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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人记——叶敏敏

时间:2016-09-26 20:06:26  作者:叶敏敏

  谈话开始后第一次,陈鸥脸色沉了下来,丝毫不掩盖自己的不快。他也蹲了下来,让金毛舔着自己的手,道:“是的,确实有些研究人员提出让动物‘人化’,企图培育出跨基因的动物。但您要知道,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容易引起传染性极高的病,或者产生不明性质、特点的病毒。研究人员怀疑,艾滋病、埃博拉病毒等,都和动物病毒传染给人有关。我个人非常反对这一做法。”他直视着马埃尔,道:“如果您听到有人开展这方面的研究,首先应该做的是报警,这是公众安全的极大隐患。”
  马埃尔尴尬地笑了笑,正要转移话题,听到研究所大门处传来一阵喧哗,很多人高喊着口号。马埃尔诧异问:“出了什么事?”
  陈鸥不在意地道:“是一些反对基因研究的激进团体,他们认为只有上帝才有资格造人,而基因研究是亵渎这一权利。”
  马埃尔凝神听了一会儿,问:“似乎有很多人?”
  陈鸥无奈地道:“也有部分人是普通市民,受到了基因研究的副作用影响。”他见马埃尔不明白,举例道:“比如说,大公司招聘,将候选人的基因拿去分析,筛掉有遗传病基因的等。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难以获得理想工作,就因为携有糖尿病遗传基因。而这种基因只是造成他较旁人得病概率更高,并不意味着他必然会生病。通过基因来录用的做法对他就很不公平,除非我们能将基因研究推到更高的层次,譬如说,调整他的致病基因,变成正常基因。但现在的技术还无法达到这种程度。”
  马埃尔沉思道:“您知道,路易斯集团非常关心基因科学的前沿研究,一直致力于把科学界的研究成果转化成为临床药物,造福民众。”
  戏肉来了。陈鸥想。他振作了一下,冲着这位比自己年轻五六岁的董事鼓励地微笑。
  “我们非常敬佩教授与您领导这座研究机构在基因科学领域做出的卓越贡献。”
  马埃尔没有提及“教授”的名字。在基因科学领域,只有一个人,在被提及时根本不需要加以姓氏,称呼“教授”即可,人人都知道所指是谁。
  教授。
  现年76岁。基因科学界的爱因斯坦。陈鸥生父的导师,陈鸥的养父。
  连续五届科学大会奖一等奖得主,这间基因科学研究所的创始者实际控制人。
  据说与前几任总统保持着密切来往。
  可能普通人无法理解,一位象牙塔内的研究人员能够与政治领袖成为密友。但作为医药集团董事的马埃尔毫不意外。毕竟权高位重者个个怕死,谁不想结交这位基因科学界的大牛,以备日后更换人体器官时多条提供器官的路径呢?
  “然而,至今为止,研究所的成果与您两位的卓越才智远远不相称。我们的会计师团队做出了评估结果,认为研究所由私人控股的现状,限制了它的资金来源,也影响了它的发展。”
  陈鸥摇了摇头,笑道:“很多机构向我们提出参股请求,但教授坚持研究所不应受任何政治团体以及资金的影响。此外,研究所不是盈利机构。很多研究投入,从会计角度看可以说是巨大的浪费,只有置身其中的研究人员才能理解其真正含义。如果成立董事会,大部分当下看不到任何效益的研究将被砍掉,最终研究所将失去他前沿研究的意义,变成一个药品研究所。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和教授都认为,研究机构还是应当和市场适当保持一定距离。”
  马埃尔道:“我们非常了解您的顾虑。我们愿意在合同上写明,路易斯集团放弃对研究所任何决策的投票权,只保留分红权。如果成立董事会,路易斯集团的派出董事,将只列席董事会会议,只听取议案结果,不提出任何议案。”
  这是非常优厚的条件,研究所保留了所有现有权利不变,还争取到了路易斯集团的资金支持。但陈鸥仍然摇了摇头,笑道:“请原谅,但如果您真的签了这份入股合同,我恐怕您在路易斯集团的位置,就要受到质疑了,因为研究所并不赚钱。您保留的分红权,只是一个空头权利而已。”
  马埃尔笑道:“当然,我们还希望加入条款,研究所现有及未来成果选择路易斯集团作为大规模商业开发的独家合作对象。反正研究所总是要转让研究成果的,而路易斯集团的开发技术和商业推广能力毋庸置疑,对不对?”
  他说的轻描淡写,偏偏又充满自信。陈鸥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流露出回忆的神色,片刻后歉意地笑道:“请原谅,我想起了您父亲詹姆斯先生,多年前我曾经和他有过一面之交。刚才您说话的神气,和他当年非常像。”
  马埃尔笑道:“很多人都说我比父亲差远了。”
  陈鸥笑道:“那可未必。我敢说,您父亲在您这个年纪,只怕未必有您这样的风度。”
  马埃尔笑纳了这个小小的恭维,说:“那么,我们的合作?”
  陈鸥摇了摇头,歉意地笑道:“恐怕我真的不能答应。您知道,研究所涉猎多个研究方向,其中有一些并非路易斯集团擅长。而我们需要挑选最适合的合作伙伴,以尽快把相关成果安全地转发为临床药物。我们相信,只要有时间,没有路易斯集团攻克不下来的项目。但在医疗领域,我们和患者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马埃尔叹了口气,笑道:“那么,我们把‘独家’改为‘优先’如何?”
  陈鸥微微颔首,表示感谢对方的让步,说:“我还需要和教授商量一下,过几天给您答复。”
  正在此时,陈鸥的手机响了,他简单看了一下就放入了衣兜。马埃尔明白今日会谈到此可以结束了,提出告辞,于是两人并肩向后门走去。
  马埃尔问陈鸥:“您的名字真奇怪,噢!听起来像一个惊叹号。”
  陈鸥笑了笑,道:“中国有句古诗,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我父亲生前很喜欢这句诗,认为科研人员就应该远离人群,保持适当的孤独,因此他牺牲后,教授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马埃尔道:“请代我向教授致意,祝他身体健康。”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马埃尔在后门停放的车旁。一名女警官迎了上来,道:“陈教授,我需要占用您一点时间。”
  这位是警官艾米丽·琼斯,陈鸥报案时即是她值班。陈鸥客气地冲她点了点头,目送马埃尔开车离开。
  

  ☆、第 4 章

  与陈鸥的会面是琼斯警官在他离开警局前便约好的。当地是一个宁静安详的小城,十余年都没发生过恶性刑事案件。警察局日常处理的最严重案情也不过是驾车超速,酒后斗殴。突然发生一起命案,受害者是卓有成就的科学家,报案人是另一位享有盛誉的科学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需要警方小心应对,弄不好便会成为治安丑闻。
  琼斯警官随陈鸥来到研究所的会客室。依照常理,陈鸥是距离命案凶手最遥远的那类人。毫无犯罪历史,甚至没有超速行驶违章记录;出身和教育背景良好,事业有成,拥有令人尊敬的职业和体面的收入;没有绯闻;性格冷静,头脑清晰,谈吐具有逻辑,他清白得简直可以去竞选小城议员。
  但琼斯警官从警二十余年,见过太多冷血变态罪犯,真相大白前没人想得到他们会是命案真凶。此外,出于个人原因,她对基因科学充满厌恶。
  三十多年前,她的亲妹妹因服用治疗心肌炎的基因药物导致心脏骤停猝死。她的父母互相指责,最终婚姻破裂。她恨透了所谓的基因科学。
  在至亲先后离开的痛苦中,她偶尔走进教堂,听见一段布道。
  “创造生命是上帝保留的权柄,而人类竟然傲慢到要闯入神的领域,必将遭到神罚。”
  尽管她不赞成接下来迹近反智的宣传,但她认为这段对基因研究的指责深得其心。
  而她要询问的涉案当事人陈鸥,就是在这个当受神罚的领域中走得最靠前的人之一。
  陈鸥是第一个到达命案现场的人,因此报案后受到了询问,凌晨五点才在律师陪同下离开警局,并做出保证将配合警局的深入调查取证。他蹙着眉头,脸色不好看,鉴于他上午十点便与客人见面,琼斯有把握离开警局的几个小时中他没有得到片刻休息。一般人在熟悉的环境里总会放下戒备,尤其是当精神疲惫时,这个时候征询效果最佳,除非陈鸥也是熟悉警局这套把戏的惯犯老手。
  即使是因基因研究而非常反感陈鸥的琼斯警官,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有魅力的男子。并不是说他具有电影明星一般帅气俊美的外貌。在警局内部档案里,有不少重案罪犯拥有孩童般天真、天使般英俊的面庞,但他们犯下的累累罪行简直超越了人类想象界限。琼斯警官见多识广,对这类美貌早已免疫。
  无论是陈鸥的衣着服饰还是言谈措辞,都传递着一丝不苟的精神。整洁,精确,尊严,美。这是长期沉浸于科学训练的自然结果。他的五官并不符合社会主流审美的标准——鼻子不够挺拔,双唇过于单薄——但他有一双具有奇特感染力的漆黑双眸,内中跳动的蓬勃热情,能让人不知不觉忘记他的年纪、相貌、身份,与他一起沉醉于世界的知性之美。
  上帝造人时想的“美”,绝对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英俊,而是肌肉、骨骼、血肉、头脑等种种组合下的臻于完美。琼斯警官想。而陈鸥就显示了其中一种组合可能达到的令人惊叹境界。
  “如果莱丽活到现在,和陈鸥差不多大,将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好姑娘……”琼斯警官心里有个声音说。
  莱丽是她早逝的妹妹。琼斯警官对陈鸥的反感再次加强了,她抿紧双唇,盯着陈鸥看,没有接过他递来的咖啡。
  陈鸥笑了笑,不介意琼斯警官的失礼,拿起一角三明治道:“琼斯警官,我还没来得及用早饭,我们边吃边聊?”
  警察最怕的是对方什么都不说。说得越多,越容易找到真相。而在餍足的情况下,人很容易放松警惕,滔滔不绝。琼斯警官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她环顾会客室,发现角落墙壁上镌刻着几行字:“纪念那些为基因科学献身的人们”。第二行是一对夫妇的合影,男子面容酷似陈鸥。
  陈鸥注意到琼斯警官的目光,道:“我父母的照片。我未满周岁时,他们因实验室火灾不幸身亡,这在当年是很严重的事故,为此实验室关闭了很长一段时间。”
  此时琼斯警官不得不找一句安慰的话说:“您长得很像您父亲。”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违心地加了一句,“他们如果知道您今天的成就一定很欣慰。”
  两人之间隐隐敌对的气氛因为这个小插曲变得有些古怪微妙。陈鸥食不下咽,只好放下了三明治。琼斯警官单刀直入:“您昨天,确切说是今天早上,为什么会去瓦根第教授的实验室?”
  “我发现瓦根第在进行人和动物的基因融合试验。我觉得这样很危险,需要尽早制止。瓦根第是一名很出色的基因科学家,我尊重他,想立即和他谈谈。你知道,科研人员没法自然作息,科学的发展不等人。”
  这至少是一部分的事实。我当然不能说我发现他引诱我的养子招妓。我气疯了,没法等到天亮就要冲去揍他一顿。陈鸥想。
  琼斯警官脸上显露出与马埃尔相似的迷惑。这种表情陈鸥见得多了,每当他和业外人士谈论基因科学时,对方脸上总会浮现出“嗨,geek老兄,请讲人话”的类似表情。
  于是陈鸥把对马埃尔的解释又耐心重复了一遍:“……总之,这样做,既遭法律禁止,又非常、非常危险。”
  琼斯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评论,继续问:“您发现瓦根第教授尸体时就立即报了警。那么,您在现场发现什么异常么?”
  我儿子与一男二女交'媾的视频不知道算不算异常。一想到当时情景,陈鸥几乎要把刚吃了两口的三明治全呕出来。他的情绪被琼斯警官敏锐地捕捉到了,但错误地理解成了其他原因,道,“是啊,普通人很难接受看到尸体,尤其熟人尸体。”
  她毫不掩饰嘲笑的意思,是一种闯荡过大风浪的水手对足不出户平民惯会有的态度。陈鸥皱了皱眉头,开始慢慢叙说,尽管这些内容早在警察局里就对她说了一遍。
  “……我在大门按门铃,没人开门。我们的实验室属于同一个研究所,我知道管理密码是什么。我按了电梯按钮,上电梯,出来,没有看到一个人。当时是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实验室门开着,灯也亮着。我叫了两声,没人答应。我走进去,看见瓦根第倒在地上。我以为他心脏病发作,赶快从工作台上拿了一杯水。一摸他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当时有点懵,似乎还打翻了杯子。然后我醒悟过来要报警,于是打了电话,退出实验室等警察来……”
  “二十分钟之后,警察到了现场,发现工作台台面湿淋淋的,如果有什么指纹也早破坏掉了。”琼斯警官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补充道。陈鸥苦笑了一下,道:“我很抱歉,给您的工作带来了麻烦,要是当时我再冷静一些就好了。”
  不,我没法冷静。瓦根第的尸体倒在地上,实验室里回响着二男二女交'媾的喘息和呻'吟。我没法冷静。一想到这个畜生是用怎样的心情在深夜工作时观看我儿子的淫'秽视频,我就恨不得对准他的尸体再来两枪。
  陈鸥深深吸了口气。
  “我非常,非常遗憾。”
  琼斯警官漠视陈鸥明显起伏的心情,继续追问。
  “您与瓦根第教授有过分歧么?导致争吵甚至不和的纠纷?”
  来了,他们的动作真快。陈鸥想。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皱了皱眉,并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琼斯警官注意到了,心想,啊,他对瓦根第有些看法,他在考虑如何措词。
  “瓦根第教授一直是教授的合作研究伙伴,但后来因为学术上的分歧两人分道扬镳。”他没有解释“教授”是谁,果然琼斯警官并没有露出迷惑的表情,显然她做过了基本功课。
  “在硕士毕业那年,我在瓦根第教授的实验室实习。因为毕业论文需要实验验证,而只有他的实验室才有这些设备。”
  琼斯警官问:“当时教授没有反对么?”据她所知,研究人员把学术分歧看得格外重。很多大科学家就因为一点点普通人根本领悟不了的分歧,与智力堪与自己匹敌的同行终生交恶。让她说,科学与科学家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邪教与狂教徒。
  这是个只有女性才能注意到的细节。陈鸥缓缓摇头。当年年轻气盛,仗着教授一向宠爱,又觉得学术研究是正当理由,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去了。现在想起来,如果瓦根第和教授不睦,一定很乐意接纳教授的养子到自己实验室,用来打教授的脸。
  陈鸥道:“您说得对。若我当年像您这么细心就好了……总之,有一天晚上,我像平常一样进了实验室,却发现实验室里不止一个人。”
  琼斯警官问:“瓦根第教授的实验室向来只有他一个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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