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想再问些什么,陈子靳却向她开口道:“筱满,我在这世界里没什么负担,有些话我不怕说,如果说了会有危险,大不了再死一次而已。但在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做,所以就眼下而言,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完全信任你,说给你听。”
筱满听得半知半解,却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我娘曾说,人活一辈子贵在忠义,她已随夫人去了,而我这条命就是少堡主您的,这世上少堡主纵然不信别人,也一定可以信奴婢。”
“好,我相信你,”陈子靳弯唇浅笑,拍拍她看似羸弱的薄削肩膀,路上往来行人众多,方才这姑娘激动哭一场已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眼看着所谈之事一言难尽,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聊好了,说道,“你带我找一家合适的酒楼之类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筱满颔首,抬起手背抹去眼角余泪,露出盈盈笑容。
两人就近寻了一间酒馆,在二楼临窗处坐下,要了一盏香茶。
一路下山而来,未饮一口水,确切说,陈子靳自在此醒来后便没有喝过水,先前还不察觉,这会儿嗅着茶香才发现口渴难忍,痛痛快快喝上几杯才回应筱满期待的目光。
他摆正面色,像是曾经质问嫌犯一样严肃,妄图以此增强接下来会说出口的荒谬言辞的可信度,正经说道:“筱满,首先请你相信我,不管多么难以置信,我接下来所讲的事情都绝对不是在骗你。”
筱满点点头。
陈子靳又道:“其次我要向你道歉,尽管这不是我有意而为的事情,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事实就是如此……筱满,其实我不是你的少堡主。”
筱满愣住,分明已答应他会全然相信,但闻听此话依旧满目震惊,喃喃道:“您在说什么胡话,您就是少堡主……”
“你知道我不是,”陈子靳摇头,“你看起来是个聪明姑娘,应该能发现我和这个世界里的人有些不一样,我说的话你会难以听懂,我也相信,我和你认知里的少堡主绝对有很大不同。”
筱满知道这是实话,竭力平静下来,缓缓点头。
“我是穿越过来的人,你可能不懂,所以接下来这句话,请你尽可能去努力理解其中的意思。”陈子靳认真说道,“我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的人,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也叫‘陈子靳’,和你的少堡主长得一模一样,在一次意外中死去,醒来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变成了你的少堡主,至于其他的事情……对不起,我解释不清楚,因为我也不知道。”
筱满似懂非懂,脑袋“嗡嗡”地放空了好半晌,再也没了冷静。
她相信不了,也不愿意相信,懵懵地问道:“那我的少堡主呢……”
陈子靳摇头,只能按着自己曾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可能性来解答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和我一样穿越到别的世界去了,又也许恰好寿终正寝,留下这具躯体给我……”
“不……”筱满彻底无措了,原已止住的泪水汩汩染湿浅色衣襟,不断摆首道,“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您的……您的病还没有好……我看着您在亭中睡下,醒来之前都是我看着您的……您哪儿也不曾去过,没有人能取代您……您是少堡主,您就是少堡主!”
“筱满……”陈子靳心中歉疚。
少女崩溃垂首,将脸埋进了纤细手掌中。
第四章
薄雪静无声,僻静的茶阁二楼无人对话,只听得少女克制不住地嘤嘤哭泣。
筱满听不懂陈子靳的话,也不愿意去仔细理解其中意思,她隐约有一分不祥的感觉,似乎她要是深究下去,便真的会失去自己最为重要的东西。
与其面对那种未知的、无法承受的痛楚,她宁可选择逃避。
“奴婢只知道……您是少堡主,”她抬头,强作欢笑,唇角颤抖着勾起浅浅弧度,掩不住眼神里的惶恐悲伤之情,自欺欺人道,“世上没那么离奇古怪的事情,您只是太过天马行空罢了……您记性不太好,常常记不得过去的事情,因此才会胡思乱想,自以为自己是什么‘穿越’过来的人……这没关系,世事如何,奴婢帮您记住就是。”
陈子靳失笑。
姑娘这张嘴挺灵活的,说的话科学得揪不出错来,愈发衬得他像是个江湖骗子,或者重度神经病患者。只怕再听她扯下去,他自己也会相信自己是个神经病,不过是在脑中杜撰出这份穿越遭遇的了。
“算了……”陈子靳摇头,不如就此打住。
筱满抹掉眼泪,双目怯怯地望着他道:“少堡主,您不要丢下奴婢,好吗?”
陈子靳不答,很是迟疑。
筱满瞧出他态度中的松动,急忙又说:“奴婢什么都听您的还不行吗?您若真想走,奴婢跟着您,去哪儿都可以,武林盟、江南、鹰山……哪儿都好,奴婢只有一个要求,便是跟在您身边。”
“你确定?”陈子靳犹豫开口,话落立马见着眼前少女颔首,不由叹气道,“筱满,毕竟我真的不是你的……”
——来不及道完这一句。
原本安静的二楼阳台忽然传来一声惊心的轰响,陈子靳习惯作祟,猛地站起身来横拳防卫。警察的动作已够迅猛,怎料身旁姑娘却还要更先他半步,眨眼间已抽出不知从何时起便藏在袖里的玲珑匕首,毫不迟疑挡在他身前。
陈子靳神色微微一顿,心中浮出一丝略显尴尬的感动。
阳台护栏已被撞碎,跌进来的“物什”是一个成年男子,服饰古怪,左腕上紧紧箍着一枚铜质腕环,其上刻着难以说明是什么、而分辨度却极其之高的纹路,只需晃上半眼,陈子靳便牢牢记在了心中。
“神……”筱满惊讶吐出一个字。
后面的话语不及道完,又有人凭空出现,她顾忌旁人,闭口不再说下去。
来人与这被扔进来的“怪人”画风迥然不同,恶斗之中衣衫分毫没有凌乱,面容之上神色泰然,若是放到现代,俨然就是一副气质型男自在无拘的模样。
白衣白鞋,慢悠悠走近了两步,这人手中烟杆缓缓敲击手心,眼角笑容清寒且残忍,仿佛下一秒就将取人性命。
“怪人”看起来有伤在身,望向这人的目光十足狠戾,充满了恨意,下意识却难掩畏惧,随着眼前人靠近的脚步,捂着胸口向后挪动躲避。
离得并不太远的陈子靳渐渐意识到了。
尽管这二楼之上没有其他茶客,但这两位忽然出现在此之人似乎都没把心思放到他的身上,甚至可以说,这场触目闹剧里压根儿就没有他的戏份。
想着,陈子靳便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渐渐放松了一些。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杀了我吧……”受伤那人咬牙切齿道。
“没错,我是要杀了你,”白衣男子盈盈笑道,轻偏头,一副不甚所谓的表情,道,“我的习惯是,你没有在我规定的时间里给出答案,那么就算是现在想给,也来不及了,我都会杀了你。”
不是说给他听的话,陈子靳却瞳孔猛瞪,忽地转眼,将所有目光与心思尽数放到这人身上去。
——不,这怎么可能。
这个人又不是宋豫,怎么会说出他曾经讲过的话。
这一定只是巧合……
那样的星眉剑目,那样正气凛然的相貌,怎么会是他记忆里的宋豫……
——可偏偏那份异样的熟悉感,再度毫不遮掩地扑面而来。
“宋豫……?”陈子靳试探着唤一声。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一寸一寸,激出他汹涌心跳。
可接下来含笑的话语却令他失望。
那人开口:“叫我?这位小兄弟,你恐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半分的松懈,都是在为敌人提供可趁之机,受伤“怪人”借他说话时机,迅速自袖中洒出一片细碎暗针,自地翻身而已,跳出阳台,一眨眼便消失在楼下人群之中。
白衣人烟杆在指间一转,将暗器挥落至足下,转身赶至破损阳台处,已找不到方才那人。
陈子靳不知他二人谁善谁恶,因此不知自己无意中为那人制造了逃脱机会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好将一句“抱歉”憋在嘴里没有说。
那人却分毫没有显得计较,依旧笑着,说道:“罢了,迟早再捉回来。”话落才转过身来,向着陈子靳二人走近。
筱满察觉不到敌意,但警惕依旧,只因她认得方才那位“怪人”,从服饰来看,多半是神驭中人无误。眼下落梅堡与神驭同仇敌忾,筱满自然便对这位白衣人放不下心了,因而虽收回匕首往一侧退开了半步,却始终紧张防御着,不肯松懈一毫。
陈子靳没想那么多,只看着来人行近,待他至身前时,下意识便将一开始就自脑间浮出的二字说出口道:“是你。”
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两人在街道上擦肩而过。
白衣人言语格外洒脱随性,待他不像是陌生人那般,而是颔首,耐人寻味道:“是我。”
陈子靳心中又是一动。
正欲再问什么,眼前人却无比自熟,主动报上家门来了,道:“在下余相,是武林盟之人。”
方一听着姓名时,陈子靳不可说是没有失望,但他刚起了些灰心,便又听见了“武林盟”三字,仿佛是关键线索送至手边,双眸一亮,热切回应起来,道:“余公子,在下……”顿了顿,想着对方是武林盟内之人,多半万分排斥被视为黑道的落梅堡,改口便换了个名字,接着这般自我介绍道:“在下张锐,一介闲人……方才之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如此问来是否唐突?”
陈子靳努力学着古人讲话,只想着古人清高,若不装得彬彬有礼,满腹文墨,恐怕眼前这位满脸都显露着不同凡响的高逼格之人根本不愿搭理自己。脑中为这样的问题微微紧张着,哪还顾得上分辨自己说出口的话顺不顺畅,听着别不别扭。
所幸余相似乎完全没介怀什么,也不嫌他唐突,颔了颔首简单解释道:“奉盟主之令追查一事的真相,方才那人隶属一个教派组织,此教派之人,武林盟皆不会放过。”
“这个教派是‘神驭’?”陈子靳问得直白。
余相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陈子靳不动声色蹙一蹙眉,心中情绪复杂,不知如何分析应对。
他骨子里是个警察,总认为邪不胜正,自然会认为似神驭这般的邪教终有一日当受制于正道手中。然而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忘记眼下自己的处境,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懂得很,如今神驭多少算是落梅堡的依靠,如果神驭遭灭,落梅堡若是陷入险境,他这位少堡主多半也会受到牵连,被“赶尽杀绝”……如果这样的结局来得太快,那他要如何才能找到宋豫?
思来想去太过扰心,陈子靳索性暂且掩饰下,面色平静地抛出另一个问题,说道:“我听余公子话里的语句,提到了武林盟的盟主,可是指宋盟主?”
“当然是宋盟主,宋豫,”余相唇边弧度愈深,拇指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烟杆杆身,话语声极轻,成功遮掩住了夹带在其中的清浅笑声,道,“原来张公子也对宋盟主有所耳闻。”
“这样的大人物,会有听说是正常的。”陈子靳满心期待,眼前人似乎极好说话,令他心中希望迅速增强,激动难抑,竟学着古人抱拳向他礼道,“况且我与宋盟主算是故交,如今正想寻他,不知向着哪个方向去才好,余公子可否指指路?”
“少……”筱满心中一紧,觉得少堡主果真是要寻去武林盟了,虽然不明白为何他会有如此坚定的决心,但这已是不需怀疑的事实,因而脱口唤他一声,字出了一个才霎时回神,急忙改口道,“少爷,您便如此急着去吗?”
陈子靳侧首望向她,回答道:“是,我的确着急见他。”
余相低笑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张公子候我一日,一日后我也该离开雁城了,届时为你引一段路,助你寻找宋盟主。”
陈子靳感激不尽,双眼盈满欣然光华:“如此,多谢余公子了!”
“不必客气,”余相摇头,转身向阳台行去,“我先行一步,明日此时,此地相会。”
“好。”陈子靳回应一声,那人已自断台处跃下,就此离去。
陈子靳暗自兴奋,只觉自己离宋豫又近了不少,如此想来,要在这世界里找到这个人,好像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如今只希望,宋豫是真的和他一样,也来到了这个陌生世界,也正如他这般急切地寻找着对方……
楼上重归安静,在楼梯道上躲藏了许久的店掌柜终于鼓起勇气行上来,隔着老远的距离便向他作揖,嘴里问一句:“客人无碍吧?”
“无碍,”陈子靳摇头,不禁敛眉,此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古代这些侠客果真太不像话,随随便便打坏寻常人家的东西,赔也不赔便跑了,这种无素质打架斗殴之人,放到现代他一定要好好教育一番,想着愧疚说道,“掌柜的,你这阳台也给砸坏了,这……”
“无妨无妨,”掌柜很是轻松地摇头,“人平安就好,权当破财消灾……唉,这世道啊,本来就是这样的。”
陈子靳听得心堵,不知如何劝慰,相当不是滋味,只好解下腰间银袋,替这场斗殴背锅买单。
这世道啊,善恶当分明,恶有恶的治法,果然是需要好好打整一番的。
第五章
夜月明朗。
陈子靳没有返回落梅堡去,就在白日酒家旁寻了一间客栈歇息。
睡下前,这人拖着筱满教他认了好半天银钱,仔仔细细弄懂了这个世界里的金钱单位与物价水平。
住一晚客栈不过一两银子,而这位留给他身体的少堡主却随随便便就在钱袋里装了好几十两,想要轻轻松松住一晚客栈那是绝对没有压力的,但就是不知道这之后向着陌生的地方赶路而去,他与筱满两人日常所需,包里这些银两又还能撑多久。
原是担忧着此事,陈子靳却在脱衣入寝时又有了意外发现——没想到这位被筱满当成傻子的少堡主,竟在衣裳的隔层里偷偷藏着几千两银票。
且不论原来的“陈子靳”是真傻假傻,但这一举动就一定能说明一个问题,那便是……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少堡主,时刻想着逃离落梅堡。
3/25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