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后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立下汗马功劳的昭王回来后变得冷淡,再也不过问朝廷上的任何事,安心做他的亲王。
昭王为人恭谦,身上即有皇亲贵族之风雅,亦有浪子的形骸落拓,他手中虽然并无实权,但依然深受爱戴,宫中常家提起昭王皆是一脸恭敬的。太子也亲昵喊他一声“四叔。”
展离朝他点点头,算是应了。
此时殿内静蕴之极,皇帝手中拈一颗黑子,犹疑着放在哪里才好,展逸面带微笑,悄无声息的走来站在他身旁。
而昭王还是和以前一样寡言少语,这些年来,他的身体都不太好,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畏冷畏寒,刚入秋就披上紫貂披风,脖子上一圈光润丰厚的毛羽将他的下巴挡去大半,他微低着头,看着棋盘上剔透玲珑,两势纠缠的黑白棋子,时光在他身上看不到流逝的痕迹,好像他的安静能让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窗外雨声霏霏,滴滴答答落在琉璃瓦上,宁静而致远。
轻轻扣一声,是皇帝放下黑子。
昭王沉思一会,伸出莹白如玉的食中两指拈起一颗白子清清脆脆放在几上,堵住黑子去路。
皇帝却微笑起来,他这么一笑,竟有几分太子仿佛顽皮的影子,亦执起一子扣于棋盘上,衬着一室安宁,清淅有声。你来我往,不知不觉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虽然杀的精彩,但对于心有所系的太子来说,就未免太无趣了。
这时太子虽然身在书斋,眼睛却不知不觉飘到了窗外。
雨还在下,天色越来越暗,湖面上水汽氤氲,心里突然有点烦闷起来。
他其实早看得出来,两人入棋其道,深谋远虑,但心思太细,即压制住对方,又留了退路,这与其说是下棋,还不如说是在消磨时间,皇帝应该是有意将他唤来晾在一边的。
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果然,直等到棋终,皇帝才淡淡开口,他貌似漫不经心,声音却低沉严肃:“昨晚东宫可热闹。”
展逸心头一跳,微微挑起了眉,他知道昨晚和孟临卿打斗是闹得挺大,今早官奴看着满地残损个个都吓坏了,虽然早命了人去修葺,但也惊动了皇帝,只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过问,他向来对他的事都没怎么在意的。
惊讶过后,展逸便恭恭敬敬答道:“儿臣有罪,本想和朋友切磋武艺,不想竟然惊扰了父皇。”
没想到昭王也看着他慢慢说道:“听说太子这位朋友可是宫外来的,咳咳。”说完蹙着眉头轻轻咳了几声。
“没错,是我在宫外认识的,此人身手不错,我想与他一起研究武学。”
“逸儿。”皇帝突然打断了他,他唤得亲切,脸上却淡淡的没有其他情绪:“你年纪也不小了,今后便安心在宫中学习,其他的事别管,朕要看你今后的表现。”
展逸被皇帝这番话惊了下,皇帝是想约束他了,看来这逍遥太子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他其实并不太想当什么皇帝,但是皇帝从不耽于美色,中宫虽虚,后宫中亦不过封敕五妃,除了他母妃林氏和另一位华妃诞下龙子,其余都是公主。而那位皇子今年不过三岁,这皇帝迟早该由他继承。
展逸心中思绪万千,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连拱手施礼答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将来为父皇分忧。”
皇帝生性凉薄,但对他总是不同的,见他回答的恭恭敬敬,总算脸色稍缓,又叮嘱了几句便不再计较,倒是昭王始终轻蹙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苍白的脸上似有疑虑。
☆、决定
太子毕恭毕敬的接受了皇帝的教诲,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告辞回来。
雨下得更大,寒意更甚。
展逸自由惯了,也不要任何人陪同,自己打了伞慢慢行走。
他一向如此,出门一般不喜欢乘坐轿輦,总是来去如风,一点太子的架子也没有。
一开始把林贵妃专调来侍候的宫奴都吓坏了,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使得太子不肯让他们服侍,日子久了才知道他只是不喜欢这些,如今大家也都习惯了,这位太子和他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走到太子殿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好几个宫女聚在大殿门口避雨,两旁站着整装待命的侍卫,见到他的时候都暗自松了一口气,齐齐拜倒行礼。
展逸一边挥手令他们起身,一边加快了脚步。
宫女秀儿忙打了伞踩着小碎步迎上来,小声说道:“殿下。”
“怎么回事?临卿呢?”
秀儿是他的贴身侍女,跟随左右也有好几年了,也是十分了解太子的为人的,见到他眼里虽有不悦,也不怕,压低了声音道:“在里面坐着,可凶着呢,不让奴婢们靠近,所以奴婢们只好到这里来了。”
“知道了。”展逸莞尔一笑,不可否认,刚才诡异的情形真的把他吓到了,还以为在他离开的其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此刻听到他好好的呆在里面,终于放下一颗心,又想到孟临卿不让人靠近,把这些人全都赶到外面来,不由好气又好笑。
果然,此刻孟临卿正端坐在檀木圆桌旁,微侧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天色阴暗,他一身烈焰似的红装,长发披垂而下,如画中一抹惊艳的红,笼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模样端庄静好。
展逸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之前盘踞在胸口的烦闷突然烟消云散,变得平和下来,天地间仿佛那么喧哗,又说不出的宁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似。
记忆中,也有那么一个人,红衣似火,黑发如云,一言不发的坐在正殿中,剪影好看的出奇。
那个人是谁呢?他在哪里见过?
正出神间,孟临卿可能察觉到有人盯着他不放,便转过了头。
双眉修长,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冰子做成,冷滟滟的尽是寒意,哪有记忆中那人半分宁静的感觉?
太子接触到他的目光,遂走上前,走得太快都带起了一阵风,衣袂飘飘,连秋天的清爽也一并带进来了:“孟临卿,你刚在看什么?”
孟临卿原不想搭理他,但右掌却在他的询问下下意识的握成拳,看起来更是欲盖弥彰。
展逸一下来了兴致,说话间已到了眼前,伸手就要捉住:“我看看!”
孟临卿抬起头,狠狠打出一掌,却被他顺势抓住不放,顿时脸黑如锅底,他似乎一刻也不能容忍展逸碰他,就要加重力量,不料对方却惊呼道:“你的手受伤了?”
展逸这下更加说什么也不放,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右手虎口的位置裂开了一条伤口,皮肉外翻。展逸猜想一定是昨晚被剑气震伤的,难为他精心给他上药包扎,却独独忽略了他的手,顿时心疼得要命:“你怎么不早说?”伤口都裂开了,虽然不再流血,却也红红的一道,看起来十分吓人。
他急归急,却也知道依孟临卿的脾气是别指望会回答了,便只好松开手自己翻箱倒柜的寻找药物。好不容易将珍贵的外伤药找来,孟临卿却将手垂在身侧,只用眼尾余光警告的瞥他一眼。也怪他实在生得祸国殃民,这么冰冷的一眼,配上他清冷的气质,反而风情到了极致。
展逸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表情却有些严肃,不动声色的前来查看他的伤口。
“滚!”孟临卿扬袖一挥,仿佛赶什么麻烦的东西似的。展逸早料到他举动,微一侧身让了开去,又顺势抓住他,加紧了力气不放开。
孟临卿挣了好几下没有挣开,也知道依现在这个状况根本打不过他,身上内力全失,无论怎么运气都软绵绵提不劲,顿时脸色愈发难看,犹如罩了一层薄冰。
“脾气怎么还这么大?你的手不想握剑了?总跟我堵气对你有什么好处……”展逸一边不满的嘟嚷,一边用指尖刮了药膏轻轻涂在他的伤口上。
孟临卿的手指白皙纤长,指骨分明,非常好看,不知道的以为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结果翻过来掌心却是厚厚的手茧,分明是长年握剑磨出来的,使他的手看起来充满了力量,虽然很冷,却让人想紧紧握住。
展逸可不想这上面再留下疤痕,动作十分小心,用纱布细细包上了,整个过程中大气都不敢出,满心的怜惜几要从眼中流露出来。只可惜孟临卿一直不曾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知道自己奈何不小了他,便不动声色地任由他去摆布,眼神不知飘到了哪里,虽然面无表情,可谁都看得出来他整个人的阴郁,平静表面上压抑不住的煞气。
展逸虽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却在此刻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行动来化解他的心结。包扎好后,展逸也不放开,不自觉地轻捏他着细长的手指,他的声音很低沉好听,当刻意压低了说话时更是让人觉得舒服:“孟临卿,我们好好谈一谈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几次想要取我性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之前应该没有见过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孟临卿闻言,终于转过头,狠狠剜他一眼,猛得抽回手。
“临卿!”手心一空,展逸也不知在慌什么,脱口唤他名字。
孟临卿站在殿中,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目光不知道透过雨幕看到了什么,他不是装作没有听到,而是此时此刻世间的一切没有一样能入得了他的眼。
清凉的风扬起他的衣角,有如红浪翻涌,这样的情景说不出的熟悉,展逸站在他身后,怔怔的看着。
直到孟临卿迈开脚步,向外走去。展逸这才回过神,匆匆追来。
雨很快就将他的头发,衣裳打湿,孟临卿却一点也不顾,径直往前。
门口的士兵齐刷刷拔出利剑挡在前面,见到太子紧随其后追出来,都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太子挥手让他们退下,这才收起武器眼睁睁看他走出太子殿。
还是秀儿机灵,赶紧小跑上来,将打开的油纸伞递给太子,太子赞赏的看她一眼,吩咐了一句都别跟来,这才赶至孟临卿身旁,将伞举过去,与他并肩。
孟临卿难得没什么动作,只是看他的眼光依然不耐。他走得其实并不快,像在回忆什么,一边慢慢走,一边看着周围。
皇宫气势磅礴,里头殿宇厅堂、楼台亭阁罗布,孟临卿却像是有目的的,竟是向着西宫方向走去。
展逸心中虽惊奇,却也不动声色的陪着他,尽量把手中的伞往他那边移,自己的肩膀都被雨淋湿了都没有发现。
一路上也陆续的遇到巡逻的卫兵,见到太子都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也不敢往他身旁的人乱瞄,到也没有惊动什么人。
行了好一段路,展逸心里疑虑更重,眼看他往那个偏远方向走去,不由心里咯噔一跳,急忙拽住他:“临卿,那里去不得,我们回去吧。”
孟临卿这才回头看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展逸总觉得从他眼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嘲讽,弯起嘴角半是冷漠,半是讥诮。
被他这样看一眼,展逸突然觉得莫名虚心,只得叹气:“好吧,父皇怪罪下来,我一并担着就是。”
便不再阻拦,甚至连前面拦路的卫兵都替他打发了去。
他们所去的地方是皇宫的禁地——还梦轩。
其实这里原名“沁梅轩”,满院种植红梅,每逢花期,梅花竟相绽放,暗香浮动,真正称得上“梅花绕屋触目横斜千万朵”。
当年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孟若瑶便是居住在此。她虽然贵为淑妃,却不住宫不住殿,偏选择了这僻静角落。皇帝因着她名字的“孟”字,赐名“还梦轩。”
说起这位淑妃,可是传奇一般的女子,宫中常家私底下提起她总忍不住唏嘘不已。她生得极美,可谓倾国倾城,美胜天仙,未入宫前便因外貌名动天下,再加上她从小拜师习武,气质脱俗,清冷沉静中自有一股威严,教人难以违抗。
她不似其她嫔妃喜爱打扮自己,总是任由如瀑长发垂下,只用一根红绸轻轻挽着,便足以令后宫粉黛失色。
印象中,她也是喜着红衣的。
展逸已不太记得她的模样,因在他五岁那年,还梦轩突然失火,烧了整整一夜,孟若瑶,包括他的哥哥展怜也一并葬身火海。
他的父皇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性情也变得更加淡漠,皇帝亲自下旨不让任何人提起他们,只是命人将这里按照原来的样子重建,除了派人经常打扫,谁也不准随便进出,只偶尔自己进去住几天。
皇帝应该是对她用情至深的,当年本来是想立她为后,哪怕孟若瑶后来疯了。是的,据说孟若瑶生平不爱说话,对谁都漠不关心,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展怜也是如此,别人都说她不正常,哪一个妃子见了皇帝不是尽力讨好?偏生她对一国之君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仍然我行我素,直到后来神经失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是她某天发疯一把火烧了居住的场所,将自己和七岁的儿子烧死在宫中。
他的哥哥展怜啊,那个不爱说话,总是一脸阴郁的孩子。
展逸默默回想着往事,目不转睛的望着身旁的人,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莫名的觉得紧张激动,总觉得自己好像察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当他试图拨开迷雾去找寻时,那一点想法却快速滑走,抓也抓不住。
而孟临卿定定站在原地,眼睛微微睁大,闪烁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气愤,悲伤,也像是不可置信。
雨还在下,轻轻打在伞上,雨丝被风吹来,渗入秋意的冷,他浑身发冷,只觉说不出的惆怅寂寥。
☆、往事
不知站了多久,久到幕色四拢,天已渐黑。
展逸见他面色苍白,双唇无一丝血色,心中焦急,正想出声提醒,孟临卿却在这个时候动了。
他闭了闭眼,缓慢的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换上了一副凛然决绝的神情,像是下了什么重要决心,毅然向里走去。
展逸自然没有再阻止。说到底他还是十五年来第一次踏进这里,时光好似回到当年,有种揭开尘封往事的感觉。
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隐透出荒凉沉寂的冷清,空气中浮动的是经过岁月侵蚀的陈旧气息。
古屋深深,沉淀了风雨的洗礼后,自给人一种不容接近的森严冷寒,像极某人。
孟临卿走在前头,他走得很慢,脚步轻缓,落地无声,深不见底的双眸里已没有任何情绪。他就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雨水浸湿的长廊,梅花落叶铺满的庭院,几瞧不出原来颜色的栏杆,面上无悲无恼。雨气苍茫,尽管已踏上长廊,斜风细雨却频频卷进长廊,他亦不管不顾,若无其事地行走在这安静阴森的地方。
抬眼望去,院中的梅树叶子落尽了,只剩干枯枯的枝丫,像是临死前的垂死挣扎,狰狞的刺入迷濛的烟水间。
而近处的栏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细看之下竟还有细小的裂痕,孟临卿忍不住伸手轻抹上去,指尖传来湿润的触感,宽大的衣袖从上面滑过,迅速染上一片深色。虽然不明显,但确实是在悄无声息的蔓延。
展逸也没有出声,隔着稍远的距离静静站在一旁,望着他浓睫半掩的眼眸,突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心口微微地抽痛。
孟临卿,他所在意的临卿,与周围的宁静深沉融为一体,外人无法亲近他。
这情景,令他想起了哥哥展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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