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惊,不敢再动,正踟蹰间,那天坠之物不知自何处飞来,竟然洞穿罡风,直坠而下。因云端阻隔,众人也不知究竟出了何事,只见下方突然光芒大盛,射人眼目,无数如星之物自下方倒射入空中,被罡风所阻,瞬化为火团,连连炸裂。一时云层黄气尽皆癫狂,飞云荡气,潮涌浪奔,众人站立不稳,一人靠罡风近些,被那火焰溅上一星,瞬息全身化为火团,又转瞬,已烧为灰烬,散落下方。
诸人看得又惊又怖,却无力抵抗,只能随黄气颠倒。又过半晌,只见一点光自烟中生,初如白露桃花,后渐渐大,如车轮,再变已如池塘,有金光万道从中射出,热不可耐,有几人叫那金光一扫,瞬间被炽为飞灰。余下诸人皆悚然,突然一阵热气袭来,挟众而起,如先时举人往上,热气渐弱,寒气渐强,再后来如坠冰窟,瑟瑟欲昏,眼前由黄至黑,等知觉还复,只见天光灿然,已回返此世。几人劫后余生,又惊又喜,再一打探,离自己坠入地下竟然已过去二十多年,着实让人有“归家柯烂”之感。
这一番经历听得几位弟子目眩神迷,成霁真思忖片刻,道:“师父所见,莫非是一小界混沌初开,日月升降之景?”
许宴宁道:“不知那天坠之物究竟是何物?”
凤楼摇头:“这却不知,不过那物能裂地膜,能透罡风,恐怕是什么造化之物。”
叶孤鸿道,“那小界虽险些被那天坠之物毁了,却也因此催生阴阳,冲气以和,倒也是是件好事,也不知万千年后是个什么光景。”
韩莲舟道:“又冷又热,可是如《淮南子》所说:日轮所近,即温带矣。故有热气上涌,多血气之伦。”
周绵谷道:“想来必是如此,而温带之下,阳退阴生,故如坠冰窟。”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凤楼一笑,看向谢燕堂:“燕堂如何看?”
谢燕堂蹙眉:“不知此物出现可与近来界海生变有关?”
一言既出,满室皆静,一众弟子都看向凤楼,等着他说话。
凤楼不答反问:“以尔等所知,界海究竟是何物?”
经诰中有载:界也,止也。未有天地之时,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青无黄;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贤无圣,无忠无良;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及至清浊两别,三纲既分,下成微妙,以为世界。世界之中,才有天地日月各种有形之象。
“吾等所知,三十二界旋如羊角,羊角之外又为何?”凤楼目视众弟子,“且都下去想想。”
凤楼这一问,倒是引得不少人都挠头不已,秦冷斋又最爱这些,一想起来免不了犯了痴病,一头扎进书楼不下来,惹得清景殿卫妙清嗔道:“近来事务繁杂,偏你一句就把冷斋弄回楼里了,我可不依,还快把你家两个女徒儿给我使唤使唤。”她出身南方,入道多年也是一口吴侬软语,生气也像含笑,又是凤楼师妹,话语间极少客气。
凤楼无法,只好把韩莲舟与许宴宁借去,又搭了一个周绵谷,以至于等到朱陵峰孟溪林来时,成霁真不得不将叶孤鸿叫来帮忙。
朱陵峰在源州九真山,附骥昆仑,源州属代国,国主为拓跋氏,汉姓为刘。其开国国主曾在赵国为质多年,亲近汉人,境内因有朱陵峰,故多好道求仙人士。
朱陵峰孟溪林与凤楼是莫逆之交,叶孤鸿上次见他还是近百年前,这次他不但自己来,还带了个叫做陈宝爱的小娘子。瞧衣裳和语态,并不像是一直养在宗门内的。因韩莲舟、许宴宁与周绵谷都不在,便把宝爱托付给了成霁真,成霁真忙着一峰上下事,只好转手又交给师弟。
叶孤鸿从未带过幼儿,一时手足无措,反倒是小女娃沉静得很,坐在榻上一双眼黑漆漆地看着人,歪了歪头,忽然伸手就要叶孤鸿抱。小女娃不过三四岁,抱在怀里又软又绵,小胳膊柔柔地揽着人,虽然不言不语,眉目间却自有一股灵气,忍不住道:“不知孟前辈哪里寻来的,看着倒是灵秀得很。”
谢燕堂看她臂上露出一枚金环,环上隐刻数龙凤,若凝目视之,则恍觉缘环缓缓转动。环上又以合彩丝绳系八铢钱大的一枚宝镜,亮可鉴人。他略一沉吟,叶孤鸿适时在女娃后颈一抚,令她昏昏睡去,才道:“师兄莫非知晓?”
谢燕堂将她接过,放在榻上,“此金环为百炼金所铸,宋国有巧匠造宝华龙凤环奉献禁中,又有自身毒供奉宝镜曰‘佑福’,传能照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这女娘既有此两物,恐怕与宋国宗室关联不浅。”
叶孤鸿道:“宋国不是已在一月前被汉国所灭?说不得这小娘子还是个帝王家的娇女。”
这十余年间人间颇不太平,南方尚且平稳,不过楚、成、吴三国,后成灭吴国,吴国宗室难逃至瞻海国南部,经数年平定当地,复立为国,称南吴。北方却有汉、代、赵、秦、宋、梁、魏、成等诸国林立,征伐不停,国运变换,短则三五年,长不过十数年。乱世之中,命如朝露,袤野荒凉,时见白骨曝露。
人间兴亡,百姓苦楚,纵然是帝王家中娇女,一朝国破家亡,也不过是断根之草,又瞥了小宝爱一眼,叶孤鸿轻叹,取过一领斗篷来替她盖住:“师兄可还记得六师弟身世?”
周绵谷出身毓州豪富人家,祖辈三代前自北方迁来,后来在本地开凿盐井,因此致富。传到他父亲一辈,因得朝中帝王一宠爱青眼,得掌铜山开凿之事,自此更是富有已极,藏镪巨万,家僮四五百人。又在秀山下买地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构石为山,引水为流,又积沙为洲屿,养白鹦鹉紫鸳鸯凫雏鴈子紫龟绿鳖种种,鹈鹕鹧鸪鵁鶄鸿鶂动辄成群。园中屋舍徘徊连属,重阁修廊无数。
周家豪富,唯一所缺便是子嗣。周绵谷之父谦前后娶过三任妻室,又蓄妾数十,耕耘十数年,跟前站稳的却只有两个女娘,如生子则旋死。后得星家教以压胜之法,将子做女抚养,教以穿耳、梳头、着裙,方将儿子养下。周绵谷原是家中第三子,延了三位姐姐排行下来,呼做“小六娘”,又作“幼娘”。
他随凤楼入山十数年后,帝王崩逝,那娈宠见弃于新皇,周家因此牵连,又过数年,以罪诛,男子或诛或流,妇孺没入禁中,昔日秀山华苑也没入为官园,鸟兽草木皆移植禁苑中。绵谷得知此事时早已时过境迁,家人离散难寻,倒是他兄长所生的一个女儿竟因殊丽而蒙恩宠,诞下一子一女,帝崩后扶子上位,以太后之身垂帘十四年。
世事轮转,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周绵谷每念及此,皆不胜欷歔:“人之性命,看似绵长,却如朝露,阿附于草叶,见日则涸,坠地则竭。”
叶孤鸿轻拍着小宝爱,低声道:“人生于世间,便不得不随波逐流,我等修行人超脱于世,却也困羁在另一世中。师父曾问,羊角之外是何物?我虽不知,但羊角之内,便是我等之界。”
☆、第二十三回
两人照顾了宝爱半日,有童子出来唤二人进去,谢燕堂朝前,叶孤鸿趋后,待站定了先拜凤楼,再拜孟溪林。孟溪林笑着仔细看了两人一回,取了两件东西来,凤楼瞥了一眼,略略蹙眉,却并不出声,等两个徒弟去了才道:“太过了些。”
孟溪林莞尔:“这才不算明珠暗投。”又叹息:“我那些弟子若能成器些,十件八件也拿得出。”
凤楼沉吟片刻,“竟然如此棘手?”
孟溪林轻叹:“不然我何必万里南来。”
凤楼蹙眉不语,太清宗与朱陵峰素来交好,他与孟溪林更是莫逆之交,两人相知甚深,孟溪林之忧他岂能不明。前番有说,朱陵峰在源州,属代国。代国在观明端靖天之北,边有九真山、丹熏山、谯明山、虢山、伏芝山等,群山如列拱卫代国。
山列北去六千七百里是北海,亦称为流冰洋,流冰洋与界海相接,海中水族千万年出没,有的种族渐渐摸到了几分奥妙,又沾染了界海气息,数十万年衍化下来,竟与始祖大为不同。
其中有一族名为猛齿,肌肤如铁,齿生极长极利,一口便可咬断桅杆。又有一种名为雾皋,身形奇大,有如山峦,行经处携云带雨,令人难窥全貌。这些种族平时大多藏于深海中,虽然可怖,却也妨碍不多。唯有一种名为融芒的银鱼,不过四五寸长,每年春季自海口沿河流溯游而上,至伏芝山宝光湖种产卵。
但自千余年前起,这融芒突生变化,不仅一次可产卵千余枚,更添了噬食灵气的习性。伏芝山为朱陵峰根基,融芒噬食灵气,又数量众多,山中灵脉渐被损伤,灵脉枯竭,山上物种也或死或亡,一座仙山眨眼便成了死地。朱陵峰不得已,只好每年遣弟子守在海口、湖口等处击杀融芒鱼潮,如此也已有千年之久。
偏偏近年不知为何,界海突生变化,不时有荒风恶流自海中来,草木鱼虫触之即死,北海之滨多成赤地。倒是这融芒不仅不惧这荒风恶流,更因此勃发毒性,啮人辄死,连炼气修真之人不得避免。朱陵峰措手不及,转眼已有数十弟子伤在变异融芒下,不得已只好遣孟溪林前来太清宗,一为求乞灵药救助弟子,二却是要借人去一探界海变化究竟。
凤楼道:“界海变化,关乎此界兴衰,非一门一派之事。宗主已遣人送信往各处,你也不必烦恼,静待便是。”
孟溪林颔首,“行前我已戒谕弟子严守山门,莫要外出。”
两人说话种种,叶孤鸿与谢燕堂自是不知。因心有感悟,谢燕堂回归后旋即闭关,叶孤鸿却被成霁真唤去,与秦真人之徒徐岱川一起忙碌新晋弟子之事。天下大乱,入门的倒以女弟子为多。只是其中有不少人在战乱中惨遭搓揉,身体大为亏损,需得先好好调养一段日子。
这回叶孤鸿接引的便是三名女弟子,一名陈韶微,一名何嘉宫,一名范京兰。陈韶微年纪最小,族中多有人修行,倒是对山中生活习惯得很。
何嘉宫二十余岁,原是湖州闺秀,原本已聘定了人家,一朝兵祸,官军弋旗而走,流寇汹汹而至,顿时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何家小妹因反抗被当场杀死,又有邻家少/妇藏身阁楼,流寇搜而不得,索性放火焚屋,被活活烧死。何嘉宫被流寇强行掳去,身陷贼中三年,好容易走脱却又几死于官军之手,一路食蓬卧霜来到宕山,拜入太清宗门下,只求余生安定。
范京兰是宋国京城人氏,已嫁了人家并育有一女,偏有帝王好人/妇女童,其夫谄上欲献妻女入宫。范京兰知晓后携女出逃,无奈双双投水。她侥幸获救,女儿却已气息全无,心灰意冷下出家入道,只求此生莫再沾染凡尘。
叶孤鸿看了年余,与徐岱川说:“陈韶微赤子心性,何、范二人却心有执念,如今还好,将来只怕有患。”
徐岱川道:“如今天下纷乱,哪容得下心平气和,只看将来各自造化。”
如此清净又过了几年,天下渐渐安定,有殷氏平定了北方数州,又将南方至海边数州划入版图,定国号为崇,成就二百余年来大一统。当今天子的英明气象,即便太清宗身在世外也听说了几分。又过了年余,忽然有扶广山霍承祯前来,说当今天子尊崇道教,愿亲受法箓,并已敕封了扶广山座下衡安山为本朝教领。
衡安山是扶广山在人间留下道统所在,属灵宝一派,修行以符箓咒术为主,尤重斋醮科仪,故多得世人看重。只是这世人看重却与天子敕封尤为不同,一经敕封便是与人间气运有了牵扯,从此牵连无数因果,故而霍承祯才如此无奈,忍不住同虞清让说:“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降。”
如他们这般修行人其实已脱了巢臼,不必去人世争什么,地上灯火,焉能有天上星河光华璀璨,只有那未曾跳出的还在凡尘里煎熬。霍承祯看得明白,崇朝新立,虽然气象万千却无长久之貌,这才以敕封衡安山为机由,借隐逸世外的扶广山为本朝镇压气运。
“那人间帝王身边只怕是有不凡之人,却推算不出究竟是何人。”虞清让道:“他今日借你宗门镇压气运,来日必然还你,却也不必太过担忧。”
霍承祯叹息一声:“我自然是知道,只是这番因果颇深,衡安一脉将来只怕是无法长久了。”
事已至此,他也不再多言,指派门中弟子成玄览、寇玄英入世,献《坐忘论》及《天隐子》,释经诰、礼仪、修炼、斋醮种种,人皇大喜,又敕封衡安执掌薛谦之为天师。寇谦之辞而不受,改敕封薛谦之弟子韩静真为天师。
隔十二年,殷氏两皇子相争,天下有倾覆之兆,二皇子得衡安山相助而登极御宇,至此衡安之隆,前无其盛,扶广山愈发隐逸不出。六十二年后,女主魏氏称帝,以英代崇,魏氏崇佛,敕封为国教,大兴佛事,衡安山至此而衰。
☆、第二十四回
人间教派相争,山中也不清净。因界海之变,近些年各家宗门来往频繁,借着出门便利,叶孤鸿倒陆陆续续见了不少旧友,又商量了一回,索性约了来年初春在长乐云浮山一聚。
成霁真知道后很是赞许,至于叶孤鸿邀他一起去则断然不肯,只说自己老天拔地,何苦奔波。
说这话时两人正在成霁真的翠葆阁闲话,翠葆阁在莲花峰东侧,峰上多离合草,草色红绿相杂,茎做紫色,风来则萧萧作响。又生云华树,树高百丈,叶为青赤两色,斑驳如披锦绣,又唤作丹青树。这里风景不如洗雪阁与观澄堂清通曲致,却自有一股坦荡疏朗之气。
阁外窗下就是峭壁,四望都是白云,迷漫一色,平平铺于峰下,日光自头顶映下,好似冰壶瑶界,海陆难辨。山腰处原有湖,后来水干成沼,草满为海,引来许多鸟兽栖息。
成霁真倒了茶来,两人闲闲坐了一阵,说起碧灵宗林道通已转生回返,修行小成,不久前曾来宗门拜谢。
叶孤鸿略想了想,想起这位林道通乃是碧灵宗门内出类拔萃弟子,当年修行有成却突遭厄难,被人抽取魂魄封固于石匣内,辗转世间,险些就要魂飞魄散,幸得太清宗出手相助才得以顺利夺舍转生,顿时恍然:“原来是林道友,他转生至今不过四十余年就修行有成,看来此世也是根骨悟性都极佳。”
成霁真道:“不然碧灵宗何以送上重礼。”又说:“据说他此次外出一是多谢宗门相助,次则是找到那当年开发石匣的周知州,消泯因果。”
叶孤鸿道:“可曾找到?”此事已过去四十余年,凡人命如朝露,近来又逢乱世,恐怕难为得很。
成霁真道:“当年林道友被困石匣,长久孽气滋长,那周知州被孽气冲撞,如何经受得住,不久就一病死了。倒是留下两个孩子,如今也是将近耳顺之年,这因果偿还越发艰难了。”
叶孤鸿皱眉:“这下可麻烦得很。”
成霁真摇头:“故而我是不爱出去的。”
叶孤鸿顿时莞尔,成霁真脾性稳重风趣,却是太清宗除了宗主虞清让外深居简出的不二人。每次有出门的事都是能免则免,能避则避,据说曾气得凤楼斥责“一味避让,什么心性”,久而久之也就干脆放任不管了。不过再一想,不论去往何处,回到莲花峰总有个人在,也是欣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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