止流畅自然,几分亲密几许暧昧,又带着一丝戏谑一点甜蜜。杨显又一次被这突兀的转变惊到。这个人,他总是看不透,也总是猜不到,下一刻他会以什么身份怎样的态度对他。却也奇怪,就这么一句,打破了两人之间疏淡的氛围,把谈话带入了之前相谈甚欢的情景中。杨显顿时有一种大石落地般的放松和释然。
“我最近在编写一折戏,你可有兴趣一听?”青萍嬉笑着问道。
杨显亦微笑着点头,看来四喜所言不虚。“取来我看!”
青萍却故意转过头去,斜眄着他巧笑“现在还不能给你看!”
杨显看他那副得意的神情,如何让他,伸手探进他衣服挠他痒。青萍耐不得,咯咯笑着求饶:“爱妃,好爱妃,饶了我吧!”不说尚好,听此言杨显更不停手了。青萍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地喊着“大王…饶…命……”杨显也怕青萍笑岔了气,方住手。嘴上却不放过“你说的什么,没听清!”
青萍当即探身前来,双唇附耳,吐气如兰,以一种轻若无声却又清晰可辨的戏音说:“大王饶命!”入耳处柔熙熙娇滴滴的。
杨显抬手拂过他的头发,看墨色乌亮的发丝从指间滑落。柔软。轻盈。“你在写的那出戏,说来听听!”
青萍正身,神色认真。“古今奇女子,远有卓文君,近有红拂女,皆可歌可叹。但最让我震撼的,是那个西湖苏小小。”
“苏小小,我怎么没听过”
“或许像洛神一样,是那些文人墨客杜撰的吧。但是不管其人是否存在,她那种姿态却是让我感动。”青萍说了,见杨显专注地看着他,面上流露出好奇之色,便接着说道“相传,苏小小出生在商贾之家,她出生后家道没落,父母早亡,只留她一人。她便变卖了家产,迁至钱塘,每日乘油壁车游西湖,寄情山水间。且她又生的相当美,真是集天地钟灵万物毓秀于一身。每当游湖时,车后尝跟随王孙公子无数,只求一面。”青萍说着,仿佛看到了那个妆成的女子倾世的美,和众星捧月般的繁华。一掷千金的拥捧、颠倒众生的美貌,从来不是她刻意追逐的,那些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装饰,纵然是这般如花似锦的青春,她也从不贪恋,她活的竟那样肆意洒脱,那样尽心尽意!他心里便不平静。
“美貌的女子哪个时代都有,也并不足为奇。奇的是她拥有人生中的那些美好,却从不贪恋。在名声正健芳华正茂的时候,她就那么只身归隐绝尘而去。她到底是看透了这个世界,所以要在最美的时候离去,留给世人她最美的样子?还是她看透了生命的本质,生命于她竟不是努力想要抓住想要挽留的东西而只是一种经历,所以才在阅尽繁华之后安然超脱?”
最后几句青萍说的很快,杨显能听出他心中的激动。于他却是感慨。这样的女子,他觉得身边就有,林媚。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被她吸引到,吸引他的反而不是她的妩媚,而是她神情中那种随心所欲的力量,正是这种坦荡让她的妩媚妖娆显得毫无心机。他对她格外宽容,因为他知道,那样肆意的活着,他从来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其实,他被林媚吸引,还有一层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理由。那就是她和他一样,都是自幼被囚禁的人。
“林媚你应该不了解,”杨显说。“她出生之时,她的父亲林呈祥梦到一只狐狸飞下来碰掉了他的官帽,醒后看到初临人世的她,就断定她是不祥之人,要弃掉。是她母亲心慈,拼命相保,她才得以留下。但林呈祥把她安置在别院,从不许她见人。她日渐长大,样貌也越发妩媚明艳,偏偏她又十分爱装扮,衣饰别出心裁而往往有惊艳之效。林父偶有看到便更加不待见。想着尽早把她打发了。有一天广宴宾客时安排她出,也有选胥的意思。林媚盛装而出,当即满场轰动。引两个世家子弟私自为她拔剑相对,引发命案;还有他哥哥的一个朋友亦是对她无限痴迷,整日寻觅她的身影,郁郁而终。这更坚定了林父她是不祥之人的想法,认定她是妖女。”
青萍一向对林媚并未特别在意的,此刻听杨显说她的身世,也不免好奇。忍不住先问“陛下是如何有机会见到她的?”问过见杨显一笑。“是她来见朕的!”
那日杨显驾临林府,其实并无国事相商,不过登基之初欲彰显皇恩浩荡、巩固人心。他与林呈祥谈话之时,突然见一年轻貌美的女子迤逦而来,那女子丹凤眼顾盼神飞,樱桃唇轻启笑漾。衣饰却是奇特,只着一件秋香色锦丝罗衫,却未束腰,行走时小蛮腰在衣衫间荡来荡去,一步一步极是随心所欲的,却又让人觉得浑然天成,无意中生出妩媚风流的韵致。只见她行至杨显身前,自顾自斟了一杯酒,右手盈着,很自然地丽声笑道:“敬你一杯!”目灿星辰、唇灼莲花。那样放肆的几近失礼,仿佛完全不知眼前之人的身份。说也奇怪,自她进来,便似施了法术,仿佛这空间里的一切皆随她控制。林尚书目瞪口呆的坐在那儿,竟不能言。杨显不生气反觉有趣,会意地陪她饮了一杯。
林尚书看着违抗他命令突然闯出的林媚,其一举一动皆令他颜面尽失,气恼至极。盛怒之下他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把小姐拉出去——”
林媚在林呈祥声止后轻巧转身,柔声轻语:“父亲大人可是怪责女儿未向您敬酒?来,女儿也敬您一杯,愿父亲顺心顺意,莫再生气惹皇上见笑!”
林尚书看了一眼杨显,自觉失态,心中愤愤只不好发作,低头不语。杨显当时并不知内里详情,看此情此景更以为奇,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原为抚慰忠心之臣,此时更不好让尚书为难的,不过他以为如此女子日后定难再见,偏偏不想离去。到底年轻,硬是坐着打量了林媚半刻,才起身移驾。
杨显起身正要离开,林媚近身半步,双手拈起他皇冠垂下的锦带,抬眼斜飞着眺眺的眼角笑言:“陛下不准备把我带回宫吗?”如此大胆的言行,让杨显也不免微愣。瞬时他便笑了,“不愧为林尚书之女,如此花容月貌又这般聪慧灵敏,想来林尚书一定舍不得,你还是侍奉父母身边吧!”
杨显本意是婉拒,然佳人面前又不可唐突,便十分委婉了些,以致于在林呈祥听来却是有心讨要此女又怕他不愿的意思,在这敏感的时期照此推理下去简直是怀疑他的忠心,便惶恐的伏地跪拜“陛下看中小女,是臣的荣幸,臣即刻命人准备妥当,改日送小女入宫!”
林媚听了也不行礼,松开指间皇上的锦带,“臣妾恭送陛下!”俏丽。清脆。
杨显回忆初见媚妃的情形,仍不免会心而笑。青萍听后笑叹之余莫名黯然。他情不自禁地走向那两支瓶插梅花。杨显的视线随他转向梅枝。人言梅花凌霜傲雪,可那红豆般的花骨朵,明明相思,不是相思。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想回忆,又不敢去碰触,想珍藏,又不得不抛却。其实也已经过去。
在那一刻,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一个人。杜惊红。
其实在写苏小小之时,青萍一直想着的人是她。也只有她,拥有那么傲世的美又全不介意、即使在权利的漩涡中也从不会迷失,也只有她,活的那般清醒吧。他想。但她又不同。小小是清醒后的肆意挥洒,因为无所牵绊,所以放肆;她却是冷静克制的,她的克制,一定是为着某种牵挂,什么才是她心中的牵挂?他很想向杨显询问她的事,他很想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去了解她。去亲近她。但他知道他在刻意回避,他也刻意不去提起。
第12章 月樱苑观月
整个皇宫的冬日,如被雪藏般,寂静无声,翛然而逝。连一向四处招摇的媚妃,也难得的安分。但是有一件事,打破了这段被冰封的时光,犹如川剧的变脸,嗖的瞬间,变成了春天。皇后怀孕了。这件事被沸沸扬扬的传遍皇宫,又随春风拂过整个都城,唤醒了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勃勃生机。春回大地。
云茵湖一池春水被春风吹皱,在清晨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水光相接处生出的水花明亮耀眼,一朵方开,闪烁着,水波漾过,消失,另一朵又开,再闪烁。此起彼伏,像风铃响着叮咚的乐声。湖边的雾岫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隐时鸟鸣悦耳,现时青山抹翠。修心殿的两只流金云锦在朝阳里欢欣雀跃的练嗓子。一只吟唱“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另一只并不接,仿佛极不服气的,自顾自唱着“绿柳荫里白沙堤,浅草才能没马蹄”,嗓音清新明丽,昂首对着阳光,眼睛望着碧蓝的天空,十分得意。这一切都应和着兰香宫的欢喜。
后宫各妃嫔争相来兰香宫祝贺,一时院内人满为患,喧闹声欢笑声不绝于耳。永光宫自羲和帝登基以来一直沉寂,此时是许久不曾有的热闹,在宫中诸人心中便更觉热闹几分。花团锦簇中,陈蕙兰一身苏木色长衣,在殿前的芙蓉树下小坐,鲜绿的芙蓉新叶在她头顶舒扬,初升的朝阳透过枝叶在她额头鼻尖投下明亮的光斑,她抬眼看着庭院中嬉笑的众人,神态温婉安详,眼波温柔,洋溢着希望的光。
一时明心把礼物递于墨荷后径直走到陈蕙兰身边“奴婢先给皇后娘娘道喜了!”说着便行礼,被皇后扶住“姑娘快起。”明心起身站立旁边笑道“太后娘娘盼子孙已久,听到娘娘有喜的消息,十分欢欣,本来今天要亲自来看娘娘的,熟料早上喝过一碗羹,大概是凉了,便有些不舒服,才没能来。太后娘娘让我带来养身安胎的补品,还说让娘娘安心养着,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御膳房,其他的事皆不必操心!”
陈皇后听明心把一串话干脆利落的讲完,应道“是臣妾失礼,本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明心会心一笑,双眼明慧“太后既已吩咐,娘娘不必多礼。奴婢们也望着娘娘早日诞下龙子!娘娘且歇着,奴婢告辞了。”陈蕙兰双眼含笑“姑娘慢走!”言毕望着明心远去的身影,觉得这丫头也着实可爱,太后素来向佛不问世事,难得身边的明心聪明伶俐,总能替她左右周全。又看到庭院中忙忙碌碌而又有条不紊的墨荷素菊及暖玉迎秀等人,个个秀丽出挑,深感每个女子都有她的美,都有惹人怜爱之处。心中如此想着,面上笑容愈发明媚。
青萍才出修心殿,在去往兰香宫的路上。走到半路看到右手边高墙里的樱花就要开了,粉色点点,伏于枝头,总觉得纤巧柔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继续走时方想起那樱花当是月樱苑里的了。月樱苑离兰香宫最是近的。果然不久便走到了兰香宫门口。正要进去,迎头看到从院内出来的暖玉。青萍尚未开口,暖玉先道“没想到青萍公子也来凑热闹!”青萍低头一笑。来之前还想着兴许能在此处遇到她也未可知,只暖玉一人在,可见她终究不喜欢凑热闹的,倒显得自己可笑。“不知贵妃娘娘近日可好?”暖玉见问,亦想起上次接风洗尘之事,也不由抿嘴一笑“我们娘娘可忙着呢,蓝妃一天到晚央着她学琴,她倒教得用心!”讲完没再停留,错身而去。
青萍进去兰香宫院里时,陈蕙兰已经移回殿内。他把带来的贺礼交于素菊,也随墨荷进入正殿。正殿里陈皇后手中端着一只青花瓷碗,碗中看着像是药,青萍猜测大概是安胎的。但见她端起轻轻地喝了,又漱了口。动作慎重中自有一股从容。难得的是,虞妃竟然也在,她就坐在皇后右手边,细细地品着一盏茶。丹唇盈盈,十指纤纤。此时见青萍进来了,便起身引辞。“看到姐姐精神好,妹妹心里替姐姐高兴。姐姐保重,我先告辞了!”虽是场面之辞,然虞婉樱唇角含笑,眸中蕴光,却被她说得格外真诚。言毕转身而去,在转身的瞬间,她终于看了青萍一眼。这一眼,似乎含着语言,却是欲语还休的样子。不过能感觉到她似乎很开心。青萍心中暗暗诧异。
青萍以为此行未能遇见杜惊红,倒见到虞婉樱,也是意外之喜。又见皇后面色红润双颊丰盈,娴静时脸上也似含着笑,有圆月般的清辉。心情大好,离开时步履轻松,双腿生风。本来已经走过,不该听到的,青萍却偏偏听到墙内宫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也真是奇怪,自己不愿怀孕,皇后有孕了她却那么关心!”
“是啊,本来这宫中最先怀孕的该是她,当年皇上专宠,要不是她私自喝那种药,今日又何至于此!”
“有什么奇怪的,想必她是后悔了吧。哪个女人心中没有一场相夫教子、白头到老的梦!”最后说话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轻描淡写的语气,却透着几丝沧桑。一时寂静。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在这寂静中,青萍觉得满眼□□竟有些荒凉。
愣了片刻,青萍继续走回修心殿。一路上却止不住寻思,这宫中受宠过的只有虞妃一人,她们说她私自喝避孕药,现在后悔了。原来她的失宠是源于此。究竟,她是怎么想的呢?在皇后殿内她看了自己一眼,是想向他说些什么?该去见她一面。
青萍未来得及去月樱苑。因为接下来的三天皇宫设宴,人臣同庆。辅相着实风光了一回,由内到外的神清气爽,身子也越发硬挺;国舅内心的黯然隐于面上的欢笑之后,看不真切;倒是东王一向性情清淡的,此次也首当其冲重礼相贺,而欢欣的神态又分外浓郁,便不见其他。青萍在这盛宴中未曾见到慕容苏。正自纳闷,他的贺礼到。人称病未至。
皇上一边流水宴大肆欢庆,一边给兰香宫源源不断的赏赐。然而,兰香宫内,他的身影却迟迟未至。太后也已亲临慰候。一直却没有等到杨显。大片的明丽中浮着一点水滴般的阴影。其实,她早已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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