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手上的伤稍有一些动作就会撕心地疼,所以他无法走得很快,跟别提追上那些人。
他们都去了哪里?
所有的下人都到齐的时候,伏沉才从里室走出来。
面似冷玉,眉眼含霜。
下人们低下头,大气不敢喘一口,一片死寂。
伏沉扫了所有人一眼,侧过脸对左护卫小声交待了什么,左护卫退下了,不一会儿,他回来的时候将七把短刀一一陈在下人面前的长桌上。
伏沉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软椅上,食指轻支着额角,好久才开口:“自己出来吧。”
有两个人已经站不稳,跪坐到地上。有四个人抖着双腿站出来,短短几步路,走了很长时间,伏沉也不急,只淡然看着他们,等他们走到长桌前。
伏沉眼神示意了一下,右护卫便将两把短刀递到那站不起来的两人面前。
“动手吧。”
大堂中只剩他们充满恐惧的呼吸声和颤抖的手拿起短刀时碰到桌面的声音。
没有人求饶。
一句也没有。
所有人都知道,求饶是没有用的。
当初想着不过是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戏子午夜进来一趟罢了,能出什么大事,于是便收了钱,哪里想到会搭上性命。
其他人头低得更甚,生怕殃及自身。
血涌喷溅的声音,整整六声。
红色的血溅在牡丹屏风上,晕染开来。
周围人的衣服和脸上,都沾了血液,无人敢拭去。
粘稠的血腥味弥散开来,令人作呕。
伏沉抬手端起茶盏,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提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缓缓倒上。
水声清晰。
“让我猜猜,这茶里有什么……”他将杯盏放在鼻前闻了闻,“朱砂、磁石、龙骨……还有,琥珀……你说,对不对,嗯?”
那个婢女惊慌失措连忙上前跪下:“王爷!”
“怎么,不对吗?”伏沉的语气变得柔和。
“奴婢……奴婢是想着王爷您在外奔波了一整天,所以才用这些药草,想让王爷能好好休息……”
“这么说我便不懂了,茶里需要放蒙汗药吗?”
“奴婢、奴婢不知!奴婢真的不知道……”婢女已经带了哭腔。
“既然你如此为我着想,就自己动手吧。”他指尖轻轻抚摸着瓷盏的花纹,头也不抬地说道。
合欢在封仪府中寻找着,想起自己刚来到封仪府见到伏沉的地方,只有那个厅堂大到可以容下府中所有人。
那时伏沉的住处,华仪。
在离华仪不远处,他迎风闻到一股血腥味,心中一沉便加快了脚步。
“王爷!奴婢真的不知道!王爷!奴婢真的是无辜的!”婢女不断磕着头,一颗颗眼泪纷纷涌出。
伏沉似察觉到了什么,吩咐右护卫:“出去拦住他。”
“是!”
婢女身边是刚刚那些人流的血,血泊蜿蜒流淌,沾染了她的衣裙。
伏沉走到她面前,俯身望着她,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低声道:“我相信你。别哭了。”
婢女眼中露出一种重获新生的光芒:“王爷!”
伏沉的手指向下滑过她的脸颊,一直滑到她下颌还未滴下的泪水:“你看,还说为我着想……”
“让我进去!”
右护卫一声不吭,只是拦在合欢面前。
“他在干什么?让我进去!”合欢心急如焚,越靠近华仪,血腥味越浓,他不敢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右护卫只是挡住他的路,王爷只是说拦住他,他知道自己不能伤了这个人。
合欢只好硬闯,两人在推挡中,右护卫不经意碰到了他的右手,合欢只觉得疼得快不能呼吸,他蹲下身,咬紧了牙,汗如雨下。
右护卫方看到他缠了布料的右手,皱眉:“你的手怎么伤的?”
合欢只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伏沉将她脸上的泪水全都拭去后,并没有停下动作,骨节分明的手一直延着她的下颌,移到她的脖子上。
“……结果,还是要我来。”
婢女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就清晰地听见自己喉骨碎裂的声音。
她的眼睛缓缓闭上,身体倒在一滩血液中。
“他……是不是在杀人?”
“……”右护卫沉默。
从合欢的角度向里看去,只能看到堂内密密麻麻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被他们挡住了视线,无法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伏沉直起身,再也不看她一眼。
“知情不报的,站出来。”声似寒冰。
合欢见堂中人影移动,屋中紧张的气氛即使在外面也能感受到。
“能不能……扶我站起来。”合欢对右护卫说。
右护卫对合欢没有什么防备,没想到在扶他起来的时候会被他有手肘狠狠击在腹部。
合欢趁机闯进了厅堂内,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差点吐出来。
十几个下人正站在伏沉面前,浑身发抖。
“伏沉!”
伏沉皱眉,没拦住吗。
合欢来到他面前,地上是七具尸体,和还在不断流淌开的血迹。
伏沉看见他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气,汗水湿润了他的皮肤,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右手上缠着的布料已经渗满了血。
没有上药,没有好好包扎,他是不想要这只手了吗?
合欢一整天没合眼,手上的伤又入骨,筋疲力尽的他几乎快没有站着的力气,眼睛也沉重得睁不开,眼前忽明忽暗,模糊不清。
好像满目尽是血的红,地上、墙上、柱上,那些人的脸上、衣服上,还有那画屏牡丹上,全是血,到处到处,都是血。
唯有他,一身墨绿纹饰长袍,站在这血色之上,青丝未绾,白玉雕颜,不染瑕垢。
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那么陌生……
那么……高高在上……
对了,他是七王爷,是封仪王,当然高高在上……
合欢看着那十多个还在不断发抖的下人,低垂了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伏沉不明白,为什么看到这个人苍白的脸,自己会难受得这么厉害。他想看一看他的手怎么样了,想问他为什么不让人包扎。
伏沉向他走了一步……
几乎是同时,下意识地,对方退后了一步。
再欲向前的脚步生生停下。
合欢眼帘未抬,屈膝跪下,头叩地面,声音虚弱却坚定:
“求王爷开恩。”
伏沉瞳中一紧,全身如同被施了咒一般无法动弹。
“——你,叫我什么?”
合欢身体又低了些许,道:“求王爷开恩。”
好——
很好。
“我若不开恩呢?柳公子又怎样?”
“自是不能怎样,”合欢依旧以首叩地,“只是这件事因我而起,合欢一命难偿。”
——如果,这个人死了。四肢冰凉,眼眸长掩。
伏沉发现自己无法接受这种也是会发生的情况。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合欢慢慢直起了身体,语气中再无先前的柔和:“那便劳烦王爷动手了。”
不到半日的时间,花田中的执手相与并肩赏景,不顾他人目光的共驾一马,赠花后的厮鬓,现在就已成了荒凉的记忆。
即使恨他骗自己,恨他选择了丹羡,恨到无以复加,但只要心中还剩下一丝情衷,他就下不去手。
伏沉走到长桌前,拿起最后一把短刀,对合欢道:“你且看着,看你够偿多少条命。”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经再清楚不过。
合欢目无波澜地注视着伏沉的举动,心念已定。
伏沉手指扣住刀柄,姿态娴熟。
合欢身后是十几个吓得心跳快要停止的下人。
刀刃转了一个角度,寒光扫过每个人的面孔,他手腕轻动,却在刀在脱离指尖的一瞬,改变了方向。
有温热红猩的液体溅在合欢的侧脸。
他不知伏沉这一刀杀了多少人。
短刀打在朱红色的长柱上,又弹回伏沉手中。
合欢闭上早已疲惫不堪的眼睛,朝伏沉仰起了下颌,将脖颈完全露出,等着那把沾了血的刀刃也划过自己的喉咙。
这个姿势……
伏沉垂下的手轻握了一下。
……同当日自己给他画眉时一模一样。
他就那么确定自己不会留情,确定到,不肯回头看一眼身后。
伏沉不知,合欢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强撑着不让身体倒下,只感受到脸上那滴血的温度。
耳鸣声越来越大,他几乎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所以,他没听到有什么东西从房梁上掉下来,也没有听到身后的十几个人一同跪下后喊的那声“谢王爷不杀之恩”。
那把偏离了方向的短刀只飞向了梁上的一只蝙蝠。
合欢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微仰的下巴在伏沉眼中,如昭示着不妥协。
“起来。”他道。
可除了尖锐的耳鸣,合欢什么也听不到,此时他也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气。
伏沉发现了他的异常,心跳乱了一拍。
“柳……”他停顿了一下,“……合欢?”
合欢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想着,怎么……还没动手。
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的时候,掉进了一个不算温暖但十分结实的怀抱。
没有人见过伏沉如此紧张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怀中的人,稳稳扶住对方受伤的那只手,以免被磕碰到。
太瘦了……那么高的个子,怎么这么轻。
伏沉抱着合欢进了华仪后院一间宽敞温暖的屋子。
门上镂空雕花,金水灌注。
对戏子来说,手是很重要的。
合欢的手生得很好看,修长的指骨上紧致地包覆着白皙的皮肤,指甲圆润透亮,透出淡淡的粉。
伏沉将合欢手上的布一圈圈慢慢拆开,最后一圈时,伏沉松了口气,还好是丝绸碎料,才没有黏到伤口上。
掌心一道细而深的刀痕,向外翻出的红色血肉在这样一双手上显得格外狰狞。
婢女端来一盆热水,看伏沉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合欢手上的血迹。
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合欢的手指稍微动一下,伏沉手上的动作就会比之前更轻更慢。
这个男人仿佛有着无尽的耐心。
可他的脸上至始至终都没有表情,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
伏沉给他上好药,又在伤口包扎之前,在自己手上试了试松紧,才给他缠上。
当他做好这一切,已快五更天,天边微亮。
伏沉洗了手,对婢女吩咐道:“轮流看着,别让他的手乱动。”
他径直走出锁心闼,没有回头。
伏沉回到屋中,已经清淡的月光从支起的花窗中投下斑驳的花枝疏影,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长案后,月从背后映照着他的轮廓。
风将一片花瓣从窗外吹入,缓缓飘落到案上的砚中,沾染了墨色,在墨中轻轻荡着,漾开细小的波纹。
伏沉的目光落在那片花瓣上,很长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别扭得要死的七王爷
人家喊你王爷你就闹小脾气喊人家公子
☆、刀痕心痕自情痕
午时过后。
伏慈:“三哥,快点!”
三王爷:“小崽子,没见我年纪大了吗?”三王爷慢悠悠走着。
侍郎:“两位对退一步,退一步啊,别不愉快。”
丞相:“你说我们就这么去合不合适?”
尚书:“总不会不让进门吧?”
伏慈:“我之前又一次没拜帖就直接去了,进倒是进去了……”
三王爷:“……然后就被七弟丢出去了。”
众人:“我还是送了拜帖再去吧。”把人丢出来,确实像是伏沉干出来的事。
皇上:“有朕在,你们怕什么?难不成封仪王要把朕也一并丢出来不成?”
丞相:“可我们这么些人一起去打听人家的情慕之事,是不是……嗯……不太正经?”
伏慈:“怎么会?我们可是很正经地来打听七哥的绯事的!正经到连圣上都一起来了。”
“……”
三王爷皱眉看了伏慈一眼。
——这孩子太缺心眼。
封仪府。
“王爷,该用午膳了。”端着托盘的下人们发现清早送来的食饭菜没有动过的痕迹。
“嗯。”伏沉应了声。
下人们将东西一一摆好。
“……还没醒?”
“柳公子还在昏迷中。”
伏沉想了想,低声道:“该换药了。”下人们不知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下命令,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王爷!门外来了好多客人要见您!”
伏沉只知道三王爷和十四王爷送了拜帖今日要来,问道:“可是有我三哥和伏慈?”
“是,还有……”
“其他人让他们改日再来。”
“可是……王爷,恐怕不妥……来的还有皇上……”
伏沉低头扫了眼自己的长袍,发现底边有一片黑色的污印。
昨夜不小心沾到的血迹……
……该是合欢昏倒的时候,自己慌乱中染上的罢……
婢女见状连忙将干净的衣袍奉上。
“厅堂候着。”
合欢刚睁开眼,就听见婢女充满欣喜的声音。
“柳公子,您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一连串的问题,合欢有些缓不过神,他抬起自己的右手,试着动了动,只有小指有反应……大概是废了吧……
见合欢露出苦笑,婢女连忙道:“王爷说了,只要公子的手好好养着,按时上药,肯定会好的。公子您放心吧!王爷这么说一定不会错的。”
4/12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