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这个墓是由谁设计建造的,”楚策道:“此人心思当真深沉得可怕。”明明早已身死多年,却能预测到来人的一举一动,与其让来人摸不清方向四处破坏,不如自己将人主动迎进来,怕来人不及反应,还叫木偶刻意停下来等待,一双眼睛似乎能穿过数百年的光阴,悬在上空静悄悄地观察闯进墓中的不速之客。
周光璟说:“这样不行啊,老老实实地跟着它们走,那一切不尽在旁人掌握之中么?”
楚策道:“但这里除了这条墓道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两侧皆是绘着壁画的石墙,只有他们脚下这一条路,通往幽暗的墓穴深处。那两个木偶还站在半途中,微微躬着身,微笑着等待。楚策道:“我跟着它们走,待探明前方无虞后便回,你在这里等我。”周光璟刚要说什么,楚策不容否决地道:“这样是最好的办法,倘若真有什么事,也不至于两个人一起折在这里,你若见我长久不回或是听见了我的呼救,也可以赶来救我。”
周光璟也只好道:“你务必多加警惕万分小心,若有什么异常,及时撤回,不要纠缠流连。”
楚策点头,说:“好。”顿了顿,又道:“若真有无法解决的事情,我困于其中,你不要在意我,自己赶紧走。”周光璟刚想说他不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楚策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朝那两个木偶走去,那两个木偶似是能感受到有人走来一般,在楚策离它们莫约几步远的地方,就缓缓转过身,继续往前滑去。
周光璟望着楚策的背影,忍不住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刚踏过那扇华贵的门,就停身后传来“吱嘎”一声闷响,回头一看,那扇门竟然自动关上了!转头欲唤楚策,然而长明灯照映的墓道通明,那两个木偶正在缓慢地往前滑,却见不到楚策的身影。周光璟一慌,快步跑到那两个木偶旁边,往四周张望,确实是没有楚策。那两个木偶再度停下,像之前那样,侧过身,诡异地微笑着。
墓道虽不算狭小,但也绝不宽敞,石墙光滑,整条墓道在目力所及之处可称得上一览无余,楚策腿脚再怎么快,不可能也没必要在周光璟转身的一瞬间跑到墓穴深处。周光璟扑到一旁的石墙上,这里的石墙与外面不同,没有壁画,墙壁干净光洁得像是用一整块的巨石雕刻打磨而成,他伸出手在石墙上急切地四处摸索着,企图找到什么机关的按钮。而此时,那两个木偶悄无声息地靠近,依旧微笑满面。
这条墓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楚策走了许久,再抬起头时,眼前的墓道还是之前那么长,似乎他走了那么久,都不过是在原地踏步。
两个木偶早就不知为何停下来不动了,落在他身后一大截的地方,楚策转头看看,似乎还能远远地看见那扇门,周光璟乖乖地站在门边,让他稍许安心。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前方的路程看着依旧没有减少,回头看去,两个木偶安安分分地站着,门边的那道熟悉的身影与自己遥遥对望。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楚策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略一思索,无妄出鞘,楚策挥剑在平整光滑的石墙上砍下一击,这石壁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很是坚硬,无妄这样的名剑也不过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子,但对于楚策来说也够了,收剑回鞘,继续往前走,片刻再抬头一看,墙上果然还有那道白印子。
楚策心想,这是着了道了。
鬼打墙。
周光璟从拼命往上蹦跶着去够最上面的石壁,再到趴在地上摸墙角,几乎将这面墙蹭了个遍,机关没摸到,手上脸上倒蹭了厚厚一层灰。他随手一拍,灰尘从手上簌簌落下,他被呛得咳了几声,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火急火燎地扑到另一边的墙上,那两个木偶亦趋亦步地跟过来,面上微笑森然,周光璟看在眼中怒在心头,两脚将木偶踹倒在地,“滚远点!”
急火攻心之下,周光璟这两脚踹得颇用力,木偶轰然倒地,撞在坚实的地面上,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木块,一股白色的粉尘从中弥漫开来,周光璟一时不查,吸进一口气,连连后退,咳嗽了好一阵,等粉尘落地才敢走上前。用脚拨开地上的木块,但木偶中除了那些粉尘并没有别的,周光璟有些失望,一抬头,却看见楚策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周光璟又惊又喜,“阿策!”
楚策神情有些恍惚,像是才看到周光璟那样,“嗯?”周光璟握住他的手,“你方才上哪里去了?我怎么都看不到你?”楚策却一把甩开周光璟的手,在他愕然的目光中冷冰冰地道:“你还要骗我多久?”
周光璟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哑声道:“我……我怎么骗你了?”楚策冷笑一声,“还要装傻吗?你一路苦心谋划,为的不就是把我带到这镇国王墓中吗?现在我已经在这儿了,你想做什么?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还是……”他右手扯开衣领,露出左胸口,那道陈年剑疤横亘在两人之间,一览无余,周光璟的眼眸微微颤抖起来,怔怔地望着那道疤痕,听见他冰冷的声音说:“还是你想在这里,再刺一剑?”
周光璟低下头,几乎把头埋进胸口,像个做错了事被训斥的小孩子,低声说:“不是……”
“那你想做什么?故意派人追杀于我,将我逼进青楼与你重逢,又恰好叫我看见你的伤口,你早就知晓我对你的情意,自然要好生利用。我那半块玉佩丢了那么多年,怎么刚与你一起没多久就有人送上门来呢?梅松二老、梁上君大概也都是拂雪阁的人吧?杨泽的蛊术如此厉害,天下间能轻松破解又肯相助于你的,除了百里孤灯还有谁呢?你们苦心算计了这么久,为的不就是引我到这镇国王墓中来吗?”
周光璟无力地说:“是。”
重逢是计谋,相思亦是计谋。
所有的偶然都是精心谋划,所有的巧合都是苦心经营。
是他为引他入局写下的一出戏文。
楚策整个人犹如一柄出鞘利剑,眼中寒气森然,“周光璟,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光璟闭了闭眼,“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再度睁眼时,眼底亦是寒光一片,拂尘从袖中掠出,如钢针般坚硬的麈尾刺破那道陈旧伤疤,穿透了整个胸膛,周光璟冷声道:“你也没资格问我。”
就在拂尘的麈尾触碰到楚策身体的一瞬间,他化作无数灰白的粉末四散弥漫,最终渐渐落在了地上。
周光璟侧过身,那两个木偶仍完好无损地立在一旁,微笑依旧。
他静静地看了它们一会儿,说:“这也是幻术吗?”两个木偶自然是不会作答的。周光璟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个幻术,是自己内心最担忧的事情吗?”墓道里死寂一片,周光璟的声音独自在嗡嗡回响,“这确实是我最担忧的事,我怕阿策知道真相以后,就不要我了。”握着拂尘柄的手攥紧,指骨发白,最终又松开,自嘲笑道:“可他迟早会知道。”语毕,拂尘一掠而过,将两个木偶击得粉碎,这次再没有什么粉末飘出来。周光璟将拂尘收回袖中,朝前走去。
这鬼打墙楚策有所耳闻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来来回回折腾琢磨了许久还是原地踏步,望着墙上那道白印子,楚策皱起了眉,正思索着下一个法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阿策!”
楚策立即转过身去,“光……璟?”
来人确实是周光璟,却又不是周光璟。他浑身伤口无数衣衫破烂,脸上黑乎乎一片,头上也破了很大一个口子,血顺着额头往下流,将眼睛也染成血色。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楚策面上,站得笔直,却只到楚策胸口,一开口,声音尚且带着几分稚嫩,却又沙哑无比,“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楚策的手忽然颤抖起来,“光璟……”
这是六年前,几乎葬身火海的周光璟。
“我一直在等你。”少年周光璟说:“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楚策的手颤抖地放上少年周光璟瘦弱的肩膀,连用力捏一捏都不敢,怕碰到他触目惊心的伤口。他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血色的眼睛,哑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永远什么都不知道!”少年周光璟忽然暴怒地一把推开楚策,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竟将楚策推得连连倒退几步,“你知道师父师叔是怎么惨死的吗?你知道我是怎么逃出火海的吗?你知道我受了多重的伤吗?”他撩起衣摆,腹上胸上的皮肤几乎全被烧没了,露出鲜红的血肉,转过身,后背亦是如此,“我一开始连睡觉都睡不了,一躺下,剧痛不说,稍一会儿肉就和床单黏在一起了,强行分离,就会扯掉一层肉,坐又坐不住,只能整夜整夜地站着。每天灌无数的汤药,涂无数的药膏,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又奇痒无比,连抓都不能抓,一抓就会抓掉一层血痂。整一年,我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不能见人,只有百里孤灯会来,给我送饭换药,但他从来不给我照镜子,我知道自己大概是变丑了,烧成这个样子,跟鬼能有什么区别?我第一次出门,就把一个侍女吓得扔了手里的东西就跑,我走到水边一看,才知道牛头马面都比我好看许多,起码人家的皮相是完整的。”他凄苦地笑起来,牵扯了身上的伤口,血将原本便褴褛的衣衫印湿,“后来百里孤灯问我要不要换皮,我一口便答应了,他说这会很疼,我心想哪里还会比我一开始还疼的?直到换皮开始,我才知道原来换皮真的更疼,我又是怎么咬牙忍下来的,你知不知道?重伤终愈,我的功夫落了近两年,我吃了多少苦头才能与你比肩,你又知不知道?”
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敢说喜欢我?”
楚策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将他孱弱消瘦的身体搂入怀里,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以后会竭尽所能好好补偿你。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是真的喜欢你。”说完,无妄剑光一闪,剑锋横过眼前此人的咽喉。
捂住口鼻后退几步,楚策冷眼看着齑粉尘埃落定。幻象由心魔所生,几无丝毫破绽,周光璟的劫难是他多年来的噩梦,所幸,噩梦做得多了,总会清醒。
“阿策!”
楚策一转身,就看见周光璟朝他飞奔而来,扑了个满怀,关切而焦急地问:“你没事吧?”楚策把人搂紧了,凑到脸颊上亲了亲,“我没事。”侧眼看到地上不知何时碎成木屑的木偶,“这两个东西怎么了?”
周光璟说:“我刚才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察觉到是这两个木偶搞的鬼,就打碎了。”奖励似的拍拍周光璟的屁股,楚策道:“干得好。”周光璟毫不客气地摸了回去,“你也不错。”
两人都默契地没问对方刚才经历了什么,手牵手继续往前走,走了许久,眼前又是一扇门,楚策丝毫不珍惜古物,一脚踹去,门却纹丝不动。
周光璟道:“这门够牢啊,质量比咱们现在的门好多了,你都踹不开。”说着,自己也飞起一脚,踢了一脚,门没开却疼得自己呲牙咧嘴,抱着脚直叫唤,“这哪里是扇门呐?这分明就是一扇墙!”
楚策伸手在门上细细摸索了一会儿,道:“这扇门是画上去的。”扭头对周光璟道:“这确实是一面墙。”
作者有话要说: 光璟切开来其实是黑的,宝贝儿们猜到了吗 _(:3 」∠)_
☆、长相思(四)
话音刚落,墙中忽然传来一声机括运转的闷响,楚策心中暗道“不好”,还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朝下跌去。站在他身旁的周光璟也未能幸免,跟着摔了下去,惊叫还憋在嗓子里,腰忽然被一只手搂住了,“光璟你没事吧?”楚策焦急地问。周光璟默了默,道:“阿策,我觉得你应该过会儿再问,我们现在还没摔到地上呢。”腰上骤然一紧,下坠的力道瞬间停止,楚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们大概摔不着了。”
周光璟抬头望去,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用尽目力也只能看到楚策的大概轮廓,“你怎么停下来的?忽然成仙了?”楚策道:“要是成仙这么容易,地上的神仙就跟街边的狗一样多了。”身子被抱着往上升,周光璟忍不住抓紧了楚策,直到屁股捱上了实物,才略微放松了些,往坐着的地方摸了摸,触感颇奇怪,“这是什么?”
一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楚策也摸索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能是一棵树。”
“树?”周光璟诧异道:“我们在墓里折腾半天跌下来结果跌到了一棵树上?”顿了顿,气愤道:“如果镇国王的棺椁不在这棵树上我不服!”
“……我看到镇国王了。”
“真的在树上?”周光璟一个激灵,虽然嘴上那么说着,但跟个死人一起挂在一棵树上,实在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经历。
“不是,”楚策抬起手朝某处指去,“在那里。”
周光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立即怔住了。
他们当真跌到了一棵巨大的枯树上,而与这棵树相对的,是一座晶莹的玉台,而玉台上隐约躺了两个人,与他们相隔近百丈。“阿……阿策……”周光璟后知后觉支支吾吾地道:“怎么突然亮起来了?”楚策默了默,“我也不知道。”
树底下,直至那座玉台旁,忽然亮起了无数幽蓝的荧光,将这原本漆黑的地底照得如同璀璨银河。这场景本该是无比唯美的,周光璟却不知怎的感到一丝诡异,眼角余光瞟见,树底下一点原本静止不动的蓝光忽然朝他们飘了上来,这棵树百年未见天光,早已枯萎了,树叶凋零已尽,徒留光秃秃的枝干,但仍有数十丈高,那点蓝光看似慢慢悠悠,不过几次眨眼却已到了跟前。
周光璟大喝:“不好!”一把推开楚策,袖中拂尘一扫而出,将那点蓝光卷入麈尾。然而不过制住一瞬,那点蓝光就破障而出,周光璟浑身一僵,硬生生克制住用内力震碎它的念头,眼睁睁看着那点蓝光直冲自己而来。
眼前寒光一闪,楚策一剑将其削成两半,用剑接住,递到眼前看了眼,“我知道了。”周光璟连忙凑过去,“是什么妖魔鬼怪?”
楚策说:“是蛊虫。”
剑身上沾着极小的一点,乍一看定会以为是什么污渍,但仔细打量,却会发现这点“污渍”头眼腹足俱全,凑在一起却是异常古怪,身体呈半透明,里面幽光闪烁。若非楚策剑法精妙,一剑将其斩断,还不知这小虫要如何作怪。但即便被斩作两段,这蛊虫却仍能扭曲挣扎着,振翅欲飞。
楚策用内力将它震碎,低头看了眼底下璀璨蓝光,道:“这些大概都是蛊虫了。”
周光璟咽了口吐沫,“阿策,要不我们回去吧?”他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但是与楚策的性命相比,不是不可以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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