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例会,沈淳统统缺席。沈淳不在,毕业晚会便按照朱丹丹的构想开始筹备。每天下午五点,准时有学生干部来找刘老师借学院文体室的钥匙,晚上好组织同学进去排练。遇到刘老师不在,钥匙就要从沈淳手里取。沈淳倒也不为难他们,钥匙随要随给。但是一天晚上,有人打电话跟他求助,说文体室的音响出了故障,想请他过去看看。排除音响故障的方法刘老师是教过沈淳的,他却一口咬定不会,让对方另请高明。第二天晚上,又有人不开眼的继续打给他,让他不管怎样都去试一试,否则今晚的排练又要泡汤。沈淳虽然坚持说人不在学校,到底心中难安。犹豫再三,决定还是过去一趟。谁知刚到学院楼下,就听见楼里隐隐的有音乐声传出。再爬上两层楼梯,文体室里头的舞曲越发听得真切。也不晓得他们是自己修好了音响,或者说音响故障根本就是戏弄他?沈淳转身下楼,不由得和大家认真置起气来。他处心积虑的跑去跟刘老师建议提前举办换届选举。刘老师自然要问原因。沈淳如实说了毕业晚会的事情,表示他已经管不住他们。刘老师说,以前提醒你严格管理,怎么说你都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不过训话归训话,刘老师当晚就去了会议室,带去四年级几个得力的同学,由他们接手毕业晚会,只让朱丹丹他们打杂。跟着又把朱丹丹设计的节目砍掉了大半,换成了沈淳之前提议的。只是事情闹得这样大,远远超出了沈淳的预期。他和朱丹丹的矛盾也大大升级,变成了和全体学生干部的不和。
事后回想起来,这年夏天的天气是十分异常的。时间已经立夏,仍然需要穿着长袖。在这个著名炎热的城市,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跟着气温又在一夜之间陡升,午休时大家汗流浃背的铺上凉席,准备迎战高温。不料下午三四点钟又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大雨下黑了天,持续一个多小时才停。学校很多低洼位置都淹了水。大家趟着乌黑的积水放学下班,到处闹哄哄、乱糟糟的。不少男生干脆脱了鞋子赤脚走路,当中就有沈淳年级的一个同学划伤了脚底要送校医院缝针。沈淳去校医院看望同学出来,路上的积水已经退去大半,整个校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泥腥味,还有说不上来的不安。这真是一个不宜出门的夜晚,偏偏王灏打来电话,问沈淳怎么不在文体室?原来王灏参与了毕业晚会的一个节目,负责在里面穿插着秀几下球技,这会正在文体室排练。他已经约好镇江男生等人排练结束吃宵夜,让沈淳也过去会和。沈淳先想说他直接去吃宵夜的地方等吧,但转念一想,他为什么不能去文体室,文体室又不是她朱丹丹的。于是兴冲冲的去了,进门就坐在最后排,只同镇江男生聊天。在场的学生干部则在舞台上装忙,也对沈淳视而不见。倒是副主席主动过来跟沈淳搭话,还小声抱怨了朱丹丹几句,指责她专断横行,要不是有候丽浦周旋着,他们早不想陪她玩了。沈淳原本对副主席很感谢,还想着说几句示好的话。但是得知候丽浦这样维护朱丹丹,顿时气从中来,不发一言的干坐着。副主席讨了个没趣,又自己离开了。
王灏结束排练,过来跟他们会合。镇江男生问王灏,老婆呢?王灏做出告饶的表情,解释她有事没有来。大家说着话起身离开。眼下大家的工作已经敲定,论文也完成得七七八八,是大四以来最轻松的时刻。每个人的兴致都很好,约着吃完宵夜还要去唱歌。饭刚吃到一半,沈淳的电话响了。发现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他的心马上跟着一颤,认定这是候丽浦从某个公用电话打来的。他负气的按掉它。很快,电话又来了,执拗的在他口袋里震着。他也变得聒噪,大声说笑,甚至喝了好几口啤酒。终于,手机停了,等了好久也没再打来。他也恢复沉默,忿忿的想,这就算了?算了就算了!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他疑惑的抬起头,原来是王灏提前要走,正跟他打招呼呢。王灏眼下已经不住学校,所以赶时间坐公交车回家。沈淳目送他离开,不由得忧从中来,不知道自己这精疲力竭的一天该怎么收场。再勉强熬到聚餐结束,他坚决不肯去KTV,一个人调头回学校。
一路上,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只想尽快回宿舍倒头大睡。然而还在远处,就看见“万人坑”楼下黑压压的围满了人。又发现两台警车停在林荫道旁,正怵目的闪着警灯。沈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意识到事态严重,却还不知道这年夏天震惊校园的杀人事件已经发生。住在“万人坑”的一位同学被自己的胞兄杀害在楼梯间。它发生在这样不寻常的一场大雨之后,似乎是早有预兆。可是一旦发生,还是足以叫你措手不及、震惊不已。沈淳赶到的时候,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小时,现场已经清理,警戒也刚刚解除。大家仍有些回不过神的聚在楼下,互相传递着消息。大致情况是说遇害同学的胞兄有精神问题,兄弟关系也向来不睦,但谁能想到他会向自己的亲弟弟动刀呢。沈淳不忍多听,转身上楼。虽然有晾晒的衣物阻挡视线,刚到七楼走廊,他就看见有人等在他门口。他强作镇静的上前打开门。他立即跟了进来。他刚进来,就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沈淳慌道,你疯了!但是话才出口,他就察觉到身后人的紧张,胳膊微微的打着颤。他赶紧握住他的手,用力安抚他。候丽浦语无伦次的开口,你没看见,那个人就倒在楼梯口,血从脖子往外淌,根本来不及抢救……排练结束后,候丽浦去教室自习,路过万人坑时猛然听到里面在喊杀人了。他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冲进去,正好看见遇刺的同学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前后不过十分钟时间,等救护车赶到,同学已宣告不治。候丽浦定下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敲726的门,里面没有人。又冲出去找电话打给沈淳。哪晓得你竟然不接电话!这天晚上,直到很晚,候丽浦还喃喃的问沈淳,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接。沈淳不吭声,只从背后搂着他,满心惭愧又安慰的想着,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了,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啊。
毕业晚会结束不久,新一届学生干部的换届选举便提前启动。到底是刘老师负责的年级,同学里面能人多,报名也踊跃,光初选就让候丽浦他们忙了一个星期。跟着便是选举大会,候选人按照抽签顺序登台演讲,几个回合下来,新一届学生干部便新鲜出炉。朱丹丹头一个站起来鼓掌恭喜他们,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失落。沈淳看在眼里,心想,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朱丹丹了!因为别的人、别的事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唯独对朱丹丹是他无法安慰、也不能弥补的。这天深夜,沈淳的电话铃声大作。沈淳慢腾腾的闭着眼睛四处摸手机,突然发现是手机和宿舍座机同时在响,这才一个激灵爬起来。电话那头,有女同学带着哭腔说,辅导员,朱丹丹不行了。什么叫不行了?沈淳直觉对方的话太夸张,但还是感到脊背发凉,赶紧冲出门,一面往女生宿舍楼跑,一面往校医院打电话。同寝的女同学已经等在楼下,见到沈淳就拉着他直奔宿舍。沈淳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朱丹丹也不知喝了多少,躺在宿舍地上怎么叫也不答应,只张着嘴,半吐着舌头,叫人看了止不住的心生恐惧。沈淳把她往自己背上抗,但朱丹丹实在太沉,又让女同学帮忙在后面托着才起身。他们跑下宿舍楼,救护车刚好到了。校医在车上做了检查,果然是酒精中毒。救护车把他们送到急诊室。护士过来输液时,反复揉搓朱丹丹的手,抱怨说放松、放松,捏这么紧干嘛?大家这才留意到,朱丹丹的两只手一直紧紧的攥着拳头,要跟谁打架似的。那拳头又小又白,力不能支的样子。朱丹丹长得高大,为人又强势,大家都忘了她其实也只是个小女生。
安顿好朱丹丹,沈淳让女同学留下一个陪床,其他人先回宿舍休息。两瓶点滴打进去,朱丹丹终于放松下来,后来还响起鼾声。这时候,天也快亮了。沈淳便让女同学回去补觉,再换人过来陪床。女同学刚走,朱丹丹突然翻了个身。沈淳赶紧到她身后小声叫她感觉如何。问了几遍朱丹丹都没反应。沈淳不放心,绕到床对面去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原来朱丹丹早已经醒了,正闭着眼睛掉眼泪,把脸下的枕头都浸湿了。沈淳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要和盘托出的口气,只等她来问的。朱丹丹闭着眼睛,半响才抽动嘴角,却道,为什么要提前换届?沈淳听了这话,不由得愣住了,好像朱丹丹这一场大醉都是提前换届闹的。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朱丹丹不过是要佯作不知。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喜欢的男生喜欢另一个男生更难为情呢。他顺着朱丹丹的话往下说,为他撺掇着刘老师提前换届的事情道歉。沈淳一番话说完,朱丹丹也没个表示。换班的女同学却来了。朱丹丹还需留院观察,沈淳便先回学院上班。
朱丹丹酗酒当然是因为候丽浦和沈淳。只是,朱丹丹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呢。沈淳说起这心头疑问,候丽浦才解释,其实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天,他就已经跟朱丹丹说清楚了。沈淳急了,我们的事瞒都瞒不及,你怎么能告诉她。候丽浦正色道,对她坦诚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补偿。候丽浦还说,你不觉得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吗。朱丹丹早就看出来了吗?细细想来,还真是有迹可循。原来感情的事,从来都只能对自己保密,落在旁人眼里,总是清清白白、一览无余。沈淳突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朱丹丹尚能洞悉一切,那么王灏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心思?
11王灏的心
王灏怎么可能不知道沈淳的心思呢。或许沈淳自己都还不够肯定,王灏就已经提前看懂了。像王灏这样标准的帅哥,从小学开始,女同学明里的情书、暗里的示好就没断过。中学老师里面对他另眼相待的也有好几个。这些经验给了王灏一颗敏感的心。沈淳对他的喜欢又是那么明白的写在脸上,还有什么不好猜的呢。水痘期间,他让沈淳照顾,是顺水推舟,也是仗着对沈淳有把握。王灏没有告诉沈淳,他小时候就住在他们去拍照的一条老街,正儿八经的西洋老房子,挂着保护建筑的铭牌。然而说是保护建筑,从不见谁来实施保护。门洞的雕花窗户摇摇欲坠,木楼梯已经给踏得凹陷歪斜,走廊墙上石灰剥落,公用的厨房和厕所脏得吓人。他家住二楼临街的一间。楼下的饭馆早晨卖面,中午卖盒饭,晚上又抬出烧烤来,整日烟熏火燎的。他们二楼的住户连窗户都不敢开。每层楼共用一个厨房做饭,旁人看着是乐也融融,实际他们连各自的水龙头都得上锁。楼下饭馆油烟扰民,王灏家和其他住户都写过举报信到街道办。一写便是好几年,终于把别人的生意搅黄了。事后大家在楼道里遇见,还得笑着问好,彼此都是面和心不和。总之,这老房子除了破败,还攒着无数是非。其实到了九零年代,还住在这里头的人,大多绕不开下岗、无业、吃低保,再不然便是独居的老人,进城务工的租户。因为生活不宽裕,凡事必得更计较一些,个个都是半点亏不吃的精明人。王灏在他们中间长大,也养成了一颗精于计算的功利心。就像他打了这许多年的篮球,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热爱它。要不是想着考大学有加分,就业又占着优势,恐怕他早就放弃了。但不管怎样,在王灏的记忆里,老房子里的童年总是快乐的。晚上和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早晨坐爸爸的自行车去幼儿园。周末到公园划船,大大的一盒雪糕化成了水还没有吃完。直到小学二年级那年,爸爸在工厂出了事故,要拄拐杖走路。又开始酗酒,跟妈妈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家里淤塞着刺鼻的白酒味、爸爸妈妈的对骂声、还有开水瓶摔在木地板上那砰的一声巨响。很快,他搬到了外婆家。再后来,妈妈也走了。很少有人知道,王灏的爸爸到现在还住在那老房子里头,吃着可怜巴巴的一点退休金。妈妈嫁给一个做服装生意的男人,王灏全靠她和外婆供养。妈妈再婚不久的一天,学校开运动会,要大家缴钱买运动服。他急冲冲跑到妈妈的新家,妈妈刚巧不在。叔叔,他是叫继父叔叔的,在家里开了一桌麻将打着。他远远的坐在旁边等妈妈回来。叔叔打完一局,扭头问他,要多少?他怯怯的开口。叔叔从桌上抽出一张钞票丢给他,严厉的说,你花了我多少钱,自己心里要有数!他领了教诲,赶紧往外跑,从此再没有跟叔叔要过钱,因为上次欠的债他还没有还清。说起来,王灏的功利心也是一颗公平心,讲究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尺,再额外添上两分作利息,好叫彼此都不吃亏。
王灏同沈淳要好,就是从这样的一颗心开始的。不过,沈淳的情况有些特别。生病的日子,沈淳明明是给他熬汤,却说是自己要喝。帮他洗衣服,也是因为自己要洗,刚好一起丢洗衣机。沈淳这些藏着掖着的做法看在王灏眼里,很新鲜,也很动人。小女生给他写情书,还等着要他一封回信呢。沈淳的照顾却是无所求,甚至都不要他知道的。王灏不由得想法设法要补偿沈淳。他请沈淳去吃这城市最好的西餐,他自己其实也只是跟着妈妈吃过一次。沈淳却硬把他拉进了便宜的小吃店。后来,他给沈淳买手机,自觉这一份人情总算偿清。沈淳又在合租的水电费、日用品、准备聚餐等等事情上抢了先。王灏再赶紧追上去,你来我往中难免生出误会来。王灏暗暗叫苦,这样下去,日后怎么收场?女朋友在这个时候的加入,多少是替王灏解了围的。但是,人的惯性显示出惊人的力量,他竟然已经不习惯没有沈淳的日子。在沈淳以各种借口不回租屋的夜晚,即便是和女友缱绻着,他仍时不时要翻翻手机,检查有没有沈淳的短信。等到沈淳正式搬离租屋,他临别那句话玩笑话自然只是开玩笑,沈淳拂袖而去的样子倒叫他有些怅然若失。王灏不由得吓了一跳。他跟自己解释,一定是因为他不够爱现在这位女朋友。他换了女朋友,住回脏乱的学校宿舍,和室友联网打游戏到熄灯,再支着充电台灯,用温吞的开水泡方便面充饥。这时候回头想想在租屋的日子,真是要多美好有多美好。他约沈淳见面,约着了不安,约不着又不甘心,忍不住要再三的打电话过去。偏偏那阵子沈淳横竖都说没空,简直叫王灏下不来台。王灏不免也有些着恼,负气的断了联系。
两人这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到王灏在沈淳宿舍撞见候丽浦。候丽浦当家作主的样子,叫王灏心生妒意,甚至还有一点怨恨。这情绪来得突兀,又十分自然。它一直潜伏在王灏的心底。沈淳前阵子的刻意疏远,在此时的王灏看来全是事出有因。王灏在这个时候放下架子,主动约沈淳逛街,是有点不怀好意,把候丽浦当作假想敌的。他再三提出去沈淳宿舍,也是为了检验沈淳的诚心,要沈淳在自己跟候丽浦之间做出取舍,至少是分出排名。沈淳迟迟不肯接招,他便加倍的对他好。这好也带有督促的意思。所以,你又不得不说,王灏的心其实是很天真的。他和沈淳这容不下第三人的约会,多像是孩童时期的结交,那样全力以赴,功夫和心思全花在一些无用的地方。可也正因其无用,没有半点功利的目的,才能达成一种相通,便是我们称之为暧昧的东西了。他们的约会生出了多少暧昧啊。王灏发现,暧昧真是个好东西,可以逞一时痛快,又没有任何责任。当然,你也可以说这痛快来得不够彻底。但是没关系,他想要的恰好是这样的不彻底。至于说为什么想要这个不彻底,要来何用,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时候,王灏的心是连他自己也搞不太懂的。他想,管他呢,沈淳不急,他急什么。他笃定的知道,他在沈淳面前总是来去随意的。所以,深究起来,王灏的心原来一直是很清醒的!这清醒带着天真的面目,其实是故意不把事情往某个方向去想。毕业实习期间,当油田高耸的钻井,递给王灏一个面目惨淡的未来。他当机立断的想到了一个人。刚搬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还没有退休。每天放学后,他去政府大院等外婆下班,总有一个女孩,也是外婆同事的小孩同行。那个年纪的男生要是给人发现和女生作伴,是要落人笑柄的。他厌恶的快步走在前头,女孩就撒开两条小腿,在身后撵他。她是他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根本不入他眼的。但是现在,她用她的父亲为他搭建起一条坦途,那就是去部队呆两年,然后转业回来市政府做公务员。这选择是见机行事的结果,又似乎是一早就埋好伏笔,只等他去衔接。这样想想,这个样貌平平的女孩也就变得可亲。王灏站到她的身后,置身事外的回头看去,学校、篮球队和沈淳都远远的退到了地平线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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