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期里有被选上做死士的,许二楞看着他们早上出去试炼的,晚上却没能等到他们。以后也再没能等到。连武堂自己的试炼都过不了的死士,是不合格的残次品,死不足惜。
没人和许二楞说过这些,但他隐隐也明白了,他是幸运的。
于是他从不抱怨什么,不会说话便少说多看,武堂让练功就练功让出任务就出任务。只要听话,认真办事,不出什么幺蛾子,武堂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起先只是叫他去打架,摆平闹事的人,后面就是叫他去杀人,杀那些打架都摆不平的人。
许二楞天生是有股子狠劲的,这从他八岁的时候敢自己背把刀从穷乡僻壤的山村里出来就可窥一斑了。所以武堂让他杀人,他提了那人脖子,长刀一抹,血溅了他一脸。许二楞眨眨眼睛,眨出来溅进眼里的血,心里想的却是,下次再做这种事,得离远些,衣服沾了血,可就不好洗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那天晚上,是什么喜庆的日子来的,新皇登基?许二楞不大记得清了,反正那天晚上,全京城的人都在放鞭炮,五颜六色的炮仗把夜晚的天空照得如白昼一样亮堂,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的乡下孩子许二楞,情不自禁就停下了手里的刀,欣赏了一会儿烟花美景。
他手里被他拎着脖子的人笑着咳出一声血来。
“大侠你倒是好心情,只可怜在下快死了欣赏不来这样的美景了。”
那人是个十分瘦削的读书人,青衣儒衫,瘦得跟个风一吹就要飘走的纸片似的,许二楞不知道上头为啥叫他来杀这么一个人,何况这个人得了肺痨,眼看着就快自己断气了,为啥还要他来跑一趟?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能在在下生命的最后一刻结识,你我也是有缘,兄台,不如你我互通一下姓名吧,将来底下见着了,也算熟人一个了。”
“许二楞。”二楞说道,松开那人的衣领,“俺叫许二楞。”
武堂里是有给他取过什么代号着,叫黑不溜秋还是啥的,他记不住,他只记得自己本来的名字。
“许二楞?”文士击掌笑道,“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啊!”
许二楞一听,心里也高兴起来:“你会写俺名字么?”
他这显然是问废话,天底下就没有这个文士不会写的字。只见他提笔点墨,就在这闪着七彩烟花的窗下,走字如龙,在白纸上写了方方正正的三个大字。
许何欢。
二楞不识字,点着那三个大字一板一眼地读道:“许、二、愣?”
然后抬眼询问地看向文士,文士点头,眉目温柔,那一瞬间让二楞想起了家里许久未见的母亲。明明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真是太奇怪了。
文士剧烈地咳嗽起来,在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咳声里,血丝染红了身前的名字,许二楞赶忙把纸解救出来。
“俺的名字,”许二楞扬手道,“是俺的了。”
文士咳得说不出话来,只点了头。
好不容易咳喘平息,文士望向窗外的烟花,眼神悠远,不知道是透过那些繁华看到了什么。
“请大侠,送在下上路吧。”
许二楞点头,举着刀找了个能叫切口平整的位置,一刀挥了下去。
血还是不可避免地溅了出来。
不过好在他提前将写了他名字的纸藏进了怀里。许二楞抹了把脸随便擦了擦手,又把纸拿出来仔细欣赏着,丝毫不在意纸倒着的还是反着的。
好看,就是好看。
这个人啊,还是识点字比较好啊,他想,识字了,就能写自己的名字了,还能写得这么好看。
那一瞬间,许二楞仿佛醍醐灌顶一般陡然开窍了。
他要退隐江湖,去读书做文章!
“停停停!”神医一巴掌打在刀客的脑袋上,也打断了他的话,“本神医不想听你的白日梦!就你!还读书做文章?少笑话人了!”
刀客一脸悲愤:“古人云,朝闻道,夕死——”
“得得得,什么死不死的,你编了那么个故事,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张沾了血的破纸你就打算一辈子都不扔了是不是?”
“这是俺的名字!”刀客委屈道,点着上面的字就像当初文士写给他时一样一板一眼地念道:“许、二、愣!”
“哈哈哈,真是笑死本神医了,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张口闭口古人云,不要告诉我你竟然连个二字都不认识!哈哈哈,你真是二到家了!”
刀客被他笑话得窘迫了起来,他确实还是不识字的,至于他张口闭口文绉绉的话,那都是他躲避武堂追杀的那么多年,或是躲在酒肆后厨,或是躲在勾栏之地,耳朵听人说来的。
酒肆里有文人骚客,勾栏里有多情相公,刀客耳濡目染自然就学会了。
他这样解释了,神医一听火气更大了,揪着他的耳朵:“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以后再让我知道你去这些个地方,看我不揪掉你的耳朵!还有你那张破纸,别以为我打不过你就抢不到手扔不掉!小心本神医来个化骨水连你一块儿化了!”
刀客皮糙肉厚的,神医揪着他并不是很疼,但他还是装出十分疼,疼得耳朵真的掉了一样的夸张,这是他长期挨打琢磨出来应对的招,他要是表现的不疼,神医气不过会下手更狠,而如果他表现得很疼,往往这个时候,神医自己个儿就先心疼下不去手了。
果然,看刀客五官都皱到了一块儿,神医傲娇地哼了一声,这事才算完。
刀客正寻思着好好哄哄自家媳妇,一转身就看见苏壳儿光脚站在台阶下面,披头散发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们看。
这青天白日的,才没给两人吓死。
“你醒啦,”神医招呼道,“天溅凉了,怎么不穿鞋?”
苏壳儿看完了他们整场闹剧,意犹未尽。
“哦,爷怎么在你家里?爷记得昨夜还娶媳妇入洞房来着的呢……哦,对了,我媳妇呢?”
神医心一凛,来了!
“他,越泽他……”神医胳膊肘使劲捣了下刀客,示意他快糊弄个主意出来。
刀客向来很听媳妇的话的,张口接道:“他在山上没过来。”
“那为啥把我弄过来了?哎,对了,爷是咋过来的?咋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你是晕着过来的,怎么可能有印象,神医心想,嘴上却说道:“哎,昨天喝完喜酒我们去闹洞房,你非说你很想念本神医想跟过来住一段时间,越泽他怎么都拦不住,我们没办法,这才带了你这么个累赘过来……”
这个理由实在太完美了,神医此时心里只想默默地给自己点个赞。
然后苏壳儿就说道:“新婚燕尔的我来和你们凑什么热闹?再把我送回去吧。”
“啊?”
“咋了?”
“没什么,就是路这么远……你住几天再走吧。”
苏壳儿瞅着两人:“你们是不是不想送?那没事,给点钱,老子自己雇车过去。”
“……”刀客灵机一动,“凭什么给你钱啊,俺媳妇挣钱也不容易,说给你就给你啦……”
苏壳儿眉头皱起来了,片刻以后,抬腿往外面走:“那我先找车,大不了到了叫俺媳妇多给点钱,他有钱,没事。”
神医拦在他面前:“这个……最近闹山贼,治安署管得严,车……都不给走啦。”
苏壳儿看了他一眼,绕过去:“没事,爷不是娇气的主,爷两条腿走上去。”
反正路他熟得很。
“哎呦,苏先生,苏爷爷!算我求求你了,消停点吧!”神医终于崩溃了,拦在他面前,死活不给走,“反正你别想出这个门,二楞!关门!放狗!”
刀客听话地关了门,转了一圈问道:“咱俩哪来的狗啊?”
神医白他一眼:“没有你抵上!”
“哦,”刀客似懂非懂,挡在门前,整了整背上的刀,抱着手臂,山似的挡了路。
苏壳儿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们:“我说你们至于吗,我就是去山上找越泽……”他话音一顿,怀疑地问道:“你们这……”
神医和刀客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会是越泽这个王八蛋后悔了,叫你们带着我有多远滚多远吧?!”苏壳儿叫嚣道,“所以才不让我去见他,你们是怕我伤心吗?”
神医忍不住点了点头。
苏壳儿拨开他:“没事,老子不伤心……老子要去剁了他这个王八蛋!”
“哎哎哎,”神医眼瞅着拦不住了,干脆抱住了苏壳儿的腰,“现在去,不安全。”
苏壳儿一愣:“不安全?咋了?越泽个王八蛋还差人追杀我?”
刀客听着苏壳儿口口声声越泽王八蛋越泽王八蛋,心里也有点为那个远在山上的大兄弟难受,劝神医道:“人小两口的事情,要不媳妇咱还是告诉他吧。”
“告诉我什么?”
神医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苏壳儿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 64 章
当年欧阳继在这须弥断山上建麒麟帮,一是图一个好名字好风水,二就是看中了这须弥山易守难攻的天然地形。
然而到了越泽手里,形式反转,易守难攻,然而也易围难逃。
那一日拖了林燕燕出去的两个守卫,离了主院视线便放开了娇滴滴的美人儿。
“你自觉点去地牢啊,别叫哥俩难做!”
林燕燕还处在惊惧之中无法回神,一言不发地跟着二人身后,冷不丁前头几滴热流迸溅过来,喷洒到了她的脸上。
拿手一抹,却是红艳艳的鲜血。
她的眼眶急剧崩裂,却也只来得及看到人影晃动,一声尖叫封在喉咙里就再也发不出来了。
麒麟帮遭到了袭击。
来着身份不明人数不明敌暗我明,以至于越泽刚听到苏壳儿那一句快叫他疯了的“爱你”,还来不及有所表示便被郝青急匆匆地叫了出去。
越泽当时以为,时隔三年,那些人又来了。
然而当他发现趁着苏壳儿逃走引起的乱子从防守松懈的哨卡里溜进来的,连先头部队都不算。
那只是一根骚着麒麟叫他乱动不安的羽毛。
两天两夜的审问,对方的一个好不容易留下的活口,死到临头还笑得十分狂妄。
“等着吧,三天之内,必叫你须弥山上下陪葬!”
至始至终,越泽都没能问出来幕后主使。郝青早就扒光衣服查看过这些人,不说什么疤痕印记,就是娘胎里带的痣和胎记都不多见。
一点痕迹也无,这本就不寻常。
那人话一出口,两人脸色就变了——看来,他们真的是惹急了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再听人来报,却是须弥山下,已经为了一圈暗棋,看上去好似哪边的军队压将过来。然而那么大的兵马调动,不可能毫无声息无人察觉!
越泽知道,这回恐怕是难逃一劫了。
于是才有了□□婚那一场闹剧。
须弥山俨然已是一个牢笼,神医是越泽早些天探查到踪迹时便约过来的,只是他们来的不巧,正赶上麒麟帮大难当头之时。
刀客拔了刀出来:“你是俺媳妇的朋友就是俺的朋友,俺和你并肩杀敌!”
越泽未说什么,神医先拦住了自家的二楞,他低垂着眸沉声道:“抱歉了兄弟,在下只是一个大夫,徒有虚名而已,实在是没有办法帮得上你。”
若只是单纯的江湖纠纷,他还可以叫上受恩于他的一些江湖人来帮忙,然而听了越泽的分析,再看山下压境的架势,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否则那么大的调动,江湖中人都是聋子瞎子不成?
越泽自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明白了也就能理解神医的做法,别说多一个刀客,只怕再来十个,也抵不过那么多精兵的车轮战。
“无妨,本座懂的,只是——”他可以为麒麟帮舍身赴死,麒麟帮上下也该生为其人死为其魂,只是有那么一个人,他放心不下,又不舍他同死……
“你们来时可有人阻拦?”
神医看向刀客,刀客摇头:“别说阻拦,你不说,俺都不知道山下竟围了那么多人。”
“那想必和你们毫无瓜葛,你们走也不会拦着……带他一起走。”
“他?”神医只消一想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苏先生?”
越泽点头,神医表情一转调笑起来:“那日你抓我的时候还凶得狠嘛,不知不觉就百炼钢化绕指柔了?苏先生当真好本事!”
“以防万一,你们先下去试试会不会有人拦。”越泽不理他,径自说道。
神医和刀客对看一眼:“怎么试?”
越泽思忖片刻,竟勾唇一笑。
“下山去请些做喜事的人来吧,今夜,本座要和苏先生成亲。”
那些人果然上得来,那就好那就好,越泽心想,围攻之人倒也还算道义,知道要不杀无辜之人。
“越泽,你何不混进乐队或是潜伏在马车下,和我们一起走呢?”神医提议道,刀客也想附和一句,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没想到他憋对了,神医一个劲地点头。
“不,”越泽想也没想就拒绝的,“狼狈逃走,不是本座的作风,本座要留下来,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将来去了黄泉地下,也好和大哥有个交代。”
“你想想苏先生!”
越泽转头过去:“他将来会娶妻生子必定比和本座一起要快活,何况……本座对他并不甚好,他心心念念地,是那三年里的那个傻子而不是本座。”
“你都想起来了?”神医惊讶道,“这么快……也对,你内功恢复了,每天调理一周是大有裨益。”
“天快黑了,本座先去,你们收拾好了再去吧,莫说漏嘴了。”
十八月儿还是很圆很亮,穿着大红喜服的苏壳儿笑得一脸傻气,总是傻子傻子地叫他,其实也不知道谁才是傻子。
很好,很好了,江湖人四海漂泊,仇家众多,大多不敢成家的,他今日能娶妻,唔,既然苏壳儿要娶,那天就是嫁了,今儿他能有个伴儿,有个那么周正的婚礼,已经很好了。
他捧着苏壳儿额的脑袋,总是到离别时,才发现自己格外珍惜。
“之前的记忆也好,后来的相处也好,喜欢也好,爱也好,苏壳儿,本座是离不开你了。”
29/33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