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然搂着妈妈的肩膀,带着鼻音撒娇:“我可以去省城找对象嘛。”
妈妈没说话。
他干脆把头靠在妈妈肩上,边蹭边说:“我肯定在省城好好找一个!”
林妈妈绷着脸,说:“那必须找一个身材好,样子好,家境好,支持你事业,又照顾你生活的!”
其实林妈妈从来不是完美主义者,她是个随和亲切的农家妇女,性格温软,贤惠持家,不然能和她那脾气火爆的老头子过这么多年都没红过脸。
她如此说,无非是有些气恼,自己眼看就要当婆婆了,结果儿子不乐意,一桩喜事就这么黄了。那我就给你提一堆要求!
林蔚然全都点头答应,还加了一句:“而且要对我妈特别孝顺的!”
林妈妈终于绷不住了,抬手揉了揉儿子浓密的头发,微嗔:“美的你!世上哪有这种完美的女娃娃!”
不想他娘俩这番话竟预言成真,林蔚然数年后带回来等他妈妈点头认可的,当真是个身材高挑面目俊美,家里有钱又处处维护林蔚然,对林妈妈也各种照顾的,关键,还真不是女娃娃…
长途车开了四十多分钟,再有一会儿就到县城了。在村口上车前林蔚然本想对专程来送他的二凤说“别等我”,但这句话好像有点欲擒故纵的感觉,算了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妙,以后让他妈私下去和二凤解释吧,总好过当着村里熟人的面哭哭闹闹甚至挨巴掌。
打开三叔家的门,林蔚然看到小阳台上放了一溜花盆,都是他在县剧团里养的。
剧团解散的消息太沉重,压的他都忘了自己在剧团顶楼还养了好几盆花。看来是三叔把花给他拿了回来的,还都浇了水,不然这半个月还不早枯死了。
“哥,你回来啦!”三叔的女儿从厨房探头出来,见是林蔚然,就蹦着过来。
这对堂兄妹岁数只相差几个月,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玲子最喜欢穿的几件衣服都是林蔚然给买的,林蔚然随身带的小软抄本也是玲子当上三好生学校发的。
这几天林蔚然不在家住,玲子就从学校宿舍回来了。
以前林蔚然见了玲子都是把她抱起来看看她重了没有,这几年俩孩子都长大了发育了,林蔚然哪还能再抱,只能搂搂妹妹的肩膀以示亲昵。
和妹妹打了招呼,林蔚然又进厨房和三婶问了好,把从家里带的土货都交给了三婶。不一会儿林老师下班回来,一家人团坐在一起吃晚饭。
饭桌上林蔚然主动说起自己的工作,他在乡下家里想好了,难过也罢不舍也罢,县剧团已经解散了,他不能拱在剧团墙角根儿下哭一辈子。他要去找工作。
当年毕业的时候他就很想到省京剧院,省城离他家不算远,两个小时车程能到。可惜毕业那年省京剧院没有去他们学校招工,加上他自己嗓子哑火,他没有勇气去毛遂自荐。
“不行不行,蔚然去省里那我们一家岂不是分开了!”三婶明确反对。
“我妈,我明年也准备考外省师范呀,你咋就舍得!”玲子假装撅着嘴。
“你毕业了还回来呢,你哥去省城工作了哪还转来!肯定在省城娶媳妇了!”三婶笑着戳了一下玲子的脑袋。
“哼哼,万一我也分配到其它城市呢?”玲子揉着头嘟囔:“要我说省城多好呀,城市漂亮观众也多,我哥去了他们肯定会喜欢我哥的!”
“观众太多也不好,到时候你哥演出任务重,多累啊。”
玲子和三婶喳喳说着,好像已经确定了林蔚然能进省京剧院一样。
林老师没说话,直到把汤喝完用手绢擦了嘴,才开口:“我支持蔚然去省京剧院试试。”
林蔚然不在的这两周林老师也没闲着,到处托关系打听。确定了县京剧团无法安置原有人员后,林老师开始在他们学校内部打听。
县一中现在的图书管理员年底要退休,因为待遇低而且工作量大,所有图书归类借阅修补消毒都是一个人做,晚上还要等学生自习完了才能锁门回家,一直没人想补缺。
林老师本来准备问问林蔚然的意思,如果愿意的话他去向校长申请一下,好歹先有份工作。现在看到孩子想出去拼搏一把,林老师自然是高兴的支持的。
“你…你舍得孩子啊!”三婶没想到他也赞成一家人分开,但她知道丈夫的决定是难以改变的,于是赌着气收拾了桌子,和玲子一起洗碗去了。
林老师笑笑,拉了林蔚然到阳台上说话。林老师没有搞思想动员,也没描述前途的艰难,他只说这两天自己正好要去省城办事,叔侄俩可以一起去。
林老师很谨慎,他心里有件事装了快一年也没说。
去年省重点中学市三中的赵校长,在全省优秀教师交流会上遇到林老师,畅谈了一下午。赵校长觉得林老师对语文教学有着非常清晰的规划,很符合三中建设文科重点学校的思路。于是当场问林老师愿不愿意来市三中当语文组组长。
林老师一直没有明确答复,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林蔚然在县京剧团没有房子,他要是搬去了省里这孩子住哪儿,他绝没想过县一中会在他调走后还能给保留房子。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现在是县一中相当受欢迎的老师,用金字招牌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带的毕业生高考录取率很高,多少家长找关系要把孩子安排进他的班,因为那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大学-那个让经历过文化浩.劫的长辈们格外向往的地方。
他要想调去省里,学校不一定肯放人,必须市三中主动出击才行。
前个月赵校长又写信来了,非常诚恳,邀请林老师先来市三中看看,并承诺调动后给他全家落户口,并提供一套住房。林老师不傻,他当然明白调动到市里,仕途远比在县城要好。
如果林蔚然能在省里找到工作,如果他自己顺利进入市三中,那全家人又在一起了。林老师准备去和赵校长详谈一次,为了自己,为了家人。
在往省城的长途车上,林老师拿出一封推荐信。前几天林蔚然回村里的时候,林老师去县剧团了解情况外加帮他收拾东西,找了林蔚然他们团长。
团长说林蔚然学小生的,稀缺行当,又这么年轻,只要好好练功台上拿得出本事,不愁没剧团要他。
林老师说了一堆客套话,感谢多年来团长的栽培,又把在团长的英明带领下,县剧团获得的成绩一一列举了。
见团长笑得一脸得意,林老师装作刚刚想起,实则计划已久,拿出纸笔,请团长给林蔚然写封推荐信。
团长大人正沉浸在升迁的愉悦中,来者不拒,提笔就写,洋洋洒洒三大篇,把林蔚然从小在少儿班怎么用功,来团里工作怎么勤奋,与同事怎么和睦,从演出态度到生活作风是写了个详详细细。
林老师在一旁时不时说几个夸赞的好词,团长都一一听写了下来,末了再落上作为领导人物练习了无数遍的签名,盖上即将封存的县剧团红章,一件对林蔚然求职很有帮助的东西诞生了。
这封推荐信林老师复印了好几份,不管林蔚然去什么单位求职,原单位一把手的推荐信都是相当有参考价值的。林蔚然眼睛都直了,他真心没想过请领导写推荐信,还是三叔有经验。
林老师又问林蔚然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的履历表在纸堆中脱颖而出?
贴几张彩色贴画?揉皱巴了?林蔚然想了半天只能摇头。林老师从口袋里拿了一支美工笔给他,说等会儿用这笔填简介。
林老师这一招很高明,各单位办公室提供的一般都是黑色碳素笔,就算求职者自带蓝色圆珠笔,一样的纸张大小,写出来能有多大区别。而这弯头美工笔落在纸上的字迹有粗有细,很容易引人注意。
当然了,林老师这么做也是有信心的,林蔚然从小被他督促着写毛笔字。到戏校学了小生,带教老师说小生戏多是才子佳人,不练书法的不叫才子,书卷气这东西是靠培养而不是靠模仿出来的。
于是林蔚然多年来一直笔耕不辍。每天至少写一篇,多则三五篇,楷书规矩行书洒脱。外出送戏不方便带笔砚,他就写硬笔字,一支钢笔一个本子能占多少地方。
最后,林老师在长途车到站后,先带林蔚然找了个理发店把鬓角剃干净了。唱生行的人不能留鬓角,这些日子林蔚然没上班,头发长了点儿。
林老师自己就是县一中新进教师面试组的成员,他很清楚应聘时端正的态度、适宜的打扮,与真才实学同样重要。
在老家的时候林蔚然想过直接到省京剧院拜见朱宴泓,但三叔否定了他的计划。
仅一面之交,先不说朱宴泓准不准备帮他,就算肯帮,你这么明着跑到单位里去找人家,全院不都知道你是关系户?
林老师不是死脑筋,他不反对找熟人通路子,但必须低调别让人知道。
叔侄俩商量出来的办法是先给朱宴泓打个电话说说这事儿,探探对方口风。
电话那头,朱宴泓一听对方的名字,马上说了一个地址。“麻烦你了,补发的晚报合订本就送到这里,好的谢谢,我五点下班去查收,嗯嗯好再见。”
林蔚然虽然嗓子不好,但脑子够用,他瞬间明白朱宴泓不方便在门房电话里跟他详谈。不出意外这个地址就是朱宴泓的家,五点就是见面时间。
听这意思,朱宴泓想帮他。
☆、第六章
下午,林蔚然在招待所里美美睡了一觉。三叔开会去了,他没问是什么会。这次来省里办公的具体内容三叔好像不太想说,昨天三婶也没问出来,他作为晚辈又怎么好多打听呢。
按掉闹钟,起来洗了把脸,顺带把剃得短短的圆平头也用湿毛巾擦了一遍,林蔚然换好干净衣服,出发去找朱宴泓。
三中在市中心,交通很方便,校门口的公交车四通八达。林蔚然到车站边的报刊亭打听好了路线。这里车费比县城贵,林蔚然琢磨着如果京剧院不要他,他就去旧货市场淘辆二手自行车,骑着到处去找工作,能省下不少坐车钱。
下了车,林蔚然看见个花店。之前他打算买点水果点心带着,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不如买一盆花吧。他从小就喜欢养花种草,在少儿班学戏的时候,他和玲子一人弄一个瓦盆,往土里按上几瓣大蒜,谁的先发芽谁就能赢一根棒冰。
到了戏校,他更是把宿舍窗台都摆满了小花盆,多肉的放左边,观叶的放右边,开花的搁中间,每次优秀宿舍评比都少不了他们屋。
后来跟老师学古琴的时候,老师没收他学费,一是知道他家是农村的并不富裕,二来也是看他真心想学。林蔚然主动提出帮老师做家务,本来还打算接手老师家里的花草浇水除草施肥工作。
不想古琴老师是位花卉养殖高手,高贵的兰花常见的绿萝,土栽的水培的,都能被老师养得非常健康。于是小巫见大巫的林蔚然学琴之余,还跟着老师学习养花。
别说他还挺用心,弄个本子做笔记不说,还去图书馆查阅了各种植物的养护方法,毕业那年春天,竟然把老师家里一盆养了五年都没打过花苞的春兰给伺候出两根花苔,乐得老师交口称赞。
去年年底回家,他把家里的田里隔出一小块地来,埋了一些郁金香球根。这次他再回去,已经欣赏到了绽放的鲜花。他爹见花开艳丽,也不再反对他占用耕地,有时候他爹自己也坐在田头欣赏,甚至还主动向人夸耀这是他儿子种的外国花。
在花店里逛了一圈,林蔚然挑了一盆红掌。这种植物喜湿怕旱,适合省城多雨湿润的气候,而且它喜阴忌晒,家里如果日照不够充足也完全可以养好。
虹东路二十八号铁路新村二单元三零一室。林蔚然刚上到三楼,左侧一扇防盗门就打开了,看来主人在门后听着呢。
“是小林来了吧?”朱宴泓笑眯眯地把房门整个打开:“快来快来,我正说你呢。嗨不用换鞋,你看我也不换。”
“朱老师您好!”林蔚然问了好,把手里的花递了过去。“初次登门,一点小心意,希望您喜欢!”
“真漂亮,放玄关上正好!那谢谢你啦!”朱宴泓也不假意推辞,他把花放好,冲着从厨房走出来的一位中年妇女一努嘴,说:“那是我家老郭,‘今早朝郭娘娘启奏一本’的郭。”
林蔚然赶紧说了声“郭老师您好”。
“欺负我不会唱你那戏啊!那个郭妃是坏的!倒把你自己夸成刘秀了!”郭艾芸白了朱宴泓一眼,把手里抬着的盘子放到茶几上,对林蔚然换上一脸热情的笑容:“小林你好,叫我阿姨就行,别客气!来坐下吃点水果啊,这个橙子挺甜的。”
郭艾芸是朱宴泓的小学同学,青梅竹马。当年朱宴泓被打倒的时候她跟着遭了不少罪,还有人建议她离婚,彻底划清界限,到后来她娘家人也这么劝她。可她始终不离不弃,带着孩子们承受了各种辛苦,终于盼到了乌云散尽。
朱宴泓中午接到电话时非常高兴。就昨天他还在家里发了顿脾气。
前天他出国演出回来,把亲戚都叫家来吃饭,顺便把带来的礼物分了一下。他侄子看了看书房墙上挂的古琴,说“老叔啊这东西叫古筝对吧,我同学的妹妹也学这个呢”。
这种张冠李戴的话朱宴泓听太多遍了,他打算装聋,不料他二女儿在一旁接嘴说“哥呀,你同学的妹妹哪能学这个,这是老头子的专利,没有年轻人喜欢的”。
朱宴泓顿时来气了:谁说年轻人不喜欢!我就认识一个很喜欢古琴的年轻人!人家还是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
所以一听见电话那头是县京剧团的林蔚然,朱宴泓当时就兴奋了:正说你呢你就来了!
好在他兴奋归兴奋,也能明白人家此行来干啥,省文化厅的文件他们也学习了,他知道林蔚然的剧团被撤销,现在来找他当然是为了工作的事。所以他留了他大女儿家的地址,见面详谈。
为啥是他女儿家?省京剧院的老一辈演员都分了房子,就在省院对面的家属楼里,他对门就是一团长家。林蔚然长了这么一张过目不忘的脸,只要去过一次,肯定会被大家都记住,到时候风言风语一传,对他面试求职不利。
为了让林蔚然看看自己的琴,他专门挑了一张最好的,拿棉布套装好,骑个自行车背过来。
“可惜我家老郭不会骑自行车,不然把另一张琴也带来,蕉叶式的,你肯定会喜欢它的音色!下次给你看!”朱宴泓带着林蔚然往阳台上去。
和林老师住的县城不同,省城现在很流行封阳台,朱宴泓大女儿家也封了,感觉像多了间屋子,利用空间大了,只是那蓝玻璃让林蔚然有点不太适应。
阳台的小桌上放着一张褐色的琴。林蔚然凑近仔细瞧了一遍,打消了用手指拨一拨琴弦的念头。
“朱老师我不敢弹,您这琴太好了!”
流水断纹都出来了,绝对是古董。林蔚然有自知之明,不敢乱动,动坏了赔不起。
“哎呀你又不拿脚踩,没事!来嘛,试试音色!”朱宴泓脸上十分得意:这小子还不错哈,能看出我这琴好。
林蔚然小心翼翼往桌前一坐,右手食指微动,拨了几个散音出来。空旷幽远,音色太好了!林蔚然从戏校毕业后再没练过琴,只在上次和朱宴泓巧遇时摸过一下老刘家收藏的琴。他右手再动的时候,左手无名指在琴弦上轻点了几下,清亮悦耳的泛音如水面涟漪般一个个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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