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合听罢,自知也不得不从,只得把心一横低头进去。
水汽氤氲中,皇帝仰头倚在浴桶边上,胸口以下浸在热水里,微闭着双目,神情舒适怡然。
君合定了定心神,低头走到皇帝跟前,四下看看,方才那两名宫女已经伺候清洗得差不多了,看着也就再泡一泡便完了,心中更加惶惑:这个时候叫我进来?
想着,君合踌躇开口道:“皇上已经洗好了?可是要擦一擦身子更衣到合余宫去了?”
皇帝听了君合的声音,也不睁眼,只缓缓开口道:“不急,再泡一会。”
君合忙道:“那奴才出去再抬一桶热水进来。”说罢就要往外跑。
皇帝却又道:“不必,你来给朕拿一拿肩。”
君合无法,只得拿热巾焐了焐手,走到皇帝身后,给他轻捏着肩颈。
皇帝笑道:“你这手法,还是得练练。”
君合眼珠一转,道:“奴才再怎么也比不得左公公,要不奴才出去叫左公公来罢?”
皇帝没有接话,君合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老老实实地接着揉肩捏背。
半晌,皇帝开口道:“你很怕朕?”
君合勉强笑笑,道:“皇上问过奴才这话了,奴才只怕自己伺候的不好。”
皇帝笑了笑,道:“那日问你,是你才来,谨小慎微的太过。今日问你,却是因你总是躲着想跑。朕已将你要来在身边了,你还想跑到哪去?”
君合一阵尴尬,好在皇帝闭着眼看不到他的面色,他笑了笑,道:“奴才伺候皇上,已是莫大的福分,做什么要躲要跑呢?”
皇帝终于慢慢张开了眼,仰头看着君合的脸,道:“你怕朕叫你侍寝?”
君合身形一僵,忙道:“皇上说笑了,奴才一个阉人,如何侍得寝呢?”
皇帝忽然抬手抚上君合的脸,君合唬得连忙缩了缩脖子,皇帝的手臂悬再半空,君合灵机一动,连忙拿手抓住手臂按摩起来,皇帝苦笑两声,低头道:“这定是老天在惩罚朕。”
君合想了想,没敢接话,专心致志的拿捏按摩着手臂。
皇帝又喃喃道:“将你送到身边来,却……却又是这样……”
君合咬了咬唇,心道:千万不能接话,千万不能接话!
皇帝忽又收回了手,放进浴桶中,君合以为是要捏另一只了,才要伸手,皇帝却撑着浴桶从水中站起了身,君合一惊,连忙转身拿了浴巾往他身上披。
皇帝却在浴桶中转了个身,手扶着浴桶的边缘俯身探头道君合面前。
君合麻利的用浴巾裹住皇帝的身体,也顾不得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只低头说:“奴才一人伺候不来,要不叫左公公进来,或者还叫方才那两个进来罢?”
皇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抬头叫朕看看。”
君合梗着脖子一动不动,犹豫良久,开口道:“皇上,奴才的长相皇上早就知道,不必看了罢。”
皇帝沉声道:“朕叫你抬头。”
君合仍低着头,道:“皇上……奴才命苦,已是做了阉人,一世为奴的命,只求皇上……皇上准我安安心心当个奴才罢。”
话音刚落,皇帝一把捏着君合的下巴扬起了他的脸,发梢上的水珠滴在了君合的脸上。
君合看着眼前的皇帝,双目似火,却又透露着不可名状的哀愁,炙热鼻息喷在他的脸颊上,蒸腾的水雾让他的视线似乎也有些模糊,下巴被皇帝捏得生疼。
他打起精神,倔强的回瞪着皇帝,这种时刻,他深知不能再继续唯唯诺诺了,须得让皇帝知道,他绝不是任他鱼肉的娈童面首。
终于,皇帝恍然松开了手,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低声说:“你不是他,他没有这种眼神。”
君合不再说话,低头擦拭着皇帝的身体。
皇帝抬脚从浴桶中走出来,君合擦干了身体,又伺候他穿衣。
“你不好奇那人是谁吗?与你长得像的那人?”皇帝问道。
君合一丝不苟地伺候着,口中说着:“皇上若想说,奴才便听着。”
皇帝笑了笑,说:“果然是庆宁宫出来的,这性子也随了斓儿,犟得很。”
君合不再说话,伺候穿衣梳发完毕,道:“皇上这就到合余宫去吗?”
皇帝轻叹一声,道:“去罢。”
自那之后,君合大约摸清了皇帝的脾气,不再只一味曲意逢迎、溜须拍马,反拿出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本本分分的做活,不讨好、不谄媚。
皇帝也未曾再有那侍浴一类的要求,只待君合如旁人一般,只是每每清早或黄昏时,总叫君合与他习武练剑。
君合对此也不再推辞,只是也不敢再像上回一般鲁莽,比划得倒也全神贯注,却也知道拿捏分寸,与皇帝一来一往,有输有赢。
左星汉冷眼瞧着,也信了君合并无什么不轨的野心,心中对他便慢慢欣赏起来,宫中大事小情有意无意的皆与他指点一二。
因君合本就是皇帝亲口调来身边的,康乾宫的旧人具摸不清他的底细,个个都不敢轻易招惹,又看着左星汉待他如此,便愈发敬畏巴结起来。
是以,不知不觉,君合竟成了康乾宫里除了左星汉外头号人物。
然而君合一心扑在这里头,不免就冷落了炜衡,几日后的夜里,炜衡终于按捺不住,悄悄地潜入了康乾宫,寻着正在守夜的君合,而彼时君合正昏昏欲睡,忽见眼前蹦出一人,唬了一跳,险些大叫刺客。
炜衡连忙掩了他的口,君合分辨出是他,又惊又喜,两人偷偷摸摸回了房中,一通干柴烈火巫山云雨自不必说,君合一边缠绵着一边还要留心着皇帝那头的动静,更觉得紧张刺激非常。
云雨过后,两人方渐渐平静下来,互道着几日不见的缠绵情话,说及彼此在两处的见闻,炜衡调侃道:“而今你已是个人物了,做奴才的个个都知道,柳君合柳公公,才入宫三月就当上了庆宁宫的首领太监,过了一载便由皇上亲口调来康乾宫,又得了左公公的青眼,而今可是后宫的大红人了。”
君合笑道:“胡说,从未听过后宫的大红人竟是个太监的!”
炜衡亦笑道:“奴才堆里的红人嘛……”说罢又转转眼珠,道,“你这么得他的好,可真未曾揩你的油?”
君合白了炜衡一眼,道:“回回都要问,没有没有没有!”说罢想了一想,道,“我这位三哥,依我看,却也没那么不堪。”
“噫!”炜衡急道,“你可莫学了你那亲哥,也栽了他手上!别忘了你还有个我呢!”
君合打了炜衡一拳,道:“我同你说正经的,我冷眼瞧着,他整日间除了看奏折便是看奏折,刨去吃饭午睡上茅房,每每一整日歇都不带歇的,且那日他与建元王说话,说什么‘这二十年来,纵然不是滴水不漏,也是兢兢业业,金杜挑不出错来的’,我听了这话也仔细琢磨琢磨,你说当日大人跟咱们说他残暴不仁昏庸无道,那咱们亲眼看亲耳听,可曾真的见过听过这等事?”
炜衡听罢沉吟片刻,未知如何答话,且看下回:落雪夜康乾生龃龉,黎明天庆宁送旧主。
☆、落雪夜康乾生龃龉,黎明天庆宁送旧主
炜衡听罢沉吟片刻,反问道:“你这话何意?”
君合抿了抿唇,道:“或许……他未必是个昏君,反倒是个明君,大人恐怕才是那奸佞之臣。”
炜衡低眉沉思半晌,又道:“昏君如何?明君又如何?”
君合踌躇道:“若是明君……我们如此……岂非祸国殃民?”
炜衡抬眼看了君合良久,哀叹一声:“你又要如何?莫非又想变卦,改帮那皇帝不成?”
君合一怔,听了炜衡此言,才想起炜衡的灭门之仇,忙道:“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炜衡摇了摇头,道:“当日可是你向我千叮咛万嘱咐,说已是紧要关头,不能再节外生枝,而今你来了康乾宫几日,就又开始对他不忍,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君合连忙握住炜衡的手道:“我并非对他不忍……我只是……只是见他日夜操劳,不免多想了些……罢了罢了,只是我胡思乱想,方才的话也是胡言乱语,你就当未曾听过罢。”
炜衡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挣开手,又抓住君合的双肩,紧盯他的双眸,缓缓道:“我不管他是昏君明君,我也不管大人是忠是奸,我也不管什么忠慧王建元王究竟打什么算盘,谁要救皇帝、谁要杀皇帝、谁要做皇帝,这些我通通不管。我只要咱们两个能将这些事了了,好好的离开这里,若为此,要杀谁救谁我全都不在乎,我只求你莫再……莫再如此,舍不得这个,放不下那个。你能否……能否多想想你我,少想些旁人?我将你放在心里头一个,可我在你心里呢?我在你心里究竟有多少份量?”
君合听了这话却是如坠冰窟,他黯然垂头,沉默良久,道:“我知自己太优柔寡断,也连累你为我隐忍受罪,可是你不该这样问我……我心里头你是什么份量,难道你不知?”
炜衡一怔,慌忙又将君合揽在怀里,连声道:“我知,我知。”
君合心中苦闷,倚在炜衡肩头,不再言语,两人静默许久,君合忽听得皇帝房中传出一声轻咳,忙推开炜衡道:“你快回去罢。”
炜衡忙拉住君合道:“你莫生气。”
君合勉强笑笑:“没有。”
炜衡仍是不撒手,道:“我方才只是一时心急,我的心你该知道的——你的心我自然也知道的。”
君合拍了拍炜衡的手背,道:“我知道,我知道。”而后见炜衡仍是眉头深锁,便探头在他眉心吻了一口,道:“真的没有生气,快回去罢,别叫人看见。”
炜衡这次恋恋不舍的松了手,与君合一并走出房门,却忽见眼前星星点点的飘下了雪粒。
君合伸出手,看着雪点子飘落在手心而后转瞬化为虚无,轻声说:“今年的头场雪,真早啊。”
炜衡亦感叹道:“今年确实比以往都冷得早些。”
君合收回手,回头笑道:“当年在宰相府,每回下雪便是你我玩得最疯的时候。”
炜衡也忍不住笑了,说道:“自小就爱打雪仗,不知不觉长到十七八岁了,一到下雪还是跟两个小子一样。”
君合又道:“只是可惜去年合余宫被封宫,未曾得机会,”说着抬眼看向炜衡道,“今年事了了,定要好好的痛快的再打一场。”
炜衡笑着抚了抚君合的肩,道:“一定。”
数日后,冬月初一。
君合得了皇帝的命,送他出宫上朝后,便前往庆宁宫为程德嫔送行。
天已短了,已是卯时的时辰,天色却仍只是蒙蒙亮,启明星尚在熠熠发光,东边只隐隐的有一丝晨光逸出。
庆宁宫门口已停了两架马车,宫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却并不喧哗吵闹。
君合上前,见一众宫女太监正有条不紊的一件件将包袱行李装进车上,一见君合来了,纷纷恭敬行礼。
君合摆一摆手,叫他们忙着,径自抬步进了宫门。
正在院中指挥调度的黄兴为一见君合,连忙上前拱手笑道:“柳公公来了。”
君合也拱一拱手,道:“皇上叫我来送一送小主。”
黄兴为错身让了让,道:“小主正在梳洗呢,估摸着就好了。”
君合点点头,跟着黄兴为朝正殿走去,随口问道:“黄公公可要虽小主一同去?”
黄兴为笑道:“咱们还得看家呢,小主只带烟姑姑一人并几个乳娘嬷嬷去。”
君合颔首道:“小主这回连升两级,往后公公的好儿多着呢。”
黄兴为连声道:“借公公吉言。”
行至殿门口,琼烟正扶着程德嫔走出来,只见她身着一件猩红对襟长袍,雪白的狐领映的面色十分红润柔和,头上梳着简单的元宝髻,云鬓里插着镂空金笄,全然不似往日清冷柔弱的装扮,倒显得大气雍容,又兼产后滋补得当,身形也显得丰腴了许多,却当真是一副德嫔娘娘的仪态。
君合看得愣了愣神,才忙行礼问安,程德嫔笑道:“柳公公高升,竟就不识得旧主了?”
君合笑道:“小主莫取笑奴才了,奴才只是看着小主气色甚好,倒比往日更加绚烂夺目,一时才看得呆了。”
程德嫔掩口笑道:“你这奉承话留给皇上就是了,我可不是你的主子了。”
君合又谄笑道:“一日是主子,终身是主子。”
正说笑着,乳娘嬷嬷已抱着十一皇子和绮芳公主出来了,君合忙道:“小主快些上车罢,莫叫小皇子与小公主受了风。”
程德嫔含笑颔首,一行人便出了宫门,登上马车。
琼烟回身道:“公公回去罢。”
君合道:“不妨,奴才将小主送至宫门口再回,左右皇上也在上朝。”
程德嫔在车里听了,扬声道:“那就上车里来罢,还要先过合余宫去,接上殷婕妤再一并走的。”
君合忙道:“折煞奴才了!奴才在外头跟着走就是了!”
琼烟笑笑,冲他点一点头,也放下帘子坐进车里去了。
行至合余宫,门口也停着两架车,炜衡正在候着,瞧见他们过来,冲君合笑了笑,便转身进去了。
不多时,殷婕妤也款款走了出来,看得出脸上尽是终于摆脱此地的喜悦之情,身后乳娘抱着团子似的和静公主。
和静公主吃着手指好奇的四处张望,见到车上帘子后头的程德嫔,嘻嘻一笑,喃喃道:“程……娘娘……”
程德嫔听了心中喜欢,应了一声便要下车,殷婕妤忙道:“别下来了,还在月子里,受凉不好,到了叠霜庵有的是工夫呢。”
程德嫔微笑颔首道:“那姐姐也就上车罢。”
殷婕妤点点头,在宫人搀扶下上了车,旁的跟着伺候的也一一钻进了车厢,君合冷眼看着,殷婕妤带着的人却比程德嫔多了许多,心中自知皆是他的父亲在宫中安排的人手,这回便是一并都走了,只余下了炜衡一人。
四驾马车十数随从浩浩荡荡一路行至了西城楼,黄兴为与炜衡上前交了令牌,禁军放行,出不得宫的便于此止步,目送着马车缓缓远去,直奔那宫外自由宽阔的天地去了。
众人各自散去,只有君合仍怔怔地望着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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