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固然怕极了皇帝生气，可……要说起来，将军久经沙场，当不惮杀人，却实在不想再沾上自家弟兄的血了。
这些随他征战沙场，纵满身伤痕也无惧无畏忠心耿耿人啊，没有亡于敌手，却死在他们敬慕之人手中……
“大帅？”见将军只是默然看着远处高大的城墙，亲卫静候良久，不安地低唤。
“……寻处人家住下吧。”
自有亲卫领命去寻找住处，将军控着战马调头，踩着小碎步慢吞吞走着。
背后，无数大红灯笼在漆黑的夜色中连成一线，更衬得偌大的长安城寂静无声，如巨兽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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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将军还是没能睡下……当然，也睡不着。
亲卫被他流水价地派出去，事情的起因经过便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纵然皇帝已经往军中掺了许多水，但时至今日，只要将军愿意，军中诸事依旧没有一件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毕竟皇帝担心影响大军战力，人事调动其实是过于谨慎；何况他也没有真正带过兵，无法真切感受到一个常胜的主帅对麾下人马的影响力和控制力。
但论其根由，大抵还是将军在皇帝面前太过乖巧——就像一只小狼犬面对它的主人，虽然偶尔会伸伸爪子，但也只是伸伸爪子而已，都没胆子挠一下。
想到这一节，纵然心头沉甸甸地压着事儿，将军还是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Chapter27.恩甚怨生
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将军已经打好了腹稿。
亲卫端着脸盆进来，他习惯性地拧好毛巾刚要往脸上擦，却又犹豫了。
从镜子里，将军可以看到自己眼睛里布满血丝，面上满是青胡茬子的模样——行军本就辛苦，何况他这又折腾了一晚上。
或许，这个样子能让皇帝多怜惜一些？
这般想着，他也不顾自己一脸的尘土，将毛巾扔回了脸盆。
将军先回的府衙，然后沿着地道进了皇宫——至于为什么有地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虽然地道还是没能直达紫宸殿，但也就是几步之遥。
于是，才下了早朝的皇帝听得内侍耳语，连忙命人通知丞相将郊迎暂且押后，一面匆匆忙忙回了寝宫。
一推开书房的门，皇帝就看到一个人影直挺挺跪在书案前。
他脚步一顿，扭头吩咐内侍两句，反手合上了门。
将军闻声回头，正看见皇帝逆光而立。大约是刚下朝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十二冕旒折射阳光，有些刺眼。
他突然心中一跳，在脑海中来回滚了好几遍的台词就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卿此来何事？”见将军只是愣愣盯着自己不说话，皇帝转到书案后坐定，一面解下礼冠，一面问。
将军恍然回神，俯身叩首，低声道：“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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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仰面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点着扶手，听着将军沉闷的嗓音述说着他撤军时处置失当，不慎被诸将误会为养寇自重、再进而怀疑君王要诛戮功臣。
逻辑上倒不是圆不回来，只是……何必找那么多理由呢？
自五代以来，道德沦丧，几时武人谋叛需要理由了？
皇帝就是有些无力。也是，他再怎么收买军心，收买的也只是普通士卒的心，那些手握兵权的大将又哪里看得上这点蝇头微利？自家父兄能以悍勇服人，到了皇帝这儿，能倚仗的也就是眼前的将军了。
也所幸他还能倚仗将军。
皇帝自嘲一笑，轻声道：“卿平身吧。”
听着皇帝平静无波的声音，将军的心就凉了一半。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看看皇帝的神色，却窥见皇帝嘴角那一抹讽刺的笑，如一把钢刀直直扎在他心口。
——刚刚他说的理由，皇帝一个字都不信。
这么些年，将军能看得出，皇帝是喜欢他的。皇帝为他废了六宫为他甘愿绝嗣，由着他挖下那么一条地道，可以肆无忌惮地出入宫禁。
可就像他和皇帝再怎么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地道还是不能直达紫宸殿一样，皇帝始终是没有全然相信他的。
其实将军也不觉得自己值得信任，否则他现在就不会还想着要为那些心生反意的部下求情。
他捏了捏拳，努力克制住顺坡下驴的欲望，硬着头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皇帝眼神一凝。
一种名为背叛的情绪悄无声息地盘旋在心头，冰寒刺骨，冻得他一时无法言语。
默然片刻，皇帝轻声道：“卿以为呢？”
“臣……臣以为……”将军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道，“臣以为……其逆行不彰……不妨……不妨从轻……从轻发落……”
逆行不彰？这还叫逆行不彰？
皇帝拍案而起，死死瞪着面前跪着笔直的人。突然，他一把抓起什么，当头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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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看着黑影飞了过来，下意识要躲，却又硬生生止住了。
肩头一阵剧痛，旋即有重物“砰”地落在地上。
将军微微垂下头，看到一方砚台覆在地上，赫然磕破了一个角。
还有自己肩头染上了一片朱砂，殷红如血。
☆、Chapter28.忧心悄悄
直到砚台落地，皇帝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自坐上龙椅，他越来越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近年来已是极少这般喜怒形于色的举动了。
瞬间的无措过后，他坐了回去，身子向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将军本是硬着头皮准备承受雷霆之怒，等了好半天，却什么都没等到。
他悄悄抬头，觑见皇帝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又悄没生息地垂了脑袋。
直到内侍轻轻叩响了书房的门，打破了这一室寂静。
“陛下，水已备好。”
皇帝淡淡应了声，让将军去洗澡。
将军一脸错愕，又大着胆子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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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白玉砌成的浴池水汽袅袅，水面上漂浮着驱寒宁神的药材，清香中泛着微微苦意。
遣开内侍，将军熟练地扒光衣服跳进了池子里。
这浴池是皇帝日常沐浴的地方，虽然也没有精雕细琢，用料却是极好的。
皇帝素来畏寒，虽然对那些奢侈的供暖法子没什么兴趣，却还是喜欢每天晚上泡个热水澡。得知此事，将军立刻就把自家库房翻了个底朝天，等到皇帝反应过来要拒绝的时候，各色石料已经在宫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当然，将军也不亏——至少他多了一个好地方可以用来和皇帝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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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搭没一搭地往自己身上浇着热水，将军看着黏在指尖的药草，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往日也是这样，不提少吃了顿饭少穿了件衣服，就是自己晚上少睡了个把时辰，皇帝都能看出来。
开始将军心里是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后来……也就习惯了。
直到这会儿惹怒了皇帝，才知道后悔自己从前没有好好珍惜。
也不知道以后，皇帝还会不会对自己这么好……将军自虐一般地戳着自己肩头刚被砚台砸出的乌青，整个人都有些蔫耷耷的。
其实，只要皇帝肯揭过昨晚那桩糟心事儿，将军也不在意皇帝怎么收拾他的。
要是皇帝出了气后还能像从前那样待他，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这么想着，将军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耻了……
☆、Chapter29.此情谁诉
“在想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将军浑身一僵，旋即反应过来，“哗”地从澡池子里站了起来。
“臣……臣……”
他正绞尽脑汁地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连皇帝走到了背后都没有察觉，突然发现皇帝笑吟吟地看着……沿着皇帝的视线，将军低下头，就看见了自己坦荡荡的小兄弟。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慌不迭地捂住这个不知羞的小东西。
皇帝挑了挑眉，淡淡道：“手移开。”
“陛下！”
“嗯？”
将军被那轻轻淡淡的鼻音吓得一抖，忙听话地挪开了手。
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兄弟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将军却在皇帝兴味的视线下，一动都不敢动。
陛下这算是……有兴致么？
他心一横，强忍着羞耻向前挺了挺胸膛，让自己舒展在皇帝的视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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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不知道他自己现在有多诱人。
数月戎马，他身上原本少许赘肉都不见了。一滴滴水珠沿着肌肉线条滑落，让皇帝忍不住动了动喉结。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将军因羞臊而满脸晕红，乌黑的发丝湿哒哒地贴在脸上，看上去清纯而脆弱——虽然皇帝很清楚他实际上是怎样一个死不要脸又生命力顽强的家伙了。
这样的反差，最能勾出人心底阴暗的一面。
调戏不成反被撩，皇帝无奈地压下升腾的欲望，走到近前按了按将军的肩膀：“行了，坐下。”
“陛下？”将军有些不甘心，却还是不敢逆了皇帝的意，只得听话地坐回浴池里，一面小声地探询。
皇帝到底没忍住，揉了揉将军的脑袋，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地道：“朕约了丞相，没工夫和你胡闹。”
将军飞快地瞟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还是拿不准皇帝的心情。他到底是待罪之身，也不敢多作试探，顺着皇帝的力道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子。
直到感觉到皇帝的手指穿过自己的头发细细梳理，他才意识到皇帝要做什么，猛地直起身子：“陛下不可——唔！”他一时忘了头发还握在皇帝手里，扯得头皮一阵生疼，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皇帝静静看着将军这番作态，看得将军心里直发毛，才不咸不淡吐出一个字：“疼？”
“不疼，”将军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示意他坐回去。
☆、Chapter30.此生不负
虽然嘴上没说什么，皇帝还是尽量放轻了力道。无奈他其实并不会给人洗头——这是显而易见的——况且将军出征在外，哪里有功夫好好打理头发？昨晚又是……这长发虬结的，大大超出了皇帝的能力范围。
将军却没什么不乐意的。事实上，皇帝亲手为他洗头，这个认知已经让将军要上天了。更何况之前两人闹成那样……这是不是说明，陛下不生我的气了？
将军知道自己不能总往好处想，却还是忍不住被这个可能所诱惑。
不过，虽然将军一声不吭地忍着，皇帝还是从他微微跳动的面部肌肉了解了自己的手艺——更何况，还有将军肩头那一片显眼的乌青，幽怨地控诉着皇帝的暴力行径。
沮丧地放过了那纠缠的头发，皇帝的指尖绕着那块乌青打转又不敢触碰，不无歉意地低低埋怨：“你就不知道躲么？”这是砸在肩膀上，要是万一砸到头，可怎么办？
将军心里一酸，抿了抿唇，小声道：“臣……臣心中有愧。”
皇帝心里也不好受。
其实他就是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稍稍冷静一下，也就明白将军确实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古往今来，又有多少人能拒绝近在眼前的皇位？就是皇帝自己，当初也只是不想当个傀儡罢了——有再多为国为民的冠冕借口，皇帝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做不到放弃龙椅的。
可是将军拒绝了，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那什么，”皇帝自背后环抱将军，犹豫着道，“我不是生你的气……嗯，抱歉……”
“陛下！”将军一声惊呼，就想转身，就觉得颈间一重，皇帝温热的呼吸徘徊在他耳边。
“你之前说的……我和丞相商量一下，不会让你为难的。”
“陛下——”
将军正待辩解，却被皇帝打断：“我已经有思路了，就是请丞相完善一下……你放心。”
无数的感情堵在肚子里无法宣泄，这种时候语言就显得尤为苍白无力。将军绞尽脑汁，最终也只吐出一句：“陛下……”
皇帝在将军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坚定而不失温柔地道：“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
怔然目送皇帝离开，将军突然用力掐了一把大腿。
嗯，疼的。
不是做梦呀。
他觉得眼睛酸涩地厉害，忍不住眨了眨，又眨了眨，最后干脆把脸埋进了水里。
男儿流血不流泪。
☆、Chapter31.一往而深
“节帅？”
恼人的尖细嗓音自浴池外传来，打断了将军满脑子的绮思。他猛地钻出水面，怒视内侍。
内侍却不惧他，只是笑笑：“奴婢侍候节帅沐浴。”
“不用——”
“是陛下吩咐的。”
“……”
显然内侍掌握了特殊的说服技巧。将军再怎么不乐意，到底还是担心这老贼跟皇帝打小报告，白白惹得皇帝不快。
不过必须得说，内侍并没有将军那么热衷于作死。皇帝叫他给将军洗头，他就规规矩矩地眼睛只盯着将军的头发，旁的瞟都不瞟。
将军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不由诡异地看了他一眼，默然半晌，试探地道：“陛下……近来如何？”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问出来，内侍不但守口如瓶，说不定还会给对方盖个窥视帝躬的罪名。但将军问么……
内侍微一犹豫，四下看看，做贼似的道：“节帅若有暇……不妨多陪陪陛下。”
将军大惊，倒也记得压低了声音：“可是有人——”
“朝堂上的事儿奴婢不懂，”内侍赶紧打断，低声解释，“只是老奴见得陛下近来常有郁色……奴婢不敢问……”
内侍也称得上是帝王心腹，但如今的皇帝与他看着长大的小皇子早已判若两人。纵然有再多的担忧，君心似海哪里容得一个奴才枉加揣摩？
将军也理解，毕竟现在连他都不大敢去猜皇帝的心思了——虽然过去他也很少能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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