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屏死了。她轻飘飘踩云般走着,一抬头看到了云茵湖。她无意中又走到了那晚公子带她来的地方。公子那一方手帕垫的草还在,已经枯黄。就在那里。她曾经坐着那里。公子曾经坐在她身边。她又坐上去,干软寒凉。她看到自己手背上有一点血渍,鲜红的像胭脂痣,又像是燃烧的一团火焰,分外灼眼。眼睛痛。她取出手帕要揩去那一抹痕迹。洁白的丝帕,上面绣着两只蓝蝴蝶。是公子的。后来她把它洗净一直想着还于公子。她痴痴的看着丝帕,又忘了血渍的事。丝帕在风中飘动,那两只蓝蝶便像活了一样舞动翅膀、翩跹而飞,仿佛要飞出手帕舞向蓝天。蓝天的那一边是瀛县。那里的街道真热闹,有剪纸的,剪的是双龙戏珠、凤栖牡丹;有捏泥人的,捏的有扎着两个辫子左脸嵌着一个酒窝的小女孩,有笑容和蔼的胖胖的大妈,最惟妙惟肖的是捏的他自己,那个泥人也带着他标志性的动作低头专注的捏着泥,有趣的是他鼻翼那颗痣也在,仿佛随着呼吸在翕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仰着头看一个中年男子画糖人,那男子画了一只兔子递给他,他脸上露出天真烂漫的笑,这一笑连左边缺一颗牙齿也显露出来,却更觉可爱;前边有卖红绳头花的在那吆喝叫卖,她放眼望去,红色粉色蓝色白色,很是好看;漂亮的大家小姐进去一家布店,很憧憬她身上那一袭绫罗衣裙,那么美!她仿佛闻到了烤红薯的香味,和娘烤出来的味道一样香。娘的怀抱里真暖……她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凉气一层层地穿过衣服直逼内心。或者太阳也是暖的吧,她站起身,向落日走去。她一步一步走向湖心,每走一步双腿都异常沉重,那水对她有无限羁绊,总是拉着不让她离开。当太阳最后一缕光消失的时候,她脑海里定格着那天公子于光影中停驻在门边的影子,她想喊他,想抱他一下,那么想。那时她就很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他。竟是预感吧。其实,她和公子,何曾有什么。最遗憾,连一个拥抱,都没有。
直到第二天早上有太监在湖边看见了秋屏,以为她竟在这睡着了,衣服也睡得微皱,实在不成体统。喊了她几声不见动静,那太监弯身准备晃一下她的胳膊,伸出的那只手瞬间僵了,那么冰冷。他吓得转身就跑,一口气跑到修心殿,气喘吁吁地把事情说与王总管。王全带人急急忙忙赶过去看时,正撞见路上皇后娘娘晨起散步的身影。“王总管一大早行色匆匆的却为何事?”王全见问,紧忙行礼“奴才失礼冲撞了皇后娘娘,奴才听说云茵湖边死了人,却是修心殿的秋屏,这正要去看看!”皇后听了,点头默然,她也是昨天听说了青萍之事。“既如此,我随你一起去吧!”
皇后带众人到时,见秋屏在湖边躺着,朝霞映在她半边脸,鲜活地如晨起才妆成一般。只她左手里还紧紧地攥这一方丝帕,那丝帕上绣的两只蓝色蝴蝶像是折了翅膀,静静地躺在草坪上。
“皇后娘娘,您看该怎么办?”她掌管后宫时已经很少发生这类事了。只前两年有个月樱苑的宫女,后来去了玫霞苑,又犯了宫规被林媚责罚,却也没用她插手。尽管这几年后宫很是平静,她有时候还是会想到自己,不知如何结局。其实也是自己想多了,一入皇宫,何事能由得人,即便她是皇后,也不能。“按宫例处置吧!”她转身离去。陈蕙兰本有些雍容丰腴,朝阳的旭光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那影子竟显得很单薄。
“公子舍命保全的,竟未能全,可惜了,这么伶俐的一个姑娘!”王全心里感叹着。把秋屏一张席子裹走了。
这次的事终究在平静了那么久的后宫掀起了一澜风波。连平时对诸事皆不在意的虞婉樱也赞叹了一回秋屏的勇气。只有皇上一直闭门不出,也没有上朝,王全进去禀报了秋屏之事,他听后也全无反应。王总管心里不免又感叹一番,转而去看青萍。
王总管出现时青萍正在作画,他最擅长的仕女图,只是这次画的不是别人,却是秋屏。修心殿前,秋屏坐在台阶上,望着明媚的阳光暖暖地笑着,月牙弯弯的双眼,贝齿含光的笑颜,那么生动,鲜活如在。当王全看到那幅画,心里不觉愀然。他实在不忍。“公子吃点东西吧!”他说。
青萍抬头,看到他眉间隐有一丝忧虑之色。“皇上,他没什么事吧?”“皇上这两天都没上朝,一直把自己关在修心殿。公子别怪他,他心里也正难过。”青萍默然片刻。“王总管,还要劳烦你一件事!”王全为他摆好饭菜。“公子请说。”青萍把画好的那幅画递于他“帮我把这个交给秋屏姑娘吧。”王全没有伸手去接,他的手隐隐颤抖。喉头紧绷,几不能言。“王总管?”青萍见他神色异样,又试探地喊了一声。王全勉强开口“公子,恐怕我做不到了。”“到底怎么回事?”青萍着急的问,他心里有些慌乱。“秋屏死了。”
秋屏死了。青萍听到这句话,一时简直难以明白它的意思。秋屏死了?秋屏。他怔怔的站着,抬起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画从他手中脱落,萎零于地。王全弯腰捡起了那卷画,收好,又从衣带里掏出一方丝帕,一起递给了青萍。“这手帕是最后在她手中一直握着的。”王全看青萍慢慢地接过东西,慢慢的走回墙边,慢慢地坐下,眼中无神,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他很想说几句什么话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良久,青萍终于看见了他手中的丝帕,这不是他的吗?他顿时全明白了。一时内心悲不能抑,泪便涌不能收。“王总管,她是怎么死的?”“云茵湖。”是那里。青萍想。那晚他就陪她坐在那里。她喜欢他。是他害死了她。月牙般弯弯的双眼。再也没有了。她在哭。他不知她为何而哭。而他走了。他竟然不知道。“公子还是吃点东西吧!”王全劝说。“有劳王总管跑一趟,你还是请回吧!”青萍仍那样坐着,王全把饭菜留在那里,自己走了出来。
独立一隅尤似超脱后宫的梅雪宫里,贵妃杜惊红坐立不宁。刚才蓝铃问她,秋屏为什么投湖。她无法回答。因为秋屏的事,她心里倒着实伤感了一回。素昔感叹女儿薄命,生为女儿身,本已是不幸,更不该再来这皇宫,好端端的一个人,就那么消失了,飘零的秋叶一般轻。推人及己,将来又会如何,自己尚好,蓝铃该怎样呢!她看着庭院里荡秋千的少女,一头青丝随着秋千纷飞,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眉眼间,俏丽的很。很多事她还不懂,忧伤就只是一阵,过后还能那么轻松。如此却越发让人担心,让人心疼。她终于再也坐不住,起身出门。“姐姐要去哪里?”蓝铃看到她时问。“随便走走。”“我要和姐姐一起!”少女伶俐的跳下秋千,轻快地跑了过来。两人携手出门去。
杜惊红思绪纷飞,蓝铃却在她耳边叮叮咚咚说个不停。“姐姐,天冷了,咱们院里的梅花就快要开了吧!”“恩,总也快了。”“姐姐,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恩?”“姐姐,你听!好像有人在唱歌。”蓝铃晃着她的胳膊,她只得暂时搁置了自己的思绪,驻足听时,果然有隐隐约约的歌声传来,但那声音太远,听不真切。“好像是那个方向传来的,姐姐,我们过去看看吧!”话未说完就拉着杜惊红前行。越走声音越近,便觉那歌声越凄切。歌词仍未能辩,但只那声音便有一种利剑般的穿透力,清冷地如三九天的寒风,直逼人心。正击中她尚在伤感烦乱的心绪。继续前走,便听得那抑扬顿挫的音调里的词句来:
霜重永夜罗衣薄,纤腰谁为御秋风?
雪冷千山路成冰,芳心可曾怨寒冬?
年年春来花依旧,天涯何处觅归鸿!
无情人在牢中歌,只恨不能慰香冥!
歌至此终。杜惊红心想歌声是内宫方向传来的,应是青萍在唱。不想此人还有那么一份体贴人意的细心。再细听去,只听他重又唱到:
娇花照水两无情,花自明媚水自冷。
玉洁冰清正烂漫,本当枝头笑东风。
谁人挥毫劫春去,倩身孤影只飘零。
水载花魂去悠悠,无人怜惜无人收。
御湖水深愁成碧,苍天云满月不明。
霜重永夜罗衣薄,纤腰谁为御秋风?
……
杜惊红听了点头不语,而心有所动。原来两人却是无辜的,人都道青萍轻薄,其实未必。现在看来他竟是同我们一样的。牢里的人反复唱着这歌,悲不自已。外面听的人驻足长听,未及叹息。“我们走吧”良久,杜惊红说了一句,携着蓝铃转身离去。
第10章 夜半兰香
没过多久,秋屏的事就再没人提起。皇宫就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天大的事掉进去,不过“咕咚”一声,然后彻底消失。井底不知埋藏了多少血雨腥风,一样沉寂无声。有一个人没忘记,青萍。
冬天了。青萍看着枯草上凝结的寒霜,想。太阳已经升起,却是惨白的一个圆,一点都不暖。霜一时是不会化的。自牢中出来已有月余,约见慕容苏的事却被耽搁下来。慕容苏以为他病了,特地信笺问候,两朵水仙花附于笺纸上,一种清淡的香。同样清淡的字体跃然纸上。他看后一笑。明日吧,他心里想。殊不知他这一笑,却让四喜分外激动。终于见到公子笑了。自狱中出来日日愁眉不展,如今可算好了。
这边青萍愁眉不展,正殿里杨显也郁郁寡欢。最郁闷的还是王总管。这两个人,还真是让他操透了心。当初下令释放公子的是皇上,好了,公子出来了,他却又不管了。先前公子在狱中时他还每每问起公子衣被饮食,唯恐他冻着饿着。现在人出现在他身边了,反而视而不见置之不理的。公子也是,每日寡淡漠然,见了皇上也不行礼也不问安。只有一次问起他,皇上如何想起把他放出来的。王全想着固然因为皇上喜欢公子。其实他也不知道,杨显是听到锦翼、锦羽两只鸟模仿着青萍唱戏,想起往日种种,亦更不忍。放他出来,每每见面那痛楚便如暗疾般一寸一寸复苏。怎如不见。但这一次,他躲不掉了。
青萍回复信笺约着三日后见面。他早就想离开这皇宫了。秋屏的家人已安顿好,她留下来的东西都交由春闱保留着。这里似乎已与他无关。一个月思来想去,他终于想通。此地不宜久留。
这天青萍先去了丹玉宫。太后在冬日午后的暖阳里小憩,明心轻轻地为她揉捏着双肩。青萍迈轻了脚步,示意明心不必开口,就站在明心的位置代替她继续帮太后捏着。青萍十指修长,却也柔软的很,又想着当是最后一次为太后尽心了,动作便又轻适温柔了几分。太后其实并未睡着,不过也并无所觉,仍旧闭目养神。倒是一旁明心想笑又忍住不能笑的样子,很是可爱。青萍亦抿嘴微笑。“明心,你去帮我沏杯茶来。”一时太后觉得唇齿微干,开口说道。一旁的明心忙应“是,娘娘。”说着便去了。片刻太后又说“你怎么不去啊,明心。”远远的明心正走了来,见问忙又回到“太后,我已经给您取来了!”太后诧异地睁开眼,正看到行至眼前的明心。由明心扶着坐起身来,太后方看到后面的青萍。也不免笑了,细长的眼睛更觉秀致,别有一番意韵。“有些时日不见,今天怎么过来了?”青萍照旧行过礼,方回“草民是来辞别太后的。”太后双眼微阖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并未问什么。“很感激太后这段时日对我的宽容和照顾。草民别的不会,以后太后若是闷着想听戏时可以随时传我来,我无不尽心!”太后默然。虽然最开始是反对的,现在却不无惋惜。不过,他们的事,她也并不过问。
出丹玉宫,青萍绕道去了梅雪宫。其实是想着再见那人一面的,果然到门口时,又觉得相见何如,徒惹牵念。只在门口站了片刻,并未去敲那门。院中琴声低诉,婉转而流畅。那乐声在青萍听来更觉犹如千言万语堆积于心。琴该是她弹的吧,连琴艺也这么绝妙!青萍抬头望了一眼深深的庭院,折身离开。
路过修心殿,仍不进去,继续前行至月樱苑。初至此处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个临窗而立的袅娜身影,此刻在做什么?进去仍旧先寻迎秀。这迎秀见得青萍,却是一愣,神色微变。“你还来做什么?”她声音清冷,听得出已是克制的了。青萍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双目黯然。虽微觉尴尬,然态度语调却仍是相当柔和“我是来向你们家娘娘辞行的。”迎秀看青萍小心翼翼的,即使自己那般待他,他也并无不耐烦,况又是来辞行,她纵然心里一直为秋屏的事怨着他,也不好过分发作了。少不得回了虞妃。虞婉樱陷在她那紫檀木扶椅里望着手中的绣球发呆。迎秀又轻轻提醒着喊了声“娘娘”,她方回过神来。淡淡说了句“带他进来吧。”她仍未动。所以青萍进来时看到的她仍是坐在椅子中,安静地像幅画,仿佛时间是凝滞的,连同傍晚晦暗的阳光和空气中浓重的寒冷都一起凝固。只有她那件葱绿色夹袄略显生机,才把冻结的时间拨动了。其实屋内燃着火炉呢,只是看上去总觉得冷。青萍站立一旁静候了半柱香的时间。她沉默,他也沉默。
虞婉樱像是突然才想起他来,神色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青萍开口直言“可有东西让我带的?”言毕看着她。那眉仍是清秀无双,眼睛似汪着一泉水,面部曲线柔美到极致,尤其下巴勾勒出的完美弧度,纵使妙笔生花也画不出。其实他那样看她已属失礼。她无心,他亦不觉。她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似有一股狂风要把自己卷走,可她还不想抵抗,甚至想随风而去。把我带走吧!当这个想法在那一刻从心中涌现出来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太疯狂。太渴望。然而风骤然平息了,她看到自己还静静地坐在那里,无动于衷。她把右手覆在左手之上,指甲出奇的长,何时长这么长了呢,她想,竟长的有些枯哑,有些妖娆。“有什么呢!”她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一向在她手中的猫此时得空,喵喵的对着她撒娇地叫了两声,跳下地跑了出去。她了然。“迎秀!”门口的迎秀以为娘娘是让她捉住那只猫,她便抱了猫进来仍旧递于虞婉樱。却听虞妃低声吩咐“把那方绣着绣球的丝帕取来。”
一时迎秀拿了丝帕来。“给他。”虞婉樱吩咐。迎秀离青萍还有两步远就停下,伸手把丝帕递了过去,眼睛直视着门外,看都不看他一眼。青萍小心接过,雪白的绢丝整洁光滑,上面果然绣着一只猫,同样白色的绒毛在绢丝上蓬松飞扬,像雪地里的雪球,神气的很,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墨色深眸中泛出盈绿的光,浮光一现的美,温柔而绵长。一丝一线间似有一段香,再嗅时却无。青萍看一眼虞妃手中的绣球,毕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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