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浩途那天还是没买跟何聪一样的鞋。又过了几天,入秋后的第一股寒流来袭,同事们纷纷患了感冒,苏浩途在一片病毒中没能幸免,又在一次熬夜加班后光荣发烧。
苏浩途请了一天假,一个早上睡了醒醒了睡反反复复,中午时挣扎着起来给自己煮了碗面,又倒回床上继续睡觉。再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苏浩途看了看时间,估摸着林茂已经下班,便给他打了个电话,一接通,苏浩途就说道:“猫哥,有你表现的机会了。”
林茂乐了:“耗子,怎么了?”
“发烧了,睡了一天,晚饭你给我带吧。”
那边答应得倒是很爽快:“行,你等着。”
苏浩途闷了一身的汗,起身换了床单被套,又洗了个澡,浑身清爽,精神焕发,刚开了电脑要杀盘游戏,林茂打开门进来了。“给你买了粥,赶紧趁热吃。”林茂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用手贴着苏浩途的额头探了探,“不烫了,家里有没有药?”
苏浩途乖乖地让他摸着,不以为意道:“没有,我用不着。”
“你别拿小病不当回事儿,明天赶紧去买点常用药放家里备着。”
苏浩途挑起眉头:“你自己住得跟个垃圾堆似的,对我倒是挺上心啊?”
林茂脱了外套,里面穿着件白衬衫,身材修长挺健,让苏浩途有点挪不开眼睛,林茂推了一把他的脑袋,“吃你的粥吧,哪那么多废话。”
苏浩途看着那碗飘着几粒葱花的白粥,愤愤地指控:“我哪回给你买过这种东西?你当打发叫花子哪?”
林茂悠哉地走到书桌前坐下,接上了随身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听到苏浩途这话啧了一声,背对着他说道:“生了病得戒荤戒色,知道吧?”
苏浩途看他打开了笔记本,问道:“你这干什么呢?”
“今天本来要加班做方案,这不给你送饭来了么,只好带回来做了。”
林茂嘴里含着调羹,看着林茂的背影呆呆地笑,半晌才说:“有时候你也还有点良心。”
“耗子。”林茂突然回过头,“你也有二十五了吧。”
“嗯啊。”苏浩途低下头吃粥。
“不找个女朋友?”
“你不说了吗,没人要我啊。”
“你别一下了班就窝在家里打游戏,有空我带你出去多认识几个姑娘。”
“别。”苏浩途一口回绝,“没意思。”
“找个女朋友好歹能管着你,你看你现在,生了病也没个人照顾,还得我来给你送饭。”
“我就烦人管我。”苏浩途又反问林茂,“你女朋友倒是多,她们给你送饭了吗?”
“那是我不让她们来!”林茂哼了一声,一头天然卷都快要得瑟得跳起舞来,“我要是一招呼,给我送饭的姑娘能踏平我们小区你信不信?”
“得了得了。”苏浩途一阵烦躁,“干你的活吧,哪那么多废话。”
苏浩途知道,林茂家的备用钥匙只给了自己,而自己也只把备用钥匙给了他。他们花了二十多年来彼此了解和习惯,都视对方为这个陌生城市中唯一真正信任和依靠的人。这个过程中少不了苏浩途多年一味执着的、甚至是毫无底线的妥协,林茂并不总是个可爱的人,滥情、懒惰、过分自我、害怕寂寞,他不明白苏浩途的心意,因此也不能责怪他无意的无情。可苏浩途还是会难过,他无数次想过就这么算了吧,就止步于兄弟,满足于朋友,与其图求那些不可得的,不如珍惜手中紧握着的。但斩断这么多年的恋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苏浩途一回回地失落,又再一次次地坚持,常常觉得自己可悲可笑,谁叫自己怀着这样见不得光的心思,又有什么办法呢?
林茂一直对着笔记本工作,苏浩途坐在一边玩PSP,一直快到十点,林茂伸了个懒腰,啪的一下合上电脑,对苏浩途说道:“耗子,今晚我睡你这儿了。”
“一碗粥就想换我陪床?”苏浩途惊呼,“你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吧?”
林茂活动了一下脖子,说道:“这几天不是冷了嘛,我那儿床还没铺被子还没晒过呢,竹席睡着太冷,今晚跟你凑一块儿暖和暖和。”
“你不用换衣服啊?我的衣服估计你穿不合适。”
“换什么换,才穿了一天,又没味儿。”林茂冲苏浩途挤了挤眼睛,“借我条内裤就行。”
苏浩途心里简直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脸上依然不改颜色:“记得还我。”
林茂洗完澡,穿着苏浩途的内裤爬上床来,肌肤相贴,苏浩途有些心跳难耐,怕被林茂看出异常来,赶紧伸手关了灯。不多久林茂便沉沉睡着了,苏浩途白天睡了一天,此时毫无困意,眼睛适应了黑暗,苏浩途转过身来面对着林茂,静静凝视着他的侧脸。
上一次这么睡在一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苏浩途刚刚从学校毕业,暂时住在林茂的租房里。苏浩途本来打算就这么赖着再也不走,虽然不是情人,好歹也能过上同居的日子,但林茂常常带女人回来过夜,有了苏浩途在,不光林茂做起那事来碍手碍脚,苏浩途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最后还是搬出了林茂的地方,在同一个小区里租了房子。
苏浩途在被子下轻轻去握林茂的手,林茂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十指修长。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是高中毕业那年,他用那双漂亮的手接过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说“耗子,上了大学我罩你”的时候吗?还是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在零点第一个打电话来祝贺自己成年的时候?又或者是,自己第一次收到女生的情书,被他半调侃半认真地说“别有了女人就忘了哥们儿”的时候?不,比这些都还要早,早在林茂刚刚上高中的时候,他穿着崭新的校服一脸得意地站在自己面前,阳光照着那张青葱漂亮的脸,夏末的风盘旋在他周围的时候,自己就喜欢上他了。那一年林茂十六岁,苏浩途十四岁。
第五章
那几个人最后留下一句警告便走了,身上没有流太多血,林茂闭着眼睛,身上有些发冷,脑中却全是昔年回忆,一帧帧的画面在眼前闪过,红色的,绿色的,灰色的,香艳的,屈辱的,冷漠的。这么努力地学着她,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输了呢。
那是童年时常有的场面,母亲和其他男人厮混被发现,父亲心酸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翻滚,母亲却一脸从容地整理好衣衫,放走了情夫,毫无愧色地站在父亲面前,“受不了?受不了就离婚。”
年幼的林茂厌恶母亲的作为,对一味屈从忍让的父亲也很是鄙夷。他爱她?爱到了骨子里,爱她胜如己命?所以活该他这么低三下四。父亲结婚十年,也做了十年的绿头龟,深爱的一方就是弱者,自甘卑贱,任人践踏,怨不得别人,这一点林茂在很早之前便明白了。
所以要做强者,要做感情中高高在上的一方,要无情,要薄幸。林茂一直效仿着周霖,玩乐般地恋爱,你情我愿地性-爱,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真心,自己却不轻易动情。林茂一直喜欢交往三十出头的女人,或许是因为周霖让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怀有敌意,去吸引她们,然后又抛弃她们,看着她们为自己落泪的样子让人快乐极了。又或许是因为周霖让自己对这个年纪的女人怀有依恋,每每躺在她们的怀中,似乎总能攫取一些曾经奢望的、却又几乎从未获得的疼爱,轻柔的,温暖的,就像是来自母亲的疼爱,林茂只奢求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么多年来都在努力地学着她,可为什么,还是输了呢。
林茂艰难地掏出手机,打给了此刻也许是唯一不会抛下他的人,那头传来苏浩途一如既往不耐烦的声音,林茂问道:“耗子,你有驾照的吧?”
“有,你又想干嘛?”
“帮我把车开回去,我现在有点动不了。”
“醉了?不像吧。”
“你来就是了,我在东湖公园门口,右边第二根大柱子下面。”
天色开始暗了,晚风一阵阵地吹,路过的游客行人无不对这个背靠柱子坐着的男人侧目,公园门口卖气球糖果的小贩们还曾目睹了不久前的一场殴打,这个男人长得很漂亮,就像他的母亲,一个眼神就能勾得人神魂颠倒,此刻他却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脸上还有些没有被擦完的血迹。他的处境有些糟糕,心情无限悲凉,可他却还有一个呼之即来的人,那个人会带他回家,这不能不算是种幸运。
大约半小小时之后苏浩途终于赶到,林茂坐在地上歪着头冲他笑,有气无力地抱怨:“才来啊,我都快睡着了。”
苏浩途脸色惨白,心下又惊又痛,冲过去蹲下揽住他肩膀:“你特么还笑!”又抖着声音问他,“到底怎么了?我看看,都伤哪儿了?”
“哥们儿这回栽女人手里啦。”林茂拖着音调,还是不以为意的语气,“那个潘贤嘉,特么的是个有老公的。”
苏浩途伸手抹了抹他鼻口周围的血迹:“走,我带你上医院。”
“不去,都是皮外伤,带我回家。”
苏浩途架着他站起来:“能走吗。”又干脆走到他身前,弯下腰,“上来,我背你。”
林茂轻笑了一声:“你当我是你媳妇呀?”
“上来。”
林茂爬到苏浩途背上,还不忘记调侃他几句:“你说你这样,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嗯?”
苏浩途心里疼得厉害,咬牙切齿地回他:“真要把你给打死了,你这张嘴才能消停会儿。”
苏浩途把林茂送回家里,又出门去买了消肿止痛的伤药和纱布,一点点帮林茂包扎上药。“早说让你安心点找个人踏实过日子算了,成天到处招惹别人,欠了一屁股风流债,只被打一顿算轻的了。”
“是是是。”
“你今天这就是活该,换作是我,至少打得你三天起不来床你信不信?”
“是是是。”
“你别不当回事,再不把你那性子改改,早晚有一天还得遭报应。”
“是是是。”林茂仰躺在床上,双目放空地盯着天花板,随口答应着苏浩途的话。
苏浩途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问道:“猫哥,你有真心喜欢的人么?”
“没有。”林茂想也没想便答道。他有些困惑而又侥幸地思考着,如果当年父亲没有选择屈辱地忍耐,而是像潘贤嘉的老公一样选择暴怒,虽然野蛮粗暴,却像是草原上最威风的雄兽,用最原始的力量宣誓他的占有和尊严,那么父母的结局是否又会有些不同呢。
“我有。”苏浩途说,“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
可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改变,而自己为了成为情感关系中所谓的强者,一步步扭曲而执着地效仿着她,可惜还是输了。曾经被这样的女人舍弃,如今又被这样的女人愚弄,好像曾经在不同情人身上获得的那些不多的温暖和成就感只不过是等待被戳破的泡沫。别再想了吧,再想下去,好像眼泪就要出来了。林茂轻轻叹了口气:“你走吧。”
苏浩途一怔,心里突然弥漫起灰色的雾气,为什么在自己说出有真心喜欢的人之后,林茂却让自己走?心头萌生出一个令他惊恐的猜测,苏浩途试探道:“你——知道什么了?”
林茂依然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声音空洞:“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走吧。”
这句平静的回答听在苏浩途耳中却更像是洞悉一切之后冷漠的拒绝,苏浩途强自镇定,声音却还是在颤抖:“猫哥,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我没想怎样,我只是…我只是…”
林茂没有听清他的小声解释,只在眼角逐渐湿润时把脸侧向了里边,不让苏浩途看到,沉着声音说:“都是小伤,你别弄了,走吧。”
苏浩途见他连多看自己一眼也不愿,又再次说出赶人的话,当下胸中一恸,又悲又怒,丢了手中的药和纱布跳到床上,倾身压着林茂吼道:“让我走?!你特么早就知道了是吧?你知道我喜欢你,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就整天拿我当佣人使唤,什么时候需要我了一个电话就把我叫来,用完了挥挥手就赶我走,特么的就跟赶条狗一样!我是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就活该这么低三下四吗?”
林茂被他突然这一连串的怒斥吓傻了眼,苏浩途压在他的身上,双手牢牢制住自己,林茂慌道:“耗子,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干什么?我让你看看我要干什么!”苏浩途俯下头吻住了林茂,林茂拼命挣扎,动作牵动了伤口,林茂张嘴痛呼,苏浩途趁机把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林茂又惊又气,使出全身力气摆脱了苏浩途的手,伸手一拳挥在他脸上。
“耗子,对不起。”林茂喘着气,“你现在从我身上下去,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将来咱俩还跟以前一样。”
“跟以前一样?”苏浩途捂着半边脸,冷冷地说着,“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跟以前一样把我当狗使唤?”苏浩途朝他吼道,“我十四岁就喜欢你,跟你考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毕业跟你留在同一个城市,租的房子跟你在同一个小区,忍着自己的心思跟你做好兄弟,我知道你花心,跟那些女人没一个是认真的,但是我在旁边看着你们亲亲热热的我心里就不会痛吗?!你知道那天我看到何聪在你床上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吗?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女人,你要是找个女人结婚成家了,我认命,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开始喜欢男人,那个人一定不能不是我!”
“我喜欢了你十几年!我爱你!林茂,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苏浩途渐渐冷静下来,“如果你不知道,我们还能跟以前一样,但既然你知道了,还要求我们跟以前一样,那就太无耻了。”苏浩途从林茂身上下来,站在床边冷冷地俯视着他,“你会遭报应的。”说完便离开了林茂的家。
第六章
苏浩途从林茂家里一出来就后悔了,恨自己一时气昏了头,什么难听的话都冲着林茂说。林茂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要求两个人像从前一样相处,这确实有些过分。但自己对林茂的那些责备,也并不就是都有道理的。
林茂对待自己岂止不像对待一条狗——就比如前几天,明明要加班,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半点没有犹豫地跑来给自己送饭,把工作都带回家里做。自己生病时林茂那些真心诚意的体恤和关心,又怎么会不让人感动呢。苏浩途也知道,林茂之所以一有事情就总找着他,也是因为自己向来的有求必应,林茂从来没有要求过他必须做什么,只是自己从来不会拒绝罢了。既然人是自己惯出来的,又怎么能在把人惯坏之后,反而去责备他的不懂事呢。作为朋友,林茂做得无可挑剔,并不能因为自己把他当爱人,就可以用对待爱人的标准来要求他的回报。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些,一腔怒意得以平息,一颗心也愈发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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