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犹豫了几天才把秘密告诉爸爸。爸爸沉默着把“红宝书”一页一页读完,突然问妈妈,还记得我们以前写的那些信放在哪里吗?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是知青的爸爸妈妈赶上恢复高考,一个考进大学,一个考进师专。在那段两地分居的日子里,他们也是这样靠书信传情。许多年过去,这世界什么都变了,只有爱一个人的心丝毫未改。我们总说人同此心,何况是自己孩子的心,又怎会不理解?只是细细想来,儿子回家这几年,并没有透漏那陌生笔迹的半点消息。爸爸妈妈不必过问,也知道了大概。他们是带着遗憾的心情去买的门面。爸爸妈妈不能帮你找到那个人,至少可以做你的坚实后盾。这些话,爸爸妈妈并没有说出来,但是在这个晚上,沈淳一边流泪,一边就在心里听到了。
20喜帖
沈淳收到的第一张喜帖,不是来自王灏或镇江男生,却是年级女同学的。女同学是当年为数不多选择就业那几个女同学中的一个,毕业后回了老家,在爸爸工作的油田做行政。说来着实凑巧,油田有一个文化项目跟沈淳所在学院合作,春节刚过就派了女同学等人来校洽谈。出面接待的老师得知女同学是某某大学毕业,便说我们这里有个博士生做过你们学校的辅导员。女同学一问名字,马上惊呼,那正是我的辅导员!沈淳被老师的电话召来会议室,进门就听见有人叫他辅导员。辅导员,那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啊。两个人甫一见面,都激动得说不出话。其实他们以前在学校接触并不多,毕业以后甚至都没有再想起过对方。反倒是遇见了,才觉出想念来。女同学高兴得眼眶都红了,说辅导员,你这几年怎么一点消息没有。你看,我都要嫁人了。
女同学的婚礼定在不久后的周末。那油田距离沈淳不过一小时高铁。沈淳在婚礼当天搭最早一趟车过去,再坐十来分钟出租就到了酒店门口。沈淳刚下车,就有人从酒店里头迎出来,招呼沈淳辅导员好!沈淳却已经叫不出对方名字,只能微笑着听他说话。听见他说朱丹丹正在策划毕业四周年聚会,才问,朱丹丹也从东北跑过来了?但是不等对方回答,马上自己想了起来。朱丹丹当然得到场,今天结婚的女同学跟她可是同宿舍。眼前这个人的名字也记起来,是朱丹丹她们班的团支书。过去的细枝末节一下子回到眼前,真是有说不出的亲切。两个人说着话,来到二楼的宴会厅门口。女同学带着新郎上前欢迎沈淳。沈淳略说了两句恭喜的话,就调头往宴会厅里走。人都走进去了才想起红包还在口袋呢,又赶紧跑出来递给新娘。因为这情形着实有些尴尬,沈淳挠挠头,自己先不好意思的笑了。女同学也笑起来,说辅导员你真是一点没变,比我们还害羞。
沈淳自然是跟到场的年级同学坐一桌。但怎么说呢,当初年级足足十个班、三百多人。大家说是和沈淳亲近,具体到每个班级,真正谈得来的总归是少数。这天到场的同学几乎都来自朱丹丹班级,见到沈淳挺高兴,说着好久不见的话,互换电话号码,但也再没有别的话可说。加上他们当中还有人不时需要离席去帮忙张罗,去去来来的,他们这桌就一直有些冷场。其他人还能聊几句工作的事,最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项目。沈淳只能低头玩自己的手机。不尴不尬的坐了好一会,突然看见朱丹丹风风火火的来了。沈淳顿时有点紧张,正想着主动跟她打声招呼。朱丹丹却把头一低,自顾自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了。又咋咋唬唬的喊累,要别人赶紧给她倒水。仰头喝水的时候总算发现了沈淳,朱丹丹惊呼,老沈,我都没看见你!说着就从椅子上弹起来,几步跑到沈淳跟前。沈淳问,你今天怎么没做伴娘?朱丹丹马上嗔怪的哼了一声,老沈你也太不关心我了,人家去年就结婚了。沈淳赶紧解释,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早结婚。朱丹丹不服的说,已经毕业四年了好吗,我们女孩子能有几个四年呀。
朱丹丹来了,团支书和几个帮忙的同学也陆续回来坐好。他们这桌的气氛才热络起来。在座的一个男同学工作很不错,听说每年光是缴个人所得税都有六位数。大家老总老总的叫他。他客气说,那还不得感谢辅导员帮忙。沈淳连声否认,与他何干呢。男同学正色道,你忘了?我签协议那天迟到了,全靠你中午在办公室陪着用人单位等我。沈淳已经想不起这事,但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总是受用。又有一个男同学大学期间似乎跟新娘有过暧昧,大家都集中火力开他的玩笑。他也俨然以受害者自居,如泣如诉描述自己的痴情,以至于到现在还打着光棍。但是马上有人出来揭发,说他前两年在新疆做项目时跟当地小学的女老师搞在了一起,后来去马来西亚又……男同学坐不住了,跑过去要捂对方的嘴。大家哄堂大笑。还有人问朱丹丹怎么没把教授老公带来。原来朱丹丹老公是她家当地一所大学的副教授。朱丹丹故意作语重心长状,说老公虽好也不能每天都用,让他歇几天嘛。大家数落已婚妇女口无遮拦,笑得肚子都要痛了。大家的话题变得这样“成人”,沈淳倒不太好意思插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已经比他成熟、得体,远远把他甩在了身后呢。终于有人问起辅导员的情况,有没有结婚,小孩多大。沈淳交代,他还是一个人。因为心中有鬼,说出这话,他马上觉得对面的朱丹丹脸上一动。
大家正聊得起兴,婚宴却已经接近尾声。婚宴总是这样,筹备起来费时费力,最后却一哄而散,根本来不及体味。旁边几桌客人不觉已经走空。他们也不得不起身,帮忙的继续帮忙,离开的互相道别。一圈问下来,其他人都是三五成群自己开车来的,只有沈淳要去坐火车。朱丹丹就跟女同学家里借车,坚持要送沈淳去火车站。大约是在酒桌上闹得有些乏,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这沉默隐隐约约透漏出过去的一点端倪,好在来不及提醒更多,火车站便到了。沈淳的返程票是预先买好的,可以直接进站。朱丹丹虽然没票,小车站疏于管理,也顺利进到了候车厅。厅里只得零星几个乘客。他们仍一径往里走,挑了个附近都没人的位置坐下。两个人显然都有话想说,只是不晓得怎么开口。沈淳客套的邀请朱丹丹带老公来找他玩。朱丹丹说,谢谢。沈淳说,谢什么,你们还没去呢。朱丹丹说,我又不是谢你这个。末了补充,我也要谢谢他。说到“他”,两个人顿时都有些尴尬,是想起自己曾因为那个“他”在对方面前出丑。朱丹丹问,他去了日本就再没有消息?沈淳点点头,停了停才说,朱丹丹,今天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我们再不会见面了呢。朱丹丹忙道,怎么会……说到这里,两个人忍不住互望了对方一眼,又赶紧挪开了眼睛。朱丹丹拿出四周年聚会的事情问沈淳意见。沈淳自然是说好。两个人立即商量起来,时间定在国庆还是中秋,怎样发通知收集名单,聚会当天的行程怎么安排。说着说着,都笑了起来,是觉得这情景太像从前做学生干部的时候,也是由衷的感到开心,因为他们终于和好了。
感觉就像是女同学开的“好头”,实则是因为和大家恢复了联络,参加完女同学的婚礼,沈淳陆续收到年级同学的近十张喜帖。大家似乎都急赶着在毕业的第四个年头步入婚姻。沈淳不免诧异,他们是打哪来的勇气跟决心,能够果断的告别年少无知,担负起一个家庭的责任?这样红彤彤的喜帖,他起初还不太敢往家里带,参加婚礼也是偷偷进行。离得近的还好说,远的就瞒不住了。副主席的婚礼在青海乡下老家办,飞机转汽车的赶路,往返也要三天。沈淳只得跟家里说明了情况才出门。谁知这天整个年级就他一人到场,把副主席感动得不行。沈淳前脚刚回家,隔天就收到副主席寄来的一大箱枸杞、大枣和牛肉干。妈妈收拾包裹时说,这个同学太客气,你到底给的多少礼金,少了可是说不过去的。这次以后,参加同学婚礼才算是过了明路。有一个同学缺伴郎,也跑来找沈淳帮忙。妈妈为此特地带沈淳去做了套西装,说反正下半年找工作也用得着。
然而婚礼参加得多了,沈淳心头的失望也越积越多。对于有些人和事,他原本已不抱任何指望。但是再见年级同学,大家的一言一笑都是提醒。身不由己的,他又做起可笑的想象来。可结婚是这样契合当下的事情,婚宴上大家热衷谈论的都是各自工作、买房装修、或者哪怕只是一次成功或失败的炒股,很少提起大学生活。沈淳想把话题往过去引,大家就说一些感谢辅导员的话来回应他,倒叫他再不好意思开口。在参加好几次婚礼以后,终于有人提起“候丽浦”这个名字。沈淳精神一振,只盼着他能带来什么新的消息。然而对方除了关于候丽浦不跟大家联系的几句抱怨,并无下文。参加副主席婚礼时,沈淳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候丽浦的消息。副主席也说没有。还反问沈淳,候丽浦连你也没有联系吗?这天晚上,在青海小小的支线机场等飞机时,身边席地坐着群外国背包客,一直闹哄哄的喝酒、玩游戏。当机场第三次播报航班延误的广播,沈淳忽觉压抑难耐,好想大喊几声,大哭一场!原来,离开一个人是这样轻而易举,再想要找到他却是这样困难。想在婚宴上撞运气,根本就是大海捞针,毫无指望。
在大家一窝蜂忙结婚的这个夏天,另一头,朱丹丹张罗的四周年聚会也抓紧筹备着。朱丹丹在年级各个专业找到一两人作联络员,再指挥他们通知同学。同学当中有热烈响应表示一定参加的,也有一口回绝令人沮丧的,但大部分人都在来与不来之间,说得看到时候有没有时间。聚会名单迟迟定不下来,预定宴会厅的事情却已经不能再拖。朱丹丹果断拍板,先按一百人的规模准备,如果人来得多就挤挤。人要是来得少,不足的费用就由她垫付。朱丹丹搞起年级活动还是这样积极,说来叫人感动。她委托尚在学校读博的一个同学到附近酒店踩点,选出几个合适的宴会厅,原本还要亲自过去定夺。沈淳听说后自告奋勇揽下这差事,因为他刚好要回学校一趟。
沈淳这次回去,正是为了参加王灏的婚礼。镇江男生本来也说好参加,临出发公司有事加班,只能请沈淳帮忙带红包。算起来,同学们毕业四年,他也有四年没有回过学校。一路上心里除了激动,也很忐忑。刚下火车,他还习惯性的想着去坐环线公交。迎面看见出站口的地铁指示牌,才想起这城市已经开通地铁。再去排队买票,上了直达学校的车,心里仍觉得惶惑,不确定这样能否真的回到学校。几站路过去,广播报出的地名慢慢变得熟悉,这才踏实下来。再听见广播通知说地铁正通过长江隧道,车声隆隆中想着自己竟穿行在滚滚长江之下,不禁有了今是昨非的感慨。学校的地铁站台就设在购物广场旁边。回到地面,沈淳看了看时间,如今从火车站到学校仅需半小时,比起从前将近两小时的环线公交着实快了太多。然而效率提高的同时,牺牲了观赏这城市街景的机会,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更叫人难以适应的是,购物广场和学校附近的街道都变得异常拥挤。行人道上人满为患,只能慢慢往前挪。这会早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街边的快餐厅、小饭馆仍然排着长龙。沈淳一步一顿的往前走着,突然就感到了疲惫和不耐烦。这时候恰好看见路边有一家快捷酒店,便放弃了住学校招待所的打算,直接进去登记入住。他如释重负的想,回学校的事情还是等明天再说吧。
王灏的婚礼在第二天中午,地点就设在从前常去的步行街。沈淳早早起床出门,特意去坐环线公交赴会。一路上,他发现这城市真是大变了模样。熟悉的街边小店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数家新开业的购物广场。又有一条街道完全改变了走向,凭空辟出一条城中河来。河岸一边是比照民国样式修造的低矮砖房,另一边是高耸的罩着玻璃幕墙的商用大厦,连接两岸的公路桥又是古典风格的欧式廊桥。沈淳看到这里不觉笑起来。这城市大大咧咧的做派倒是一点没变,搞起建设就恨不得把所有好建筑都罗列出来,全不管协不协调,只等你给他叫好。再有一个不走样呢,便是长江大桥,依旧巍然横跨在长江之上。步行街却在大兴土木,四处围起高高的蓝色钢板。沈淳绕了一大圈路才找到酒店。步入大堂,就看见王灏跟新娘站在一圈粉红色的鲜花拱门下。这会正值宾客到场的高峰,两位新人早已应接不暇。沈淳上前招呼一声,把他跟镇江男生的红包交给伴娘,转身进了宴会厅。放眼望去,却不见其他校队同学的踪影。沈淳正不知该去哪里落座,突然有人在身后摸了摸他的脑勺。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外婆。外婆不由分说的要拉沈淳去主桌。沈淳挣不过她,只得面红耳赤的挨着她坐好。外婆今天穿着酒红色的西装外套,容光焕发的样子。外婆说,小沈老师倒是一点没变,你看王灏都胖成什么样子了。沈淳调头看舞台上的王灏,身形是比刚转业时胖了些,好在他是瘦长的脸型,所以也看不太出来。说完这话不久,王灏领着新娘过来敬酒。新娘还记得沈淳,不等王灏介绍就递上酒杯。沈淳赶紧跟她碰杯,由衷的祝新婚快乐。其实在赴会的路上,他还有些紧张,担心自己见到两位新人会不自然。现在面对面的和他们碰杯,心里除了高兴,只有欣慰。原来不知不觉,时间已经给每个人安排好最恰当的位置。时间原来这样温柔、体贴,他也是刚刚察觉。外婆问,小沈老师还没成家吗。沈淳惭愧的摇摇头。外婆忙说,不要紧,还不晚,你一定会找到合适的人。外婆这寻常的一句安慰,听到沈淳耳里却是格外体贴。他自顾自想,真的还不晚吗?
从酒店出来,沈淳便拦下一辆出租,直奔学校。远远的,才看见主楼的红色牌匾就已经心跳加速。再由西门步入校园,整个人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学校竟一点没变!林荫道、教学楼、宿舍楼都在原地等他。篮球场上正进行着一场比赛,大约便是某个学院的毕业杯。去食堂超市买水,收银阿姨认错了人,问他,怎么好几天没见你过来?他也不做解释,只想着自己真的是回来了啊。刚到“万人坑”楼下,那夹杂着洗涤剂香味的汗臭气便扑鼻而来,仿佛就在昨天。再要上楼去726,不想给管理员叫住了。管理员居然还记得沈淳,热情的拉他去房间坐。沈淳却红了脸,像是有什么诡计给人识破,只站在门外聊了几句便匆匆告辞。出“万人坑”再往里走,沈淳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学校在锥形小山的脚下开通了一条过山隧道。这会正值下午第一堂课的预备时间,便有同学成群结队的在隧道口进进出出。沈淳跟着他们走进隧道,里头远比想象的要长。因为回音的关系,越往里走,耳边的脚步声和说笑声越响,几乎是轰轰隆隆的催促着你快走快走。可是,隧道那头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沈淳几次想要调头折回,但架不住身后那声浪的督促,只能一径往前。前方的出口慢慢变大,终于豁然洞开。阳光映入眼帘,身后的人群却一哄而散,把沈淳丢在了新校区的入口。
学校这新增的校区,便是从前机床厂的地盘。除了新建的教学楼跟宿舍楼,自习室一望而知是由旧厂房改造的。这是沈淳完全陌生的区域,不属于他记忆里的学校。他大致转转便出了校门,想去从前的“别墅”看看。奇怪的是,明明找到了山脚小路,却不是通往别墅那条。往左走上一段,周边环境完全不对。再反过来往右走,走着走着才醒悟过来,自己此刻是在锥形小山的北面,而别墅在山的南侧。可是,南侧现在只有隧道入口,从前的校门、围墙都不在了。难道别墅也已经拆掉?沈淳慌忙调头折回,横穿隧道去老校区。隧道顶上的节能灯,沿着墙壁拉下一个接一个的青白色圆弧,但是照明的作用不大,倒像是投下无数的暗来。刚刚过去时人多还不觉得,这会只得他一个,便感到一种异样的昏沉沉的阴凉。沈淳心生恍惚,总觉得这隧道不只是隧道这么简单,隧道那头也不会只是老校区那样平常。莫非这就是传说的时间隧道,穿过去便能回到四年前?这念头简直荒唐,却自有一股叫人深信不疑的力量。沈淳越想越当真,不觉已经小跑起来。然而还来不及走到出口,突然有一个骑自行车的男生从他身后超过,又倏地冲出隧道,消失不见。沈淳顿时愣住了。眼前除了空荡荡的隧道口,什么都没有。他们的别墅果然已经拆迁。连别墅都已经拆掉,他还在痴心妄想找回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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