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然心中感慨,他们县剧团只有一层,墙角处满满堆着大衣箱和盔帽箱,平时排练就在操场上,那操场是隔壁粮油厂的,友情借给他们团用用,代价是每年给粮油厂免费演出几次。
每到收割季节操场上就堆满了谷子,他们排练就只能上县剧团楼顶去,有一次他练甩发练狠了,站起来眼前一片黑,一脚踩歪摔了下去。
幸好只是一楼的房顶,下边又是谷堆,倒是没怎么伤着,只是连续三天衣服兜里都能捻出碎谷壳来。
不出朱宴泓所料,院里给林蔚然安排的是《拾玉镯》,看来何静雪已经和院领导沟通过了,希望通过面试能选拔合适的搭档。
和他对戏的荀派花旦是今年的毕业生,在戏校也学过这出戏,两个人交流了一下,沟通还不错。
午饭后,指导老师到位,给林蔚然指导的是省院优秀的小生演员洪君时,也是全国多次专业比赛大奖获得者;而辅导女搭档的,是何静雪。
两个求职者显然没想到会是这种级别的前辈来给辅导,顿时受宠若惊。这是何静雪的意思,她希望多观察新人的表现。她请了多年的搭档洪君时出马。
洪君时是个明白人,见何静雪如此安排,知道她对这个小生演员比较看重。不管是出于与何静雪的友情,还是为了院里人才引进,洪君时找了一切可能的时间给林蔚然说戏,把每个动作都细抠了一遍,从扇子的舞动角度,到水袖的抖动幅度,都毫无保留详细讲解了。
几天的对戏时间很快过去,林蔚然他两个被通知明早彩妆响排,后天小礼堂公演。
彩排,是为了看主演赶妆所需的时间,现在作为考核项目之一,看看求职者在戏校的学习成果。进入初试的几个年轻人坐在省京剧院化妆间忙碌着。
这个难不倒已经有两年工作经验的林蔚然,他动作很娴熟,拿起桌上的油脂先往脸上涂匀,然后开始拍底色油彩。《拾玉镯》的傅朋是文小生,要把脂粉涂得稍微重一点。
拿过玫瑰色油彩,林蔚然从眼窝开始,压着眉毛开始涂腮红。他长了一张极上镜的瓜子脸,涂腮红的时候不必考虑用腮红的形状来弥补脸型缺陷,不用拉长或者拉宽腮红带。
一层定妆粉涂好,开始涂胭脂。林蔚然记得自己刚到县剧团的几次演出,为了突出英俊小生形象,习惯把胭脂涂太红,指导老师总是提醒他不要把小生妆化得过于女性。一开始他还不服气,觉得自己在戏校也这么化的,谁也没说不好啊。
后来他渐渐明白了,化妆是门技术活儿需要动脑筋,油彩颜色不能一成不变。他以前在戏校里是在礼堂里亮度恒定的镁光灯下演出,同学老师们坐台下看;县剧团是在古庙台前自然日光中演出,老乡们围在三米之外看。他慢慢学会了不同演出地点化不同的妆。
该化眼圈了。林蔚然想起那天二凤的来访。
如果他留在村里娶妻过日子,那二凤是个不错的人选,手脚勤快模样也不差,那天就他下楼洗脸的工夫,二凤已经把他桌上的杂物整理了一遍,还赶得及去给他递了擦脸毛巾。
但他真的不甘心留下,不甘心自己这么多年的苦练白费,不甘心自己与心爱的京剧失之交臂。
满意了镜中细长上挑的眼圈,林蔚然开始描眉。
洪君时专门嘱咐过他,傅朋这样的风流公子眉毛不能太过刚强,不能和吕布周瑜的眉毛一样。
林蔚然给自己画了一对不太威武的剑眉。
在印堂上抹了红彩,林蔚然开始涂口红。他的嘴型是很好看的,但京剧化妆要求小生的下唇要略方,他不得不把原本秀气的嘴唇化大一点。二十分钟后林蔚然开始勒头。
看着他妆容精致地离开化妆间去服装室更衣,坐在一旁的洪君时和何静雪对视,微微点头。
上午九点,在省京剧院的小礼堂里,进入初试的求职者进行公演。
院长、书记、一团长二团长都来了,除了在后台忙碌的化妆师服装师检场师道具师和乐队,凡是在院里的其余演职人员都当了观众。食堂的何大叔也找了个角落坐着,有戏不看白不看嘛,反正这会儿食堂里没事做。
今天的演出第一场是《四郎探母-坐宫》,第二场是《战马超》,第三场是《拾玉镯》,第四场是《时迁盗甲》。
林蔚然化好了妆,在台帘边儿上看着场上张飞马超夜战,矛来枪去很是精彩。
演张飞和马超的两人是戏校同学,常在一起排练,否则就这么几天的对戏时间,对于武戏而言太短了,容易出危险。
林蔚然他们县剧团以前也常演《战马超》这出戏,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乡更喜欢看武戏而不是唱词太儒雅的文戏,因此县剧团里他也多演武小生,当然和他嗓子哑火也有关系。
临来省城的头一天,他去县团看了一圈,团里东西都搬空了,团长办公室空了,道具间空了,大衣箱也不见踪影,厕所外墙上还写了一个“拆”字。
他遇到了来拿档案的“张飞”,他们多次合演过《辕门射戟》。“张飞”身上有很多旧伤,上次跟腱拉伤后一直没系统治疗,于是他决定不再唱戏,找了一份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收入虽然也很少,但不用到处演出还能管管他刚上初中的儿子,也省得他老婆总担心他演戏受伤了。
“孙玉娇准备上场。傅朋再检查一下化妆和服装。”检场师傅的声音在林蔚然身后响起。《拾玉镯》开始了。
故事讲的是母亲外出独自在家的少女孙玉娇准备做针线活,看天色不错便抬了凳子到门外刺绣,把家养的鸡仔也放出来喂食。路过孙家的年轻公子傅朋对貌似嫦娥的孙玉娇一见钟情,孙玉娇在傅朋火热的目光中羞涩地跑回了家中。
关上家门她才将心事吐露,原来她也被英俊潇洒的傅朋吸引,只是不能明说,便推开门缝向外偷看。傅朋察觉孙玉娇对自己也有情,于是留了一只母亲赠与的玉镯在屋外,敲门后藏在暗处,待孙玉娇拾去作为信物。
那边孙玉娇正在绣锦帕,一身淡紫色长衫的傅朋随着锣鼓经上场。林蔚然本来就是个相貌出众的帅小伙儿,上了戏妆更加英俊非凡,台下一片惊艳赞叹。
可惜他虽然变声期几近结束,嗓子恢复了一些,但也不可能那么快就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就算这两天洪君时给他指点了不少,开口一唱还是显得弱了。台下众人有惋惜的有同情的当然也不排除幸灾乐祸的。
听着自己的膛音闷闷的不够亮,林蔚然心里也着急。但上场前洪君时就关照过他不要急于逼嗓子,按照自己目前的最好水平唱出来,重点把念和做的部分处理好。尽人事听天命。
要么说老天也助着林蔚然,这时候台上出了点小状况。应该是化妆的时候没插好,在羞涩地跑回屋里躲避傅朋时,孙玉娇左耳侧的绢花掉了下来。
本来演出中掉个花掉个簪都是常有的,还有武生的靠旗掉了一根,刀马旦的雉尾断了的呢,当啥事没有接着演就行。
但这姑娘到底是刚毕业舞台经验不足,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耳鬓,尽管她很快调整过来继续演戏,但台下众人都看见了刚才她对着地上的绢花有那么两秒的发呆。
林蔚然心念一转,惊喜地往孙玉娇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弯腰拾起那朵花,放到鼻前轻轻一闻,满脸的陶醉和幸福,然后再接着剧情那么哈哈一笑,开口说:“这位大姐像是有心于我,我此处有母亲所赠玉镯一对,待我假作失落一只以为信物。”
傅朋将那花往右边袖子中收了,从左边袖子中取出玉镯放在扇面上,又轻轻掷落在地。
整段动作连接合理,把之前孙玉娇的失误楞场也遮盖了,没看过这出戏的人甚至会以为孙玉娇之前的慌神是故意的,少女的花掉在公子脚下是会呆一下的嘛。
看到这里,院长和两位团长齐齐点头。要知道登台表演的人只有嗓子而没有脑子可不行,舞台剧不是电视剧,没有NG重来。遇到突发情况怎么临时处理,这也是衡量一个好演员的标准之一。
孙玉娇拾起玉镯,想明白是那公子送给她的,高兴地借屋外的亮光看玉镯的成色。不想太过惊喜撞上了守候在外的傅朋。
孙玉娇满面羞红,脱下玉镯递过去连说“我不要了你拿去”。傅朋趁机用扇子撩了孙玉娇一下,大笑后自语“回去禀母亲将媒说合”。
林蔚然此时不忘从袖中再取出那朵绢花,捻在手中,冲孙玉娇晃了晃,像是得了姑娘的信物一般欢喜,再丢了个“你安心等着媒人来”的眼色,傅朋笑着下场而去。
媒婆上场,傅朋的戏份全部结束。
全场演完后大幕合上,林蔚然跑到乐队前,对着鼓师和琴师一阵作揖感谢。
刚才他虽然机智,但如果没有同样机智的鼓师和琴师配合,他自己多加出来的动作落不在鼓点琴音上,那就不是他为孙玉娇遮掩而是两个人都出错了。
经验丰富的鼓师和琴师都夸赞林蔚然随机应变,鼓励了几句,林蔚然又拱手致谢。
求职者在后台卸妆,其他演职人员离场去继续工作,台下只剩剧院领导层和面试官,彼此交流着对刚才演出的意见。
☆、第九章
一团长觉得林蔚然身段不错但唱腔还需花大功夫;二团长认为他聪明应变,在舞台上是个能给搭档“肩膀”的人;院长说这孩子和戏校中专应届毕业生一样大,却有着两年的表演经验了;书记一抖那封推荐信:“据说小伙子人品不错作风正派,这种人不会给咱们院惹麻烦。”
书记刚说完,一团长就踢了他一下,用眼神瞟了朱宴泓一下。书记略尴尬地对朱宴泓一笑,朱宴泓明白书记不是故意揭他旧伤疤,他回了个苦笑,说:“我懂书记的难处。”
领导层讨论了多时,最终决定让林蔚然通过初试。他们认为林蔚然虽然唱功较弱,但扮相上佳气质儒雅,应该再给个展示的机会。当然,他的临场应变能力显然也替他加了分。
复试安排在一周后,剧目自选。
林蔚然肯定要选《八大锤》。文小生戏已经考核过了,他现在需要用一出拿手的武戏来让当时在台下嗤笑他嗓子不好的人闭嘴。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他从小受三叔教育要谦逊要懂礼貌,他总是面带微笑眼露诚恳,但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随人捏。
大家都是学戏的,你们就没有过变声期么,看演出笑也就笑了,干嘛平时在院里遇到也用不屑的眼光看我!信不信我陆文龙单枪就能扎了你,用双枪都浪费!还好也就极个别人这么样,否则《八大锤》要改《八十大锤》了么?
院里的计划是给通过初试的求职者安排临时住处,这样可以免去求职者每天路上的奔波,以便他们专心排练迎接复试。不巧这几天正好有前来交流学习的外地剧团,省院招待所的空余房间也安排满后,还剩三个求职者没地方住。
院方本着对求职者的关怀,把这三人带到了员工宿舍,林蔚然也在其中。
省京剧院的宿舍管理很严格,宿管员给林蔚然三人交代了宿舍纪律。
男生住一二楼,女生住三四楼,一楼三楼楼口各有一个宿管员值班外加一扇带锁铁门把守,早上五点半到晚上九点半宿舍楼门开放,男女生不得互串宿舍,不得夜不归宿,有紧急任务需通宵排练的,必须持有院团领导签字文件原件。
长长一大篇内容,听得林蔚然他们头晕,念得宿管员唇焦。
在二楼与三楼楼梯转弯处和两个女生说了声明天见,林蔚然跟着宿管员转进了二楼。来到走道尽头倒数第二间宿舍门口,宿管员一推门,一个人影扑过来,嘴里嗷嗷叫着“沈大帅我要的蛤蜊肉带了没”。
“去去,陈焕你小子就知道吃!”宿管员一把推开来人:“看清楚了,是哥哥我,不是你家沈大帅!”
陈焕是省京剧院二团的青年花脸演员,性格大大咧咧,著名的吃货,但凡谁探亲谁出差带了点吃的回来,准逃不过他的打劫。关键他吃归吃,哪怕吃麻吃辣,也从来不会倒嗓子发痘痘,气得一干为了事业而不得不忌口的女演员直瞪眼。
“切,我以为他回来了呢,你这儿起什么哄啊!”陈焕一看没有他苦等多日的美食,嘟囔着转身打开衣柜。
这几天连续排练《金钱豹》他都快累歪了。陈焕上午看了新员的演出,下午练功时不慎被兵器钢叉打肿了虎口。
豹子精能怕这点伤么,他去医务室擦了点药酒,回宿舍来拿件干净的练功服,准备继续练腰腿功去。
宿管员笑着回了陈焕一句,给林蔚然指了一张靠窗的上铺,让他暂时住一下,又给了他宿舍钥匙,转身出门去了。自我介绍彼此熟悉这种事情留给演员们自己去做吧,该亮相的亮相,该起霸的起霸。
“哟,这不是上午的傅朋么?”耳听宿管员关门出去,陈焕开始和屋里除他以外唯一的活物交谈。或者应该这么说更准确:开始和屋里除他以外唯一的人类交谈。男生宿舍不甚整洁,同住户蜘蛛蚂蚁的少不了。
林蔚然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又说暂住宿舍几天打扰了。
“卸了妆也挺帅嘛。”陈焕眼睛珠子一转:“你多大?”
林蔚然说自己快满十八岁了。
陈焕听闻后嘿嘿了几声,不说话了,只拿手摸着自己的光头。
花脸演员一般都要剃头,因为角色需要,花脸要内穿棉衣,把肩膀垫得很宽很高,不剃头会显得头身比例不协调,所以剃头后把头上的饰物挪到发迹以上的位置,能让脸看起来大一点儿。
林蔚然见他不再问了,便转身去收拾。宿管员给他临时安排的是京剧院一团马派老生沈秦天的床铺,就是陈焕口中的“沈大帅”。
沈秦天身材高挑面目俊美,院里的女演员们公认他是省京剧院第一帅,男演员们虽然不服气但也奈何不了事实。陈焕倒是坚定地站在女同胞一边,一口一个“沈大帅”喊着。
最近沈秦天的爷爷病重,院领导批了他十五天探亲假,因此这几天不在院中,床铺暂时空了出来,正好让林蔚然住住,否则宿管员还要为了他一个人去费力打扫隔壁那间落满了灰的空宿舍。关键又不知道他能住多久。万一没通过复试,那不白打扫了。
林蔚然把盖在床上的塑料布轻轻拉开,只见被子上枕头上还有一层床单盖着。这人真讲究,离开这么几天还怕落灰。以前在县剧团送戏下乡,林蔚然没少在村公社脏旧的长椅上睡觉。
林蔚然笑了笑,把印着各种水果看起来像是铺餐桌的塑料布一卷,再把那淡蓝色的被单一叠,放在了床边的高柜顶上。
他心里提醒自己临走时候别忘了把人家的铺盖清洗一遍,这是基本的礼貌。只是临走时…是面试失败离开省京剧院,还是被正式录用有了自己的床铺?
林蔚然心里又忐忑不宁了。
上午和他对戏的“孙玉娇”没能通过,虽然她的唱腔身段得分都不低,但今年来面试的花旦很多,人比人,给比下去了。
午饭时林蔚然陪她一起在邻街的饭店吃了炒面,临分别时“孙玉娇”哭了,林蔚然劝了一阵。
倒不是他们俩因戏生爱才几天就有了感情,而是他们现在身份一致,都眼巴巴盼着省京剧院能给口饭吃,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只不过“孙玉娇”已经被斩落悬崖,而林蔚然目前还在颤巍巍前行,不确定能否沿着横在半空的钢丝索顺利走到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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