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策转头看他,“我们已经找到镇国王,只要再走几步……”
“这几步如何走得出?”再近的距离,只要伸手够不着,即是枉然,“阿策,我们回去吧。”周光璟紧紧抓住楚策的手,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就跳下树去,“我的伤也许并不一定需要此法来救治。”
楚策轻轻摇摇头,“此处的蛊虫多年未近人气,多半已进入休眠状态,方才那只,是因为离我们太近的缘故,若处理得当,未必不能安然通过。”周光璟抓着楚策的手又是一紧,“你有何方法?”楚策将手伸到百里孤灯给他的那只袋中,翻了半天,摸出一只细细长长的东西来,道:“果然有。”
那是一只竹笛。
周光璟抓着楚策的手忽然松了开来。
楚策站起身,把笛子凑到嘴边,一段清越的调子响起,原本还算安静的蛊虫忽然像被投入沸水中那样躁动起来,满天乱窜,幽蓝的光像是流萤那般划过漆黑的地底。
楚策横笛而立,虫群飞舞带出的风微微扬起他深色的衣摆。周光璟怔怔地望着他,眼前是他最熟悉的人,此刻看来却是如此陌生。
调子蓦地一转,变得诡异凄厉,虫群一静,随即如退潮的海水那般朝两边散去,在他们所站的枯树下与远处的玉台之间,空出一条道路。
笛声戛然而止,楚策将笛子插在腰间,对周光璟伸出手,“走吧。”
周光璟把手放到楚策掌心,他一把将他拉起,弯腰掸了掸周光璟身上的灰尘,道:“以音御蛊,我没杨泽那么厉害,顶多算是个半吊子,支撑不了太长时间,得快点。”
由着他对自己动作,周光璟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阿策,你是怎么学会这一招的?”
楚策平静而毫不犹豫地道:“我母亲教我的。”
周光璟一怔,“岳母还会这个?”
掸完了灰尘,楚策直起身顺便拍了下周光璟的屁股,纠正道:“是婆婆。”周光璟哼了哼,正欲反驳,手上忽然一暖,楚策握紧了他的手,道:“走了。”
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师父师叔带着他们去外面游玩,结果回程时天降大雨,虽然下了一个多时辰就停了,但也耽搁了行程,眼见今晚是赶不回道观了,夏夜凉爽,四人干脆露宿野外。
他们两个躺在师父师叔中间,望着头顶闪烁的璀璨星空,小时候难得有这样的经历,两个小孩都激动得不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缠着小师叔讲故事,小师叔讲了几个,他们两个仍旧意犹未尽,师父却烦了,一手一个,拎着后颈,像提小奶狗一样把他们轻轻丢了出去。
两只奶狗啃了一嘴的泥,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跑远了。
他们宿在河边,河岸上长满了芦苇,此时正值抽穗期,碧绿一片。周光璟忽然记起山下小伙伴跟他提过芦苇丛里会有野鸭和鸭蛋,两人于是摸索着朝里走去,正走得磕磕绊绊,楚策发现了一条被人踏出的路,于是牵着他的手,拨开茂盛的芦苇,一路跑,一路笑,惊起了许多萤火虫,从藏身的芦苇中飞出来四散着,盘旋在他们身边,而头顶是满天星斗,碧落清辉。
一如此刻,被他牵着手,踏过无数森然白骨,奔跑在漆黑而陌生的道路上,身旁是无数虎视眈眈的奇诡幽光,周光璟的掌心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忍不住抓紧了楚策的手,“阿策……”楚策“嗯”了一声,道:“我在。”
踏上玉台的一瞬间,幽蓝的虫群忽地又涌了上来,但似乎忌惮着什么,潮水般在台下起起落落,就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楚策望着那看似美好的万点荧光,道:“这些蛊虫应该是镇国王妃养在这里的。”指了指那隐在蓝光之下的白骨,“就是不知这些白骨是殉葬人还是建造这个陵墓的工人们。”
周光璟道:“饿了这么多年,见到我们一定馋坏了。”掏出拂尘,一晃一晃地逗它们,“过来啊,有本事过来啊。”当真有一两只饿昏了头的,眨眼便跳到了拂尘柄上,正欲冲过来,刚越过玉台的边就如同火烧飞蛾般,霎时化作尘烟消散了。楚策道:“但是为了保护自己与镇国王的尸身不被咬噬殆尽,她必定会在此处设下什么。”
周光璟道:“木偶幻阵,蛊虫星海,镇国王夫妇死得突然,没工夫设下太多机关,但单单这两处,已经能将绝大多数人将死墓中。亲热地勾上楚策的肩膀,”好在有你。“
楚策揉揉他的头,搂着他的腰转过身去,那传说中有经天纬地之能的镇国王,就牵着王妃的一只手,静静地躺在晶莹冰凉的玉台上。
他身量颇高,体型健硕,生前应当是一个高大威武的汉子,只是脸上带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青铜面具,看不见面容,而身侧躺着的镇国王妃与壁画上的人也有所不同,体态娇小,容貌秀丽,一派江南女子的婉约柔美,却丝毫不见那统帅三军、御蛊无数的张扬霸气。
楚策的目光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中,那里有一只精致剔透的玉瓶。扯着周光璟的腰带把人往后拉去,楚策系紧了衣袖道:“你站得远一些,我去拿。”周光璟不听话地又黏上来,“要死一起死。”楚策皱起眉,正要说些什么,远处忽然又响起了凄厉的笛声。
楚策霎时瞪大了眼睛。
周光璟见他怔住,立即飞快出手,眨眼间那只玉瓶便已落到他手中。楚策这才反应过来,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责备地道:“你又如此不知深浅!”周光璟丝毫不以为意地笑嘻嘻道:“这不没事嘛。”
蛊虫再度分开,让开一条道来,周光璟却眼尖地瞧见,有好几只在笛声响起的瞬间就已坠落消散,楚策吹笛时,它们虽不得不从命,却仍旧上蹿下跳地躁动着,而此时,却被全然压制,安静地瑟缩在一旁,半分不敢造次。
两人吹的曲子都是同一首,来人在御蛊术上的造诣却远深于楚策。
周光璟侧眼询问地看着楚策,“阿策?”楚策除却最初的惊讶,此时已复平静无波,淡淡地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那人站在枯树枝桠上,横笛一支,衣袂无风自动,一曲终了,他从树干上一跃而下,朝楚策与周光璟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楚策轻声道:“把瓶子收好。”周光璟立即将瓶子塞进怀里。
偌长的一条白骨铺就的路,那人走来脚步悠闲得仿佛在自家庭院散步,两人却都感觉到了他的步步杀机。直到他来到玉台下,抬起头轻轻一笑,“策儿。”
那是一张英俊而明朗的脸,年过不惑额头眼角却无甚皱纹,因为时常板着一张脸的缘故,笑起来有些僵硬,但眉眼弯弯的模样,与楚策足有七分相似。
楚策弯腰行礼,“父亲。”
楚天山庄的庄主,楚顾明。
楚顾明的目光移到周光璟身上,眼里带着冷冷的笑意,道:“血拂尘?我不是教你不要和这等邪魔歪道厮混在一起吗?你把为父的教导都当做耳旁风了?”语气不满地责备着,仿佛真是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无奈地斥责不听话的儿子。
直起身子,楚策平静地道:“他是我师哥。”顿了顿,“也是我倾心之人。”
楚顾明眯起眼睛,“你此番话,可曾对你母亲说过?”
楚策道:“说过。”
手中牵着的周光璟的手猛然一震,楚策安慰地捏了捏。楚顾明终于敛起了笑,板着脸道:“她对此怎么说?”
楚策道:“母亲只是点头笑。”
楚顾明道:“你母亲溺爱,我却不能放任你堕落!”冷眼扫向周光璟,“我早知你莫名被人追杀,以为你无意中得罪了谁,于是派人去调查,谁知,最后查出,竟是拂雪阁所为!”
楚策沉默。
“他故意设计与你相见,不知用什么妖术迷惑了你,你竟真乖乖听话!那个什么天下第一神偷梁上君,别人不知道,我却早有内情,他其实也早被拂雪阁收入麾下,暨城一事,想必也是魔教不可见人的计划中的一局。此后诸多事端,无需我再费心多查,想必桩桩件件都是魔教与这妖道的算计!”楚顾明冷声道:“千方百计引你至此,不过是要你替魔教卖命来拿这传说中的长生药,事情一旦得逞,便立即翻脸将你铲除,魔教手段一向如此,若非为父及时赶到,说不定这妖道已在背后下毒手,将你推进这万蛊堆中了。”
楚策的手仍旧紧紧地握着周光璟,周光璟的指尖却已是一片冰凉。
楚顾明道:“你若不信,现在只管当面问一问这妖道,问他是否当真性命垂危,问他是否当真苦心设计。”
楚策眼底平静而柔和,温声道:“光璟……”
周光璟的脸色却已惨白一片,他怔怔地望着楚策,忽然凄然一笑,“阿策。”
☆、长相思(五)
“他说的都是真的。”
“之前一直追杀你的人是我安排的,特意选在那样一个荒凉小城下手,就是为了让你除了青楼以外无处可去,好‘意外’与我重逢。梅松二老是拂雪阁的长老,他们收了内力打的我这一掌,因此外表看起来确实是中了销骨掌,但内里并没有损害。梁上君多年前尚未加入拂雪阁时曾潜入楚天山庄盗走了那半枚玉佩,但打开墓门必须用到,为了不让你怀疑,才上演了暨城那一出戏。蜀城遇到那个给我们治蛊药丸的小姑娘,是百里孤灯的徒弟。我确实苦心算计,筹谋多时,只是为了将你引到这镇国王墓中来。”
周光璟的面色已渐复平静,说到最后,嘴角竟隐约显出几分笑意,一如他平日里自在轻佻的模样,垂着头漫不经心地道:“对不住了,师弟。”
沉默半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楚策问。
“除了长生药,还能为了什么呢?”周光璟轻笑道:“你知道的,我们这种道门中人,对于这种东西总是格外执着。”
楚策忽然说:“既然你们早已寻到了镇国王墓的位置,又有另外半枚玉佩在手,又何须苦心孤诣引我一同前来?拂雪阁既人才济济,想必有的是人在我之上,师哥,”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周光璟,眼神凛冽如刀锋剑芒,“不要骗我。”
周光璟一噎,他到底还是在骗他。但是今天这个脸皮非撕不可,他想尽办法,也做不到撕得好看、光彩一些。
“策儿,他既已承认自己做的那些事,就不要刨无用的根底了。”楚顾明说着,眼眸转向周光璟,眼底幽暗难测,“此处乃是前朝权倾一时的镇国王之墓,你个妖道能葬身于此,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周光璟看着楚顾明冷嗤一声,“楚庄主又要对我下杀手了吗?”转头对楚策道:“是你叫我不要骗你的。”
楚策的心微微震颤了一下,预感到接下来他说的话不会让自己太舒服。
“楚策,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很恨你。”
周光璟面色平静地叙述,仿佛在讲一个波澜不惊的故事,“你之前问我为什么道观出事后不去找你,我也很想问问,为什么你一直也没来找我呢?师父师叔被人残杀,我被推入火堆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从火海死里逃生,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日低头一看见自己的身子,就忍不住想掐死自己的时候,你在哪里?好不容易重伤痊愈了,迫不得已为拂雪阁卖命,做尽坏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哦,那时候你终于出现了。”周光璟淡声道:“逍遥山庄一事确实是我对你不住,细细算起,你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可是楚策,我就是恨你,既然做不到保护我一生一世,当初就不要说这句话。”
他什么时候说的要保护周光璟一生一世?记不清,类似的话他说得太多了,早已淹没在汹涌的回忆里,还模糊记得的,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小少年,肩并肩坐在屋檐上,望着西边的落日,眼前一片暮霭沉沉。
如今那处屋檐早已被焚毁,两个小少年,也再寻不到踪迹。过去的事就已经过去了,只能回眸,不能后退。
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楚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没站稳,晃了两晃。周光璟冷眼看着他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转向楚顾明道:“楚庄主,多年恩怨,总算到了清算的的这一日了。”眼瞧着儿子中招摔倒,楚顾明却并不紧张,只静静地看着周光璟听他说。
“自从在灵虚道观火场那日看见你时,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师父师叔潜心修道,与世无争,究竟是哪里招惹了你,竟引来这般杀身之祸,就连死后还要被你栽赃莫须有的肮脏罪名。”
楚顾明淡漠地道:“我与玄殊玄煜无冤无仇。”
“是,说来都怨我,”周光璟眼里泛起泪光,嘴角却弯弯的,带着刺骨的笑意,“我这条漏网之鱼两次从楚庄主手下逃脱,应当是楚庄主多年来心上的一根刺吧?只是,你想杀我便杀好,了为何非得拉上我师父师叔?灭门就真那么好玩?”
楚顾明道:“斩草当除根。”
“我草你大爷。”周光璟冷静地骂了句脏话。
他从外面独自玩耍回来,看到葬身火海的道观,看到火海中浑身是血的师父师叔,崩溃嘶喊,背上却忽然剧痛,回过头,是他眼熟的,一张明朗俊秀、与楚策再相似不过的脸。
“楚……叔叔……”他不敢置信地轻唤,眼前却又是一道血花飞溅。在巨大的震惊与疼痛中,他终于反应过来,是这个楚叔叔,楚策的父亲,杀了师父师叔,焚烧了道观,眼下,正在杀自己。
再度清醒后已身在拂雪阁,调养数日,神志终于略微明晰,他那时脑中一片混沌沉浮,百里孤灯在一旁轻声说的话,却一字不落地记到如今。
他是江湖中一位已故神医的儿子,百里孤灯是那位神医的弟子,而楚顾明是灭他家满门的仇人。
周光璟的父亲,百里孤灯的师父,也就是已故周神医,偶然得到了一枚能打开传说中镇国王墓门的玉佩,楚顾明不知怎么得知了此事,前来讨要不成,便对他们全家下了杀手。彼时尚是小少年的百里孤灯,得了师父临终托付,带着玉佩,抱着尚在襁褓的周光璟,从密道慌忙逃命,路过灵虚观,生怕自己被杀手追上连累了毫无反抗之力的周光璟,把他连带着玉佩,写了生辰八字与姓名,放在道观门口,自己则从另一条路跑了。
后来百里孤灯在逃亡路上遇到了拂雪阁阁主,得他庇护,总算逃过一劫。此后一直悄悄关注着周光璟,知道玄殊玄煜将他照顾得很好,本无意再与他接触,徒增两人伤感,线报却传来,说楚顾明似乎察觉了周光璟的身份,欲对灵虚道观下手,他匆忙赶去,却只来得及救下重伤的周光璟一人。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听完了他百里孤灯说的话,周光璟也恍惚明白了楚顾明为何会忽然察觉他的身份。他将玉佩掰了一半送给楚策,楚策与他母亲楚夫人关系一向亲热,什么琐碎的鸡毛事都要跟他母亲啰嗦一遍,回到楚天山庄为母亲庆生,定然也没有落下这半枚玉佩的事,偶然叫楚顾明看见了,因此引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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