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儿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道:“师兄,他并不是我意中人。况且……他还杀了我义父。”
决明子一笑:“慕容舒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义父’了。”
禾儿没有应声,岔开话说起了涂清澈的病况。决明子一边听一边配药,等禾儿说完,已经开始煎熬了。禾儿见他郑重其事事必躬亲的模样有些意外,他几乎没有让自己帮一丝一毫的忙。
打更的敲了三遍,决明子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禾儿回说三更天,决明子擦了擦手吩咐道:“仔细看着它的火候,我出去一趟。”禾儿问他要去哪里,没成想他猛地躬下身来凑到自己面前,一偏头擦着自己的面颊停在耳畔,低低笑道:“你不会想知道的。”他额前的碎发口中温热潮湿的气息和那低哑的嗓音忽地出现又忽地消失,激得禾儿起了一身小米疙瘩。
此刻,深夜未眠的涂清澈正徘徊在回廊上。他的目光追随着一道身穿湖蓝绸缎的身影,看着他鬼鬼祟祟脚步轻松地溜到一间客房外,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低劣的暗语,涂清澈想到。果然过了一会儿,那屋内走出来一名身量丰腴的妇人,那妇人才关了门就迫不及待缠在湖蓝绸缎的身上。两个身影纠缠着一路进了树丛,涂清澈第二次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
他扭头就走,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突然间脚下一滑,被人拽进屋里。涂清澈看了看那一张僵硬的脸,惊魂未定地道:“为什么你每次出现都这样惊悚。”叶之洋倒了碗热茶递给他:“我见你深更半夜的乱晃,还道是你被勾了魂。”
涂清澈毫不客气地接了茶,滴溜溜地打量起这间客房来。这间房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当他站在大开的窗门下时,他脱口而道:“你这房子选得可真好。”原来从这扇窗户望去,几乎能看见客栈中所有的客房,什么人住在哪件房,甚至哪间房里有什么宝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正对面的那一间房看得尤其清楚,那房里有两个人正在说话,一个是慕容霜,一个是端木闻玖。
涂清澈警告道:“你不要打他们的主意。”
叶之洋半掩了窗道,咂舌道:“你瞅瞅这琴,这剑,还有那人腕上的镯子!我的眼睛总不听我使唤,我的手都要自己长翅膀飞出去了。”
“不怕死你就去吧,休怪我没有提醒你。”涂清澈道,“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不睡觉?”
叶之洋回道:“半夜三更的,你不是也没睡吗?”
涂清澈叹了口气,又朝窗外看,慕容霜和端木闻玖似乎是在吵架,不一会儿,端木闻玖便拂袖出了门。叶之洋问道:“你不去看看吗?”涂清澈笑着摇了摇头。端木闻玖拿着一只酒壶一路疾走,在树丛旁的亭子处住了脚。涂清澈微一蹙眉。决明子一脸不悦衣衫不整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他身后一名衣衫不整的丰腴女子也急匆匆地跑开。
决明子见端木闻玖愁眉苦脸,整理着衣衫道:“小少爷,半夜三更的,你在外面做什么?”端木闻玖瞅了他一眼,目光有些鄙夷,呆呆的没有做声。决明子又道:“小少爷,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好地方,里面有许多细皮嫩肉的小相公。你要不要跟我去试一试。”
端木闻玖灌了一口酒:“决明兄,在下不好男色。”
决明子笑道:“我还知道一个好地方,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姑娘,你要不要跟我去转转?”
端木闻玖又喝了一口酒:“不去!”
决明子拢了拢袖口笑道:“我听说小少爷你是九代单传?”
端木闻玖心里咯噔一声,他将酒壶放在桌上,不悦道:“是又如何!”
决明子脚下一滑险些将酒壶撂倒,他扶起酒壶微微笑道:“不如何,只是觉得很有趣。”
话不投机半句多,端木闻玖搅了决明子的好事,决明子也回了他几分颜色,他拍拍袖子,满意地回药房去了。
叶之洋向涂清澈道:“这神医可真有趣!”涂清澈哼了一声,索性关了窗户。他在屋里来回转着圈,却不提要走的事。叶之洋奇道:“你不回去睡觉吗?”涂清澈看了他一眼道:“我瞧你也不困,你这里有棋吗,不如你陪我来一局。”叶之洋好笑道:“我这棋怕你下不了。”涂清澈也笑道:“你的棋子还能吃人不成?尽管拿来便是,你若赢了我,我便不吵你回去睡觉。”
叶之洋自床头墙角拎出来一个虎皮包裹,将虎皮展开反铺在桌上,立时现出一副纵横交错的棋盘来,先前包在这虎皮里的东西应声落入棋盘中央,竟是一堆棋子模样的石头珠子,这些石头珠子颜色不一且大小材质不尽相同。
叶之洋笑道:“如何?”
涂清澈微微一笑,拣出黑白灰三色的石子近百枚,将剩余五彩缤纷的石子推向叶之洋。他拿起一枚偌大的黑玉扳指置于棋盘上,笑道:“请!”
棋逢对手,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下到半路,涂清澈将手上一枚珠子移近灯前细看,但见灯下这枚珠子乃为木质,似是绿檀雕成,通体莹绿纹路精美,散着一股幽雅的清香,其底部还镌着一个华美的图腾,是一朵俏立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这是剑仙曲则全的手笔,曲则全竟然还做过首饰?!涂清澈再看那些棋子,惊觉那些棋子无一不是精雕细琢,来历非凡。他心绪一乱,先前勾勒的棋步尽皆成空,不得不放下棋子向叶之洋俯首称败,起身便要走,叶之洋正下得起兴那肯放他走。
涂清澈毕竟心中不服,一时好胜心起,经不住叶之洋的再三挽留。二人屏气敛声,复又开战。
一局终了,叶之洋勉强赢了涂清澈五子,乐得在旁手舞足蹈。涂清澈举着一枚岫玉雕成的棋子不平道:“若是换成寻常棋子,赢你十子不在话下。”叶之洋亦是好棋之人,听见此话不肯服气:“若是换成寻常棋子,我定能赢你更多。”二人怒目相对,涂清澈将棋一拨道:“再来!”
又过了几招,涂清澈见叶之洋久不出手,抬头看他,正看见他怔怔地瞧着自己出神。他不解道:“要认输吗?”
叶之洋答非所问道:“我知道乾家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地方,那里面一定藏着什么稀奇珍宝,我看你资质不错,不如这样,你认我当师父,我带着你去寻宝。”
涂清澈一笑:“没兴趣。你这些棋子都够买一座城池了,你还缺宝贝吗?”
“你可不要后悔”叶之洋道,“看招!”
涂清澈大惊:“好卑鄙的手段!”
叶之洋抚掌大笑:“又是我赢!”他见涂清澈闭目调息,以为他又不服气,便安慰道:“输了就输了嘛,不是你棋艺不精,而是我太厉害了!”
涂清澈微微一笑:“再来!”
叶之洋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摆手笑道:“不下了,不下了!”
涂清澈笑道:“怎么?第一局赢我五子,这一局赢我三子,怕再下一局我就赢你十子了吧?”
棋过两局,两人终于确信彼此都未尽全力。见涂清澈如此认真,叶之洋也不好再多隐瞒,于是应道:“再来便再来!”
涂清澈闭目凝思,不等叶之洋分好棋子,便朗朗而道:“起东五南九置一子。”
叶之洋心中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涂清澈是想要与自己下盲棋!棋盘之上来往百余子,子子相连纵横延伸变幻繁复,莫说不看棋盘,就是一直盯着看,稍有疏忽,也会记忆混乱。历来只有神话故事里编出来的人物,才会下这盲棋。
叶之洋看着面前的涂清澈,含笑阖起双目,回道:“东五南十二置一子。”
涂清澈思道:“起西八南十置一子。”
叶之洋回道:“西九南十置一子。”
☆、夜
端木闻玖摇摇晃晃地走回屋去,一股不平之气亘在心胸。那股不平之气使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他喝干了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全身燥热得很,慕容霜正在此时走进房来。
屋里漆黑一片,慕容霜将点上灯,便被端木闻玖打灭。慕容霜在明灭火光中看见端木闻玖煞红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凌乱的衣衫扯开露出结实的胸膛。慕容霜在黑暗中静静道:“决明的事,我并非有意瞒你,我与他……”端木闻玖低声道:“我不想知道。”慕容霜见他依旧梗着性子油盐不进,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抱进怀里。
端木闻玖怒意未平,低声道:“明明是我站在这里,你休要再说他的事。”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慕容霜觉得难受想要挣开,却被他死死缠住动弹不得。怀中人渐渐放弃了反抗,端木闻玖缓缓松开手臂,轻轻捧起了他的脸。酒意消散了往日里的紧张羞涩,他贪婪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仔细看着他好看的眉眼和鲜红的唇。
淡淡的酒气,自端木闻玖的唇舌之间流入慕容霜的口中。端木闻玖轻轻咬着慕容霜温软的双唇,两行眼泪顺着脸庞滴在慕容霜的面上,顺着脖颈一路滑到了腰腹,慕容霜心底猛得一颤。
羞愧和理智,委屈和不甘都被眼前的温存驱散,端木闻玖轻轻咬着吮吸着,一步步地刺探内心的不确定。他将自己的心事和心底的爱恋凝聚在口唇之间,会集在十指之端,散布在每一寸的肌肤之上,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着深藏在心底的情意。怀中人的双手动了动,缓缓攀上了自己的后背脖颈,药草清香渐渐取代了口中酒气,端木闻玖动作一滞,又重新拿回了主动权。
入秋的夜带着丝丝寒凉,棉被下的人儿却热得流汗。
决明子屁股一阵疼痛,惊觉原来自己坐在炉边已经有整一个时辰里。他回头看了一眼禾儿,禾儿竟倚着墙睡着了。
叶之洋抬头看了一眼,涂清澈端坐在榻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显然已是在睡梦之中。他忍着笑翻出纸笔,先将方才棋步一一记了,又脱去了涂清澈的鞋袜伺候他安寝。
叶之洋在他身上摸了个遍,除了那个防身的连弩,一盒药膏,一枚青玉玉佩外,竟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把玩着那机弩,打开了那个药盒看了看又凑近闻了一闻,这个味道……好像是祛疤止疼的,他又去看床上熟睡之人,果然在他的后颈发现了一条疤痕。他轻手将他衣衫扯开,忽然皱紧了眉。只见他瘦弱蜡白的身躯之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剑痕刀痕和瘀伤。他难道是只会轻功不会其他吗?!或许是某一处的伤痕在作怪,涂清澈在睡梦中蹙了蹙眉,他长睫抖了几下滑下一滴泪来,直砸进叶之洋的心里。
叶之洋轻轻叹了口气,又拿起那玫青玉玉佩看了起来。那玉上的花纹繁复细密,看不清是个什么图案,他凑近灯光看了看,发现那上面刻着的竟是一行行小字。他自方才的棋子中找出一枚透明凸面的水晶石来,对着那玉佩一瞧,顿时惊得哑口无言。那上面密密麻麻刻着的竟然是西南王玄方的那首《青天赋》!微雕并不罕见,但罕见的是那雕工细小精致到没有半分瑕疵,更难得的是,那玉上的字符笔画间与西南王的真迹竟有□□分像!叶之洋看了看涂清澈,又看了看这枚玉佩,心中暗道,这涂清澈一定是极爱西南王的笔墨,否则不可能如此用心雕出这样精巧的玉佩。西南王一生坎坷,细细想来与涂清澈有些微相似,也难怪他会对他如此偏爱。他犹豫了一下,把玉佩又放回他的身边。
一觉醒来,甚觉清爽。涂清澈在叶之洋房中醒来,却没找到房间的主人。他穿好衣衫走出几步,看见叶之洋正倚在二楼栏杆上凝眸出神,随着他的目光向下看,正看见几个武当弟子和峨眉弟子在早起晨练。
那个在一旁练剑的白衣少年看上去有些眼熟,应竹修心道,对了,就是那个先前把自己误认成乾坤的那个孩子,昨日大堂门内,乾坤说他是叫“善信”来着,哈哈,他穿的那身白道服比昨日又脏了些,那上蹿下跳的样子可真像是个猴子。
善信听到笑声,几步跳到应竹修面前,指手画脚地叫道:“你笑什么!噢,你一定是想偷学我的武当神功!哇呀,我刚才练的绝世神功岂不是都让你看去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拽应竹修的胳膊。
应竹修被善信晃得前仰后合,口中大笑不止:“那才不是你们武当的功夫!”
善信将应竹修往后一推,怒道:“你说什么?!”
竹修运足内力,往后急急退了一步才勉强站住,他心中吃了一惊,这孩子的蛮力可真是不小!他一个反手将善信的剑拿在手中,向善信道:“但凡使剑的,都是这么练的。”
亦柔且亦刚,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应竹修的身姿优美却剑气迫人,虽是最简单不过的几招,但举手投足随处可见苦练十数年的基本功。涂清澈脱口赞道:“好俊功夫!”
“呼~!”背后一股凉风嗖然而至,应竹修急转开身闪到一旁,未等看得分明,利剑又至。闪躲之间瞧见,这个挥剑直刺的人,也是与那猴子同行的武当弟子,名字大概是叫做善渊,面目极冷,少言寡语。应竹修见他招式留情,明白这个善渊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让自己放下手中这把剑,只是他的剑势太快,自己要想弃剑收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善信在一旁哇哇叫道:“烂竹子,三碗半,不准再打了!”
应竹修心道,这“烂竹子”自然是说的我,这“三碗半”肯定就是说的这个面前这个人了,“三碗半”难不成是每顿饭吃三碗半,这样想着,又眉开眼笑起来,善渊将那笑看在眼里,手中长剑逼得更紧。
善信见二人非但不停手,反倒更认真比起武起来,心中大为不甘,抱着脑袋原地转了两圈,搬起身边一块大石雕就往两人身上猛砸。这块大石雕实在是砸得来势汹汹,任谁也能看得出这是个贵重东西,二人心中暗骂善信的不分轻重,忙收住脚步去接那石雕。奈何方才斗剑斗得急,一时间挽救不迭。石雕恰好飞到一个大块头身前,大块头将它接了,立在一旁,一脸愤怒地瞪着善信。善信吓得一个箭步藏到了应竹修身后。
威猛大块头左边一个小个子笑道:“这猴子又闯祸了,哈哈!”右面那个隽拔少年也是乐得捧腹大笑。又有一个纤弱少年走到大块头身边笑着劝道:“善治,看在善信早起练功的份上,莫要再跟他计较了。”
大块头把善信揪出来,朝他后脑一个巴掌就打下去。又向应竹修道:“失礼!”
应竹修连连摆手,将剑还给善信,笑道:“哪里哪里,是我不该挑起事端,请莫要怪责他!”
善信一脸委屈,低声怨道:“假心假意的烂竹子!”
“啪~!”又一个巴掌。大块头怒道:“你再给武当丢脸试试!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收你这个徒弟!”右面那个隽拔少年低声笑道:“善时师弟,我跟你说,大师兄刚入武当时,简直和那只猴子一样笨!哈哈哈!”左边那个小个子笑道:“真的?真的么善能师兄?啊哈哈哈!”大块头一脸怒容地朝这两人走来,一旁那个纤弱少年赶忙上前拉住,大块头怒道:“善仁,你别拦着我!”这边善时又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应竹修背转了身也忍不住偷笑。一直冷面站在一旁观看的善渊摊手叹道:“一群呆子!”霎时间,几个人又闹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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