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同学有说有笑地换了骑射装束,刚从更衣室出来,这点小雀跃都没能持续到校场,就在见到姜陵的时候全数被浇灭了。
彼时姜陵就站在看台之上,低垂眉目听长老说话,时不时点头应上一声。察觉到陆卓扬的气息,也只是朝他在的方向微微侧了身,仿佛二人半点也不曾相识的样子。
他越是如此,陆卓扬心里头越是没底——不就是偷个懒没有每天练习术法么,至于这么紧追着不放?
真真是:美人心,海底针。尤其是自家这个,针头还是冰做的,稍不高兴就给你化了,教你想找也找不着。
陆卓扬一脸凝重,扭头问小桃子:“他怎么还在?”
小桃子连连摇头:“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看来此事一时半会是不好了了。
“不管了。”陆卓扬一咬牙,紧了紧裤腰带,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跟他拼了。”
“拼了?”小桃子满脸惊恐,“他是你姐夫,你可别做傻事。”
“我就是随口一说。”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气势被小桃子打断了,陆卓扬干脆自暴自弃,“待会你离我远一点,别又被我姐夫抓住了。”
小桃子忙道:“那你呢?”
“我?”陆卓扬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极长的气,“说了你也不懂。”
“怎么就不懂了,也得先说来听听才知道。”小桃子道,“我瞧你担心不过浮于表面,也不见得多怕你姐夫假公济私责罚于你,是也不是?”
“瞧你说的。哪能不担心呢?只不过忍忍就过去了嘛。”陆卓扬的言语里带着些懊恼,却又止不住带着些不可与外人道也的隐秘欢喜,“我就是让着他。谁让他是我姐夫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上课本内容皆出自《弟子规》
☆、正经的番外(下)
“真的?”小桃子对陆卓扬的回答显然十分怀疑。
“骗你作甚。”陆卓扬大言不惭道,“自然是真的。不过现在我姐夫怕是在气头上,只能顺着,千万不能火上浇油。等他气消了,还不是事事都听我的。”
自觉牛皮吹过了头,陆卓扬略一踌躇,又用小得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补充道:“就是他生气的时间比不生气的时间多。”
也不知这最后一句小桃子听没听进,他十分认真道:“那得赶紧让你姐夫消气才是。风先生不知几时回来,你姐夫还要代上几日课,若是处处针对你,日子可就难过了!”
陆卓扬道:“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下课后就去认错。”
看台上,姜陵与长老聊得近了尾声,二人正一同往校场方向去。
陆卓扬赶紧推了小桃子一把:“快快快走,被抓住迟到又是罪加一等。”
小桃子感慨道:“你们家的郎舅关系可真复杂。”
“更复杂的你还没见过呢。”陆卓扬道,“再不快点你可就又要被连座了!”
好在二人设想的最坏打算没有发生,授课的依旧是长老本人。姜陵背负双手远远站在队末,看模样只是旁听的。
前段时日的射术课上,教的都是基本功夫,弓箭拿在手中只能摸不能用,引得众人皆是怨声载道。
这日长老竟是发了慈悲,恩准了上箭射靶。他一边讲解,一边做了一回示范,又叮嘱一番注意要点,便由着学生们练手去了。
小桃子的射术有些基础,拉弓射箭的架势有模有样,准头也不错。
至于陆卓扬的射术么……
“你这姿势不对。”小桃子将弦上之箭射出,回头看到陆卓扬的架势,忙收了弓,和一旁的同学换过位置排到陆卓扬边上,托住他的胳膊肘,轻轻往上抬了抬,“手臂再高一点,往里收收……用点力气……诶,也别太用力了。”
小桃子一边说着,又环过陆卓扬的肩,按在他拉弦的手上,带着他将弓弦慢慢拉满。小桃子本身个子比陆卓扬高上一截,这个姿势,正好将陆卓扬半环在怀中。
偏偏陆卓扬一脸认真,虚心受教的模样,竟然还侧过头与那小子说话。
这还得了?!
果然是半分也不能大意,姜陵本只是旁听,这会儿实在忍无可忍,跨步上前,按住小桃子肩膀,使个巧劲将人不着痕迹地推开,自己站到陆卓扬身后,正了正他的姿势。
陆卓扬只觉后背一暖,一股熟悉的气息萦绕身畔,他仰头往上瞧,便瞧见姜陵冷得能凝霜的侧脸。
“姐……”陆卓扬压低声音叫了声“姜陵”,“你来教我啊?”
“嗯。”姜陵道,“半斤教八两,不如我来。”
小桃子:“……”
以姜陵脾性,什么话都会直说,陆卓扬怕他打击小桃子的自信,忙探头对小桃子道:“我姐夫的意思是你也还在学,别光顾着教我,把自己的射术给荒废了。你去练你的吧,不用管我。”
“哦。”小桃子应了一声,在姜陵冷冰冰的脸色中,又换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陆卓扬还要再说些什么,姜陵扳着他的脸正向箭靶,生生打断道:“专心。”
陆卓扬乖乖闭上嘴。
被带着动作连射两枚箭后,陆卓扬渐渐找到了手感。他与教不起的牛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犯不着从头到尾手把手地教。姜陵矫正完动作,便放手让他自己练。几番下来,不看射箭的准头,单单就姿势而言,也是能唬唬人了。
又半个时辰后,陆卓扬觉着有些疲累,便收了弓箭,跑到一旁坐了休息。正擦着汗,抬头瞧见小桃子拉满弓射出一箭。虽没正中红心,却也只偏了几分。
陆卓扬十分捧场地叫了一声好。
小桃子转过身,冲他咧嘴一笑:“没算好力道,歪了些。”
陆卓扬竖起大拇指:“不错啦,比我好太多了。”
二人正说着话,却听得不远处一道破风之声,伴着众人的惊叹,一枚长箭稳稳当当钉在了箭靶正中心。
随后便是长老的大笑声:“哈哈哈哈,你们且学学,逐云门掌门亲传弟子的能耐,可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见到的。”
不消说,这箭定是姜陵射的。
陆卓扬就跟自己射中靶心一般高兴,正想与小桃子吹嘘一番,却见小桃子憋着嘴,羡慕嫉妒又有点不甘心。
夸赞的话到了嘴边又改了口,陆卓扬道:“你别看我姐夫现在能耐了,也是小时候练出来的。你能做到这步,比他那会儿强多了。”
“真的?”小桃子眼前一亮,随即又暗下来,“你是唬我的吧,你姐夫小时候的事,你怎知道。”
“骗你是土狗。”陆卓扬道,“我没见过,怎就不能听我姐夫亲口说了?再说了,他一大人,比你多活了十几年,你与他比干嘛。来来来,你再射一箭,这回把力道拿捏稳了,争取中个红心。”
小桃子得了鼓励,情绪又高涨起来,志气满满地喊了一声:“好。”
这回他集中了十二分的精神,拉弓、瞄准、射箭一气呵成,动作如行云流水。只听得噔的一声,羽箭落在了靶上。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这孩子有前途。陆卓扬连忙鼓掌。
掌声还没歇呢,隔着不远的箭靶上也落了箭,同样是正中红心,竟是同时中了三枚。
震天的欢呼一下子就将陆卓扬势单力薄的掌声淹没了。
“……”时间掐这么准,就是前后脚,还能不能好了。
小桃子的脸立时垮下来。他也不射箭了,跑到陆卓扬旁边坐下,一脸闷闷不乐:“陆厌,你说你姐夫是不是针对我?”
“他针对你干嘛?你别想多了,刚好凑巧而已。”陆卓扬嘴上宽慰道,心中却想:姜陵该不会真是故意的吧?
陆卓扬忙朝他那边看——怎么说呢,别看姜陵不苟言笑冰冰冷冷,甚至唇角的弧度都欠奉一个,乍看之下视线落在箭靶方向眼角余光也不曾漏出一点半分。
但是。
饶是如此,陆卓扬也从他身上读出了一丝不明原因的得意来。
——没错,姜陵他就是故意的。
“咳咳。”想到这种可能,陆卓扬忙咳嗽两声掩饰了尴尬,“跟你说了的嘛,我姐夫脾气坏得很,生气起来旁人都落不得好,你就是被我连累的。我的射术奇烂,他赢了也没意思;你与我交好,自然就拿你开刀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我懂了。”小桃子点点头,“我要好好努力,做到最好。下回你再惹姐夫生气,我还能替你长长脸。”
陆卓扬:“……那就先谢谢你了。”别火上浇油一切都好说。
射术课后,姜陵与长老道了别,先一步离开校场。陆卓扬还惦记着课后给他认错的事,只想赶紧追上去。奈何长老絮絮叨叨又念了一堆,将众人的表现逐一点评后,这才放了学。
收拾东西换好衣服已是一盏茶后的事情,哪还可能赶得上人?只能回逐云门再说。
陆卓扬加紧脚步,小桃子从后头追上来,招呼道:“陆厌!去吃烧饼呀!我请客。”
“咕……”陆卓扬的肚子十分配合地叫了一声。
“今儿还是算了,”陆卓扬揉揉肚皮,道,“你自己去吧。我得赶紧回去。”
小桃子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们一起走吧。”
“又不顺路。”陆卓扬道,“你每回要绕上一段,多麻烦。我先走了,明天见。”
“那好吧。”小桃子道,“明天我给你带两个烧饼。”
“成!”陆卓扬道,“记得多加肉。”
小桃子笑道:“记着呢。”
二人就此别过。
陆卓扬紧赶慢赶回到逐云门,急急往姜陵屋里冲,不料幺白虎从斜刺里跳出来,拦在他面前。
陆卓扬每每上完学回来都会带些零嘴给它,这倒好,给养坏了,竟学会了拦道打劫。
陆卓扬两手一摊:“今天什么吃的也没有。”
幺白虎不信,抬爪子就去扒拉他的褡裢。
陆卓扬干脆将褡裢往它脖子上一挂,直截了当推门而入:“自己慢慢翻去吧。”
不过姜陵没在屋里。
陆卓扬在桌上抓了一块点心,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又从屋里退出来,问幺白虎道:“你爷爷呢?”
幺白虎尾巴往西面一甩,继续与褡裢纠缠不清。
西面?姜陵常去的无非就是闲清斋和浴堂。
刚上完射术课出了一身汗,陆卓扬想也未想,便断定姜陵定是沐浴去了。
“洗澡去不?”他问幺白虎道。
幺白虎扯着褡裢带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去就不去。”陆卓扬早习惯了它的爱搭不理,回屋取了套干净衣服,哼着小歌往浴堂走。
西面的浴堂除了姜陵不会有别人去,是而大归大,却总是冷冷清清的。陆卓扬里外转了一圈,没瞧见姜陵的影子,心道:居然猜错了,姜陵去了闲清斋?
不过来都来了,先洗完澡再说。
水池子大得可以在里头游泳,陆卓扬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在池子上边溜达一圈,算是热了身。临下水前,他将脚踝上缠的布条拆了,放到一旁。
银铃锁得了自由便叮叮当当响起来,声音闷在浴堂里,显得格外地响。
陆卓扬扒拉着锁链上最后的那个铃铛,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最后一个什么时候能掉。”
银铃铛自然是不会回应他的,陆卓扬站起身,扭扭腰,甩了甩迎风招展的小雀儿,短腿一迈,跳进水里。
他的水性不好也不坏,在水池子里游上几个来回倒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知为何,这日游得特别吃力。
初识还不觉得,游到第二圈时,吃力的感觉就变得十分明显,右脚仿若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陆卓扬担心游到一半腿抽筋,准备这圈游到底就停下。
不过这会儿就显得水池子特别大,怎么都游不到边,右脚的沉重愈发明显,而银铃锁扣住的位置上,也隐隐约约传来异样的刺痛感。
陆卓扬憋住一口气往水里探去,在右边小腿上摸了一圈。手掌所过之处,皆是又疼又麻,尤其是银铃锁周围,刺痛感更盛。
陆卓扬第一个反应是:要遭,抽筋了。
他奋力往水面游,孰料右脚十分突然地没了感觉,怎样也动弹不得。一个分神的功夫,池水呛进鼻腔内,刺辣痛楚顺着水流涌进身体里。
陆卓扬扑腾着往下沉,片刻后,知觉便如同灵魂出窍一般,游离到了极远的地方。
姜陵从外头进来见到的便是这般情形。
池水清澈透明,池心中少年失了挣扎的气力,慢慢沉到了水池底下。
姜陵瞠目欲裂,大喝一声:“蠢货!”猛地一下扎进水里,奋力往池子中心游过去。他游得极快,眼见就能抓住少年的手了——
然而就在此时,异象徒生!
少年脚踝上银铃锁微微颤颤,上头挂着最后一枚铃铛,在水波中来回地摇摆不定,最终从锁链上脱落。铃铛掉落的同时,银锁链亦从中断开,一分为二。
陆卓扬身畔涌出一股极强的灵力,打了姜陵一个猝不及防,狠狠将他弹开,撞到了池壁上。他再想上前,却是被一道无形屏蔽阻隔在外,不能靠近半分。
而在灵力涌动的最中心,少年的身体在这般动荡中,以极快的速度舒展开,身体、四肢、五官……每一厘每一寸,成倍成长。
这一切发生不过转瞬,在姜陵眼中却似千年万年。纤瘦的舞勺少年,终究……终究是恢复成他本该有的样子。
异变停止时,无形屏蔽骤然消失,姜陵不作犹豫,一头扎入水中。
阔别多年,复如初见。
再次见到心上人复原的模样时,姜陵几乎落下泪来。他环住陆卓扬的腰身,迎着落日余晖最后的一点光亮,将人带出水面。
因着溺水,加之身体的急剧变化,回头陆卓扬便生了一场大病。
静卧期间总是不得安生,他时常梦见自己的脸被幺白虎压在屁股底下;又时常梦见幺白虎做完坏事被抓住现行,被姜陵追打得震天惨叫;更多的,是梦见自己躺在姜陵怀里。那人难得又罕见,罕见又难得地露出几分温柔,亲亲蹭蹭他的脸颊额头,又絮絮说着话。
那声音极轻极浅,似乎就在耳畔,却又远如天边。有时候自觉能明白话语中的意思了,稍不留神,又被从指缝中溜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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