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不再沉寂于雁城底,盟众取道两端,一方拦截于鹰山脚下,堵住山洞密道,另一方从落梅堡山下向上袭去。
江湖中人,趁乱分羹。
表面宁静了数日的落梅堡人声渐乱,陈堡主亲领人守堡,派心腹传话于亲子,令其躲藏至藏兵洞中。
只是如今哪还有半寸能隐匿身影之地,少堡主轻笑摆首,在筱满心忧的眼神里站起身来,拿起桌上子衿长剑。
方才的话未尽,他又道:“然而我始终没有改变想法,子衿因我而出世,也一定只能属于我……哪怕一死,也断然不觉得可惜。”
喧杂声临庭院愈近,恐怕是全江湖的杀气都汇聚于这山里了,少堡主笑想,不知今日顶空可有不详的黑云漫天呢?
第三十四章
陈堡主从来不是一个有野心的江湖人,冶炼兵刃,少年时不过是想要做个铁匠,只是那时遇见了心比天高的堡主夫人,便渐渐地有了落梅堡。落梅堡网罗各路同好弟兄,成为一支规模完整的冶兵组织,自那以后,亦是非正非邪,但求养活数百张口,安稳度日。
而堡主夫人不甘平庸,亲自登上冶炼台,关于神兵的奇文异志多有涉猎,日复一日,终在无形间将落梅堡推入利益纷争。也是从那一刻起,彻底注定了少堡主在如今走入不归路的命运。
今日武林中人杀入落梅堡,把多年隐患引爆于瞬间,陈堡主即使再不愿被牵扯入这些烦扰事中,也不得不作出回应,除堡中兄弟以外,更将神驭人全部遣出,用以抵挡江湖势力。整个落梅堡没有半寸安宁,腥红灼目,众人为一柄尚且鲜为人见的子衿杀得你死我活。
少堡主执剑向外行去,近门时忽地顿住脚步,那门框之上一声钝响,一只玲珑匕首深深扎进木头。他侧回头去,对上筱满红彤彤的双眼,少女摇着头掉眼泪。
“来不及了,”他笑起来,曲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子,道,“我也不想输,但你知道,没有子衿剑消失的那天,就没有这些人放弃的那天,又或者,我可以杀光他们。”
筱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堵了硬物,呼吸难以顺畅。
这人又弯眸问道:“你觉得,我能杀得光他们吗?”少女依旧不答,只是眼泪掉得更厉害些,他便低低笑着继续侃道,“不妨试一试好了?”
话落并没有强行要闯出去,只是带着轻松笑意一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等了片刻,筱满的神色越发痛苦难掩,只是那眼泪终于止住了,在他的注视下动一动手腕,似极不甘心地将那匕首慢慢抽回来。
子衿剑劈开自外锁住的门栓,房门打开前的一瞬,这人骤然回身,疾疾出手点住少女穴位。筱满双目愕然,眼睁睁看着他行出房去,门开半扇,院外场景看得不尽完整,但仅有的那一片段场面便足够惊心。
兵刃声之所以那么近,原来是已有人杀至这庭院里了……
少堡主似瞧不见刀光剑影,子衿剑闻血而动,隐隐泛着寒冽青光。
“子衿剑!”
不知是谁先看见了这剑,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认得,在喧杂人声中格外突兀地喊了一声。场面似乎一滞,双双贪婪的眼睛齐齐注视过来,少堡主笑着横过剑刃,在攻击自四面八方而来之前先发制人,凌厉地挽过几道剑花。
众人还未看清,已有几发暗器被“铿铿”打落在地,其中一只不偏不倚地射入不远处一人脖颈中,那人闷哼一声,捂着脖子踉跄半步,一时失神便被落梅堡中一人挥刀削破脑袋。
周围响起几声不甚明显的吸气声,少堡主执剑往院中行,所步入之处竟无人再敢贸然近身,随着他的步伐寸寸后撤。
他笑道:“你们不是想要这剑吗?”
无人应答。
少堡主手腕一松,那剑瞬间松垮垮地垂悬在指间,他抬着胳膊示意周遭人来取,见没人敢于回应,便又偏头故作疑惑道:“怎么给你们,你们又不要了?”
院里打斗因他开口说话而渐止,众人似忘了目的,纷纷停下招式,诡异地静默起来。却在少顷之后,忽有一人额角青筋暴起,举刀上前欲与他一搏。
原还笑着的少堡主双目神光霎时沉下,本未用力之手重新执起子衿剑,应着那人正面横切过去,温热鲜血喷洒满面,他未眨眼,冷冷看着那人倒地。
血珠一点点地向下滚落至唇角,少堡主伸舌舔走,再度浮起笑容。
“你们所想,不就是要逼我使出阴性功法,走火入魔,让你们不战而胜吗?可那之后呢?”他扬着剑尖指向一众人等,对着这院子划了半圈,愉快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打算如何分一把剑呢?”
那些人面色皆变,愚蠢模样仿佛事先不曾考虑过这问题一般。
少堡主看得有趣,提醒道:“你们之中若有人得到这剑,必只能活一个;若无人能得……”话到此处他终于敛去虚假冷笑,阴狠接道,“便只能活我一个。”
语罢不待他人反应,已运剑上前,眨眼间又取走两人性命。
那两人俱是江湖上称得上眼熟的高手,子衿剑杀气难当,虽难逃一死,却并非无力反击之辈,慌乱中出招回应,手中剑也在同时将少堡主的前胸划破两道伤口。
这一变故激起院里人的求生心,同时愈加渴望得胜,竟觉得少堡主本身功力并不是那么深不可测,合力围击说不定真能让子衿剑易主……而至于之后的事情,谁来成为新主,便是后续才需考虑之事了。
如此共识在无言间瞬间达成,众人纷纷向他袭来。落梅堡人护主心切,一边主动拦截那些人的招式,一边形成肉墙挡在少堡主四方。刀剑无眼,少堡主毕竟身为众矢之的,身上很快多出更为凌乱的伤口。
门内姑娘从里望出来,早已急得满面泪水,偏偏穴位被禁锢而动弹不得,挣扎良久,几乎震得筋脉内伤。
院里一人挥刀向着少堡主后背砍去,筱满瞪眼,在那瞬间急火攻心,总算冲破穴道,自唇边溢出一道鲜血。
来不及冲到院里,那一刀已劈伤这人,少堡主吃痛凝眉,咬牙旋身向后,忽见少女身影替他挡住第二刀,锋刃残忍至极地劈在她额顶正中间,看得他目眦欲裂。
筱满瘦削的身体犹自撑着,左手死死攥紧那人执在刀柄上的双手,右手握住袖里的玲珑匕首,用尽余力精准无误地插入他胸口中。
那人弃刀,狠狠推她一把,挣扎着向后颠了几步。
“筱满……”少堡主接住她的身体,少女双瞳已开始涣散,望着他笑了笑,额上鲜血染红眼角,大概是难忍刺激,缓缓闭上双目。
少堡主手臂紧了紧,无言将她的身体紧搂在臂间,为防她身体落地,不再挪动半步,到此时忍无可忍,终使出催生功力的阴性招式。
他脑中一片混沌,这世上唯一想要保住的人因他而死,仿佛一切欲求的意义都戛然止住。
刀剑与敌人一个一个晃到眼前,少堡主满心杀欲,不知防范,在取走那些人性命的同时身中数刀,逐渐狼狈不堪,所剩的余力不多。他杀红了眼,哪还分得清敌我,凡身边之人,皆挥刀相向,到后来便是自己人也在那剑下死伤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已无人站着,少堡主用子衿剑撑着身体,手臂死死扶着早已没有鼻息的筱满,眼睑被腥臭血液沾粘得有些不易睁开,视物模糊。
隐约间能看见一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举刀走近他,少堡主笑了笑,彻底闭上眼睛等待,随后意外听见一声闷哼,再努力睁眼时,身前是手执玉质烟杆的一人,白衣一层不染,如同旁观的戏外客。
“你……赢了……”
鲜血蔽目,看不清来人表情。
“后悔吗?”
少堡主低笑。
“如果筱满不死……就……不后悔……”
“所以你还是后悔了?”
少堡主笑声更为明显了些,身体越来越重,努力地仰头看着他,回道:“不是后悔……是恨你……”
宋豫轻笑,听不出愉快与否,漠然回答道:“你若不害阿锐,我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我答应过他,尽量做个好人,如今也不过是推波助澜,提前把你该有的结局送到眼前罢了。”
“然后呢?”少堡主虚弱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痛快,嘲讽道,“你还是救不了他……我死了……也会看着他死去……”
“试试吧,”宋豫走近一步,将他连人带剑抱起来,不顾少女跌下的身躯,抱着他向房内行去,道,“对我而言没有更坏的可能性了,不过就是让他在我面前再死一回。而若还活着,从此往后,我一定会保他周全,这就是我救他的全部目的。”
少堡主手指轻颤,无力护住筱满,想自己亦将死,最终放弃徒劳挣扎,弯唇闭上双目。
光线被眼睑遮掩,场景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似世人口中的走马花灯。
想起十数年前的那日,他在筱满房外听见哭泣之声,知道所有事之真相,从此深种仇恨;同年次月,书柜中忽然出现那本异常醒目的子衿秘籍,那时只奇怪着曾经为何从未注意到此物过,却未过多怀疑,秘籍所书所录皆催人欲望生长,再不可回头……
往事流逝,来到数月前,是他走火入魔,命将终矣之时。
另一个陈子靳的灵魂毫无预兆地闯来,本以为是上苍给他的一次机会,却原来依旧是悲剧收场。
事到如今可算明白,点点滴滴种下的因,命中之果便就注定了。
若有来生,只希望不带仇恨,不争名权,安稳一生……
尾声
春来化雪,转眼已是月余。
那一日风波说来夸张,几乎葬送半个江湖的排名榜,自落梅堡顶沿途至山下,尸横遍野,白雪、绿野,皆被染作腥红。
武林格局剧变,官府置身事外,不加干预,百姓避之不及,胆小的全当不知情,胆大的便看个热闹。
整一月以来,事迹渐消,说书人却没把这事放过,为了吸引茶客,日日在馆里绘声绘色地讲述。
“却说那日恶斗之后,陈堡主深明大义,毅然将那稀世神兵投入冶炼池,融作铁水一滩,从此世上再无子衿剑……”
座下有人嗑着瓜子听得好奇难耐,催促问道:“子衿剑没了,那少堡主死了没?”
此问引起众人兴趣,纷纷附和询问。
然而那说书的似也不知道答案,沉着面色故弄玄虚,抚着胡须摆首,吊足了听书人的胃口。
不远处靠墙一桌坐着一位吃茶人,白衣玉烟,听着故事等人。
不一会儿,有人坐到他座旁去,听了几句故事,低声笑着,隐晦接那众人疑问道:“活是活着吧,倒是不晓得何时醒来。”
宋豫面色无波。
来人是万草阁的张阁主,从袖里摸出一小瓶药置到桌上,算是安慰道:“又做了一味,你再试试。此事也急不来,那神驭阴邪,引魂之毒从不留着解药,否则若能找到,就省了这瞎摸索的劲儿了。”
宋豫点点头,把药瓶接到手心摩挲,想来已是这月的第七种试药了,无效果还是小事,真怕把陈子靳给吃出毛病来。
然而这人接下来的话又给他多了几分期冀,道:“这回可能没错,我给那神驭‘小鹰’吃了一些,现在折磨折磨他,还晓得吆喝喊疼了。”
宋豫手指一紧,把药瓶多看一眼。
“会不会毒没解,反而把人吃傻了?”
张阁主不悦敛眸,撇去一个眼神:“除非我傻了,否则为医者把人喂出毛病,还好意思做这万草阁的阁主么?”
这人闻言弯唇,放心收下。此行目的达成,便作势要走,急着回山上去。
张阁主叫住他,压低声多问几句。
“宋盟主,其实我没太想明白你上次给我解释的那些道理,你说现在的少堡主不是先前那少堡主,又说中毒之人是现在的少堡主,却不是曾经那位少堡主,我这人虽生来迷信,却也理不清头绪,所以到底有几个少堡主?”
宋豫扬眉。
“张阁主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猜着,此事明白告诉你了,你还想不通吗?”
话落握紧瓷瓶,冲他微笑颔首,就此离开茶阁。
身后人半转回身子望向他,目里一半明了,一半疑惑,满是兴味地喃喃低语:“光让我猜我倒能猜着不少,反倒是你越说越稀奇了……真是太有意思……”
楼里盈满茶香。
宋豫自茶馆出来,带着药瓶一刻不缓地向山上归去。
那日杀戮止歇,陈堡主带人清道,大开杀戒,好不容易赶至亲子庭院,入眼便是满地尸首,他急红了双眼,闯入庭院卧房,竟意外瞧见守在床侧的宋豫。
陈堡主顿足,挥退跟在身后的几名弟兄,沉着脚步向房内走进。
宋豫在他至身侧前开口,抬眼道:“想救他,就不要声张出去,把那子衿剑毁了,对外宣告再无此剑。”
陈堡主压着担忧凝眉确认:“你能救他?”
宋豫颔首:“我会尽我所能救他。”
算是说了半句假话——他救回他儿子的身体,身体里藏着的却不是少堡主其人。
宋豫不会为这谎言愧疚,更不是会为此事心虚之人,在他心中没有善恶对错,只有事到如今历经两世灾劫后,他再也不能失去陈子靳的那种无力感。
陈堡主没有追问下去,把希望压在这一线之上,依他话里所言做了完备善后。
时至今日。
床上那人伤口愈合,面色渐好,流食也能顺利喂进去,但每日里一动不动,宋豫嘴上不说,更不知对谁讲,只能沉默无言地替他按摩肌肉,指望着张阁主能尽快研出解药。
然而要说此念,也不过是一种无把握的期冀,因为即便解了引魂之毒,宋豫也不敢保证陈子靳能完好无缺地醒来,这种事情没有科学依据,他所信只有直觉判断,只能且必须怀抱信心。
宋豫打开药瓶,将新的解药喂入陈子靳口中,端过一旁茶水饮上半杯,随即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渡给他。
那双唇稍显干涩,宋豫将唇瓣含在嘴里舔舐片刻,慢慢握住被里的温暖手掌。
武林盟各支阁人士纷纷撤回盟城,牵骨阁阁主之位落空,暂且交由万草阁张阁主代理。张阁主因解药一事滞留雁城,便带着两阁人一同留在此地。
除此两阁之外,尚且晚归的另一支阁便是撼山阁。
黄阁主为善后之事奔走数日,时不时向落梅堡山上来,寻到宋豫商讨事宜。
这一日,这人又晃着两只巨大的锤子赶来,宋豫听见人声,从房中行出见他。黄阁主生来性急,也没跟他多客气,开口便讲正事:“宋盟主,之前这事咱们武林盟是为卫道而来的,子衿剑引起的杀戮相当严重,盟中兄弟也死伤不少。那些牺牲的兄弟多数还有家人,抚慰家眷之事到今日基本已经妥善了……但还有一事搞不明白,兄弟们想不透乌阁主的事儿,更理不清如今咱武林盟该对神驭,甚至……甚至落梅堡的态度,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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