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将黑白子各自归位,二老者俱面露意外之色。
须发较黑、穿着官员常服的老头儿道:“既来之,则安之,先站着吧。”
周瑜规规矩矩,给二老斟茶,心道这脾气好些的老者应是客。另一名身穿粗布长袍的老人则怒哼一声,瞪着眼看周瑜,显然被撞破了在家,十分恼怒。
周瑜不敢多说,却是心下雪亮—这人应当就是此间主人乔瑁了。
“司徒这步连环棋下得甚险呐!”乔瑁一手捋须道,“就不怕反中了瓮中捉鳖之计吗?”
周瑜马上反应过来……司徒,司徒司空太尉,是为“三公”,面前这人被乔瑁称为“司徒”,定是王允无疑。
是时只见王允拈了下唇边胡须,微微一笑道:“小友给我摆的棋,我可不知什么时候成连环局了。”
乔瑁再下一子,王允应子。乔瑁道:“司徒就这么有把握?”
“天底下凡事大多是并无把握的。”王允道,“方才正十拿九稳时,不也被这位小友给岔了过去吗?”
乔瑁哈哈大笑,棋盘一推道:“不下了,就这样吧。”
王允起身,点点头,朝乔瑁拱手。周瑜想了想,正要开口时,王允看了周瑜一眼,又朝乔瑁眼神示意询问。
“不如这位小友……”
乔瑁道:“我还得责他一顿。”
“好的好的。”王允兀自好笑道,“这便告辞了。”
乔瑁送王允到后院,周瑜便跟到门前。只见王允从后门出去,一出巷子,乔瑁便关上门,而周围茶铺、食肆、酒肆内站起数人,都是寻常百姓,过来护着王允离开。
周瑜暗道自己眼力果然不行,初离江南,太没警觉性。
乔瑁送走了王允,径自穿过廊前。周瑜跟在后面,刚走几步,便有仆役捧上铜盆,供乔瑁洗手洗脸。周瑜趁着这机会,站在一侧道:“乔太守,晚辈……”
乔瑁重重哼了一声,将毛巾朝铜盆内一扔,瞪了周瑜一眼。
“长得与你爹一副模样,奸诈狡猾也像足了你爹,与你爹一般的不怕死,怎么跑洛阳来啦?”
周瑜愕然道:“乔太守认得出我?”
“不是周异的儿还有谁!”乔瑁道,“洛阳人都朝外跑,你怎么还来送死!”
周瑜如释重负道:“晚辈家中……舒县出了点事。”
乔瑁拔腿就走,周瑜不紧不慢跟在其身后,将进洛阳的缘由交代完。乔瑁在厅堂内坐下,说:“也罢,你别的地方不投,偏偏投我乔府,哎。”
“晚辈还想请乔世伯看在两家世交的一点薄面上,代着查查。”周瑜道,“舒县三十六家孤儿寡母,感激涕零。”
乔瑁吩咐道:“坐吧。”
于是主客便各自在席位上坐下,仆役送上酒菜,周瑜沉吟片刻,摆手示意不喝酒,只倒了点水喝。乔瑁叹了口气,说:“非是不愿帮你,给你查查也无妨,可眼下的局面你也看到了,老夫连门也不敢出,近几日正称病罢朝,如何查起?”
周瑜微微欠身,没说什么。
乔瑁沉默片刻,而后道:“你父是周异,按理说,你周家没有向着董卓的理,与你直说也无妨。”
周瑜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依旧没说什么。乔瑁的意思他心底清楚得很,周异死于华雄之手,而说到底,董卓促成这件事的可能性最大,自己是不可能出卖乔瑁,投奔董卓的。
“洛阳情况怎么样?”周瑜问道,“小侄虽疏于习练,却也略懂武艺。乔世伯在此处,有用得着小侄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乔瑁抿了口酒,老脸涨得通红,出了口长气,说:“袁绍正在虎牢关外,约了各路诸侯会合勤王。若所料不差,应当也就是在这几天了。”
周瑜端着水杯,心道以近日所见所闻,只怕联军不会这么容易成事。果然乔瑁又道:“可谁也不担保能成事,你且先在此处休息着,待联军进城后再说吧。”
“长沙太守孙坚……是不是也来了?”周瑜问道。
乔瑁说:“老夫倒是忘了这事,你父生前与孙坚亦是同僚,孙坚与其子眼下正在虎牢关前。过得几日待我族弟进城,我修书一封,你随他跟去,让孙坚在袁绍面前为你做个荐,也就是了。”
周瑜再不多问,上前恭恭敬敬朝着乔瑁一拜,乔瑁却摆摆手道:“起来吧!人命如草,老夫自身难保,也不知过不过得这数日。万一府上出了事,可别怪老夫拖累你才好。”
“自然不会的。”周瑜道,“借住世伯家,有事请尽管吩咐小侄。”
乔瑁嘴角一牵,看着周瑜,笑了起来,点点头。
“年轻人,”乔瑁道,“不错。你父平生为人正直,去后老夫常常想念,能把盏相谈的又少了个……哎!你既然来了,就替你父,陪老头子喝杯酒吧。”
第7章 曹操
周瑜便一整衣冠,到陪席去,陪乔瑁喝酒谈天。乔瑁问及周瑜家中之事,周瑜一一对答,无有隐瞒,其中乔瑁又试了其几句天下局势,周瑜便择着自己所想,言简意赅地答了。一老一小,聊了大半夜,周瑜才知道现在的乔瑁,实在是处于性命攸关的紧要关头。
三个月前,乔瑁伪托天子诏,召集天下诸侯勤王,列数董卓十一条罪状,消息连夜由信使送出,交予袁绍,各路诸侯便组成了联军讨董。是不是献帝诏谕不重要,本来也只是需要个由头而已。
联军军情一传到洛阳,人人对董卓咬牙切齿,恨之已久,只因董卓入京后放任凉州军掳掠,并独掌大权,一手遮天。袁绍势如破竹,节节进军的消息大快人心,自此洛阳大户、百姓,无不盼望袁绍快点进城解救天子,驱逐凉州军。
然而袁绍的联军却在百里外停了下来,且一停就是月余,给乔瑁派出密使,解释道人还未齐,须得等齐诸侯再挥军攻入洛阳。
一来二去,董卓早有疑心,开始彻查全城,唯恐朝中官员与袁绍暗通消息。乔瑁骨头最硬,自然成了第一个排查对象。于是乔瑁回到家后,自知等不到袁绍前来,自己说不定就得被董卓先杀了祭旗,便遣散家仆,在家中坐着等死。
洛阳全城封锁,袁绍不再派密使进城,董卓要查点蛛丝马迹却就这么断了,只得任凭乔瑁半死不活地先吊着,其中又有种种繁琐事要处理,遂将乔瑁暂时搁置,不来寻他晦气。
乔瑁说了大半夜,言语中虽有自嘲之意,周瑜却听得心酸,这老头子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予袁绍身上,袁绍迟迟不来何故?自然是联军心不在一处,多生争端而已。
“怕不?”乔瑁喝得微醺,“怕了的话,今夜去司徒家躲着也来得及。”
周瑜一笑置之,喝了口酒,想的却是如何联络上孙策一事。乔瑁喝着喝着,不胜酒力,脑袋朝案上一磕,醉了。当夜周瑜便径自回客房去躺着,心里渐渐地有了详细计划。
周瑜从随身的包袱中掏出白隼,那隼个头小巧,在路上憋了好几天,嘴巴上被一根布条缠着,还打了个蝴蝶结。周瑜摸摸它的羽毛,低声说了几句话。白隼转过头,看看周瑜,又看四周,继而跃出窗台,展翅飞去,消失在黑暗的夜幕边际。
那天飞羽离开后便消失了,周瑜怀疑它不一定能找到驻军虎牢关外的孙策,兴许是回了长沙。然而无论如何,离开总是好的,现在以洛阳的险境,也只有鸟儿能飞进飞出了。
一连数日,周瑜设法多方打听,始终消息全无,而宫内则渐渐传来不安稳的风声—有人说,董卓预备彻底洗劫洛阳里的官宦人家,抢劫大户,所以这时候京中只能进不能出了。
整个洛阳一夜间紧张了起来,各种各样的传闻不胫而走。周瑜这日去了趟市集,终于得到了少许江南丝贩的蛛丝马迹。有人答道在洛阳西市确实见过来自江南的丝绸贩子,周瑜对着口音问了一次,果不其然。
数月前,丝贩头领听闻西边商路并不太平,本想在洛阳将丝绸贩完,及早南下回舒县,奈何洛阳亦是动荡不安,无人拿得下这批货,只得离了司隶,继续西行。然而要追上去,就得过许多关卡,毫无人脉,寸步难行,周瑜只得又去求通行文书。
“什么时候走的?” 王允若有所思,倾身朝周瑜问道。
“据他们说就在上个月初三,”周瑜如是说,“走的太行八径。”
“那应当是出函谷关了。”王允道。
周瑜又问:“司徒大人……能联系上那边守军吗?此来只求司徒手书一封,感念司徒大人恩德,其余事,晚辈便不敢再劳烦了。”
“举手之劳,何必放在心上?”王允笑了笑,欣然道,“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活几日,能与你封信,救得几个人,亦算是尽了点心罢了,拿墨来。”
仆役上前伺候笔墨。周瑜心中十分感激,未曾注意到一名侍女多看了他几眼。周瑜心中不停地在盘算,前来此处求得王允一封信,接下来还得怎么走,怎么谋求脱身,无意中瞥见那女子容貌艳丽至极,多看了几眼,心里却毫无感觉,只当作一朵花、一幅画般欣赏了片刻。
“这是老夫义女貂蝉。”王允介绍道。
“失礼了。”周瑜意识到自己有点无礼,忙朝那女子告罪。
貂蝉微微一笑,跪坐在榻畔,拈着袖子给王允磨墨。低声道:“周公子书信是有了,却又如何出城去?董太师不会放你出去的。”
就在此刻,一物呼啦啦撞进厅内来。
“飞羽!”周瑜马上接住飞来的白隼,没想到连这儿都能找着。飞羽脚上拖着一条布条,似乎有字,周瑜不及细看,便将白隼收了。王允也识相不多问,写过书信后封好,貂蝉便拿着过来,父女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周瑜心事重重,走出院外,展开飞羽带回来的布条一看,上面留着一行血写就的字。
贤弟万万不得入洛阳,若已身在洛阳,务必往投吕布吕奉先,三日后战鼓为号,待我入城来寻,千万。兄伯符。
周瑜的眉头登时拧了起来,不知孙策是什么意思。若不是这熟悉的字迹,只怕周瑜当即就要以为这信被人截获并布了陷阱,只等着他朝里跳。
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周公子。”
周瑜马上收起布条,转身躬身道:“王姑娘。”
貂蝉面容恬静,低声道:“义父让我来送公子出门。”
周瑜会意,知道王允家一定也在监视之下,耳目众多,貂蝉送出,闲谈数句,反而不易引人起疑。
“听说周公子是江左人士?”貂蝉笑着说,“全然看不出来呢。”
周瑜虽出身舒县,却身材高大,身长八尺,完全不似南人的长相,然而一张脸英俊柔和的线条,却又显露出的确是南人无疑。
“自祖父一辈起,”周瑜答道,“便居住于舒县,但追溯祖上族谱,于战国时,家中倒是北人。”
貂蝉颔首,说:“听义父说,周公子原是行医世家出身?”
“说笑了。”周瑜道,“先父略通针石之术,但入朝为官后,便久不看病医治,传到我身上时,大多技艺都已失传了。”
貂蝉嗯了声,说:“义父常对当年与周世伯朝中共事时……精湛技艺赞不绝口,偶有罹患风湿头风等病,都是周世伯给调理的呢。”
周瑜忙谦让道:“姑娘说笑了,纵是神医华佗,也治不愈这风湿等顽疾,唯独以针灸暂时散去风邪之气罢了。治病,讲究对症下药,但凡对了症,自然是一针见效,然要痊愈,多少须得看个人……怎么?司徒大人近来是否……”
貂蝉眉头微微拧着,显然也是有心事,周瑜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唯一联想到的便是王允身体不太好。然而貂蝉却微摇头,笑道:“义父无恙,承蒙公子挂心。”
周瑜不知其何意,貂蝉似乎还有话想说,话锋一转,低声道:“现在洛阳人人自危,大夫们也都逃了,周公子若懂医术,我想求公子一事……”
“但说无妨。”周瑜终于懂了,一定是貂蝉有什么朋友需要延医问药,索性开门见山道,“但我并无药箱,手头也无药材,只能说尽力。”
那一刻,貂蝉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说:“公子不必担心,请随我来。”
周瑜便跟着貂蝉在后花园绕了个弯,朝僻静的侧院里去。貂蝉极低声道:“这位义士三日前进宫,借献刀之名刺杀董贼未遂,逃离宫中。如今洛阳全城封锁,义士又落得一身伤,周公子尽力就行,成与不成,但听天命了。”
周瑜本以为只是个寻常医患,不料却是董卓眼中的逆贼。貂蝉与他素昧平生,仅凭周瑜家世,便将生死相托,万一自己前去告密,貂蝉与王允一家必死无疑,足可见貂蝉的气魄与胆识。
说话间貂蝉推开门,又小声道:“这位义士素来不喜说话,还请周公子原宥则个……孟德公,我为您请大夫来了。”
周瑜正心绪不宁时,推开门,闻见一股血腥味,与内里那人打了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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