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征站在门内,见程言过来,挑挑眉,却没有太过惊讶的意思。
“没关系,是我让程老师过来的。”他冲那进退两难的学生志愿者说。
程言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绕开他走进了屋子里。
每一间诊疗室布置都大同小异,沙发,茶几,书桌和转椅。椅子和沙发上都是空的,可他一眼就看见沙发侧扶手下面蹲着个熟悉的影子。
那人一侧肩膀和大半个身体都藏在了深蓝色的绒布窗帘下头,只剩一颗黑漆漆的脑袋露在外面,低低耷拉着埋在两膝之间。
就算只露了个头顶,程言都能一眼认出那是李冬行。
他刚想走上前去,却被韩征一把拉住胳膊。
“等一下程言,冬行他现在状态很不好,谁都不让靠近。”他颇为无奈地说,“我刚找同学叫了穆木过来,她也没办法。不管是谁走近一点点,他都很害怕,不停往后躲。我们需要想想策略。”
程言看了韩征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抽出胳膊,自顾自地往角落里走。
蹲着的人听到动静,小幅度哆嗦了下,脑袋从膝盖上抬起了一点点,眼珠飞快地往上一瞥,愣住了。
然后他突然就站了起来,像只野生豹子似的猛蹿了过来,双臂一张,紧紧抱住了程言。
李冬行体重不轻,就这么直扑上来冲击不小,程言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没被撞得后退,身体晃了晃又站直了,抬起手摸了摸那颗埋在他肩头的脑袋,嘴里轻轻说:“没事了,没事了啊。”
抱着他的人全身不住战栗,双手还在继续收紧,呜咽着说:“言哥哥,我害怕。”
程言想起几步之外还有人瞧着,刚开始还有些不自在,可又想起那是韩征,莫名地就不那么在意了,任由那人八爪鱼一样抱着,用这些天渐渐用习惯了的哄孩子语气接着哄小未。
被晾在一边的韩征从惊讶中醒过来,刚打算说句话,就被人拍了下肩。
“韩老师,再等等。”穆木总算赶了过来,还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抬手指了指另外两人,“程言行的,小未只肯听他话,再给他点时间。”
程言却没打算要耗这个时间。
等小未差不多不再发抖,他就拉着小未的手,直接转了个身,对韩征说:“韩老师,今天我师弟的状态不适合继续接受咨询,我先带他回去了。”
他语气有多客气,说的话就有多不客气,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径直带着人往门外走。
小未一只手抓着程言,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依然低着头弓着背,仿佛打算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好彻底藏在程言背后。
穆木在后面喊了句:“喂,韩老师还等着……”
“没关系。”韩征很有风度地微笑了下,“是我操之过急,低估了冬行病情的严重性。就像你说的,我会给他多一点时间。”
程言领着小未走回三楼办公室。
出了诊疗室,小未就放松了很多,不再畏畏缩缩,就是听话地牵着程言的手,一副程言去哪他就去哪的乖顺模样。
楼梯上有别的学生撞见他们手牵着手,难免两眼发直,表情诡异。
程言破天荒地没打算管,就好像这天底下真出现了那么一件事,能让他先把平日里看得最金贵的脸皮往边上放一放。
回到办公室,他让小未坐在沙发上,毫不迟疑地把穆木搁在桌上的零食罐子掏了个空,一样样放在小未面前。
小未扭捏了老半天,在桌上花样百出的零食当中,挑出了一颗最不起眼的大白兔,而且在掌心攥了好一会,没舍得吃。
程言一皱眉,从他手里把那颗糖揪了出来,三两下剥了糖纸,堪称粗暴地把糖塞进小未嘴里。
小未睁大了眼睛,鼓着腮帮子含着那颗糖,过了几秒才像是舍得用舌头舔了舔。
“好吃。”他突然笑起来,露出深深的酒窝,“言哥哥也吃?”
“言哥哥不爱吃甜食。”程言一边说,一边接着把穆木收藏里的糖一颗颗挑出来,也不管是什么口味,一概麻利地剥掉糖纸,往小未嘴里塞。
无论是薄荷软糖还是夹心巧克力,小未都来者不拒,小心而认真地咀嚼着,大眼睛里透着新奇。
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头一次吃到糖这么好吃的东西,脸上写满了明晃晃的却又努力克制着不敢大肆宣扬的幸福。
眼前人童年的悲惨程度再度刷新,程言都快习以为常,却仍然免不了心中一酸。
他先前之前随便哄哄小朋友,现在倒成了真心实意地想让小未多吃些。
这些陌生的甜味终于冲淡了之前的紧张,让八岁孩子的心灵彻底平静了下来。
程言一边继续不要脸地拿着穆木的甜食借花献佛,一边默默把这些糖果的牌子都给记了下来,心想回去多备上些,以后再打雷的时候,他大概只要负责投喂就行了。
至于李冬行会不会长蛀牙,这暂时不是他打算考虑的事。
他耐心地等小未吃完所有的糖,才状若不经意地问了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小未愿不愿意和言哥哥说一说?”
小未本来好好坐着,听见这个问题又竖起了膝盖蜷进沙发角落,过了好一会才小声说:“那个大哥哥,他问我好多问题,小未害怕,不想回答。”
程言皱了下眉,心想,这几天见李冬行都挺正常的,去找韩征的肯定还是主人格,这会既没打雷又没天黑,不知为何小未会自己跑了出来。
按理说,李冬行与韩征交谈的内容不是他该打探的,可是程言想了想,又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只有掌握这些不同人格出来的规律,才能做好应对的完全准备,这对李冬行接下来的治疗也有好处。他是在帮韩征,才不是自己好奇。
于是他问了句:“韩征……那个大哥哥,他问了小未什么问题啊?”
小未打了个寒颤,眼里的光忽地黯淡了些。
“……他问我小时候的事。”他低低说完,突然绷直了身体,惊恐地摇头,“不不,你不要出来,我不准你出来!”
程言见小未这副模样,立即猜到是那个暴力人格有冒出来的趋势,急忙站起来,揽住小未的肩背,一面努力安抚,一面做好了制住对方的准备。
反正三楼不常有外人来,大不了再打一架。
然而,不知是程言的安慰起到了作用,还是小未的控制起到了作用,沙发上的人挣动了会就又平静下来,那个暴力人格仿佛被硬生生地堵回了身体里。
虽然没有人格切换,可做这件事好像也让小未花了很大精力,他呆呆坐了会,就靠在程言身上打起了哈欠。
程言发现每一次人格转换过后,李冬行都很容易犯困。他没有阻止,反正本来就没打算再问问题,便由着小未打起了瞌睡。
感觉到身边人差不多睡着了,他才轻轻脱身出来,找了一圈没找到毛毯或者衣物,看了眼时间,决定过半个小时就把人叫醒。
程言在自己办公室坐了会,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徐墨文很快接了视频电话。
程言瞪着屏幕上出现的人,过了几秒直接问:“韩征是老师介绍给李冬行的么?”
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就把韩征老底翻了个底朝天。
既然那家伙之前是在德国工作,又好像对徐墨文挺熟,甚至都听说过程言的名字,那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在韩征回国前,徐墨文就已经帮李冬行同他搭上了线。
这个疑问早就在程言心里盘桓,只是他一直憋着没问。他对自己说了一万遍少管闲事,直到看见小未蜷在诊疗室里的那一幕,所有的思想建设都崩了盘。
打电话之前,程言已经深深呼了几口气,就是为了把胸腔里那点酝酿了好一会的不满都给挤出去,好心平气和地跟徐墨文谈一谈。
可程言到底装蒜功夫未到家,再怎么掩饰,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冲,以徐墨文对他的了解,必定能听出这句话里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徐墨文倒是一点没生气,语气平静地说:“是。”
这回答虽在意料之中,可程言听完还是心头一震。
这些天来挥之不去的烦躁感又回来了,而且迅速地蹿到了某个临界点。
他紧缩着眉,对着屏幕那头脱口而出:“他的病都是他自己的事,您为何要逼他?”
这话刚一说完,连程言自己都惊住了。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他敢这样对徐墨文说话。
徐墨文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也微微露出了些许诧异的表情。
“这确实是李冬行自己的事。”他沉默了半晌才解释起来,“他半个月前来找我说,想试着接受正式的咨询治疗。我作为他的导师,不能同时做他的主治医师,所以我向他推荐了韩征。”
程言愣了下。
当然是这样。徐墨文的为人,他难道还不清楚?老师若是真急着要给李冬行治病,何必等到现在……他才知道李冬行的病情多久,老师又已知道了多久?老师甚至愿意替李冬行瞒着他和穆木,又怎么可能自作主张把李冬行的病情透露给其他人?
程言问自己,他到底是怎么了?
李冬行像个高度不确定的变量,毫无征兆地打乱了他平静到近乎死气沉沉的生活。他在李冬行身上受到了太多挫折,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事,不是他不去看不去管装作漠不关心,就能像真的没有发生过。
他乱了。
程言低着头,空垂着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什么嫉妒韩征都不可能是真正让他烦躁的原因。他这般心绪不宁,只不过是因为不知不觉间,他对李冬行的关心已经越了界。
他居然会傻到去看精神病学的教科书。明明……毫无必要。他不需要了解这些,李冬行也不需要他了解这些。
李冬行和那四个人格越走越近,而他渐渐失去了对生活、对内心的控制感。
多余的情绪,多余的牵挂,让他变得不那么像他自己。
该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
程言重重舒了口气,握了下拳头,强迫自己舒展眉头,抬起头对徐墨文说:“对不起。”
徐墨文注视着他,好像丝毫没有因为程言道歉而舒心些,反而轻轻皱起了眉:“关心则乱,这很正常。阿言,你总是喜欢把什么事都死死握在手里,包括你自己内心的感觉。这并不好受。”
程言还想嘴硬:“我没……”
徐墨文不受干扰地继续说:“冬行的事也是,你想帮他,这有什么错?只是比起把他拉到你的生活里,你也可以试着走进他的生活里,让他自己慢慢改变。或许,这也会慢慢改变你。”
他语气平缓,每一个字却都让程言心头微跳,讪讪闭嘴,再没法否认一个字。
徐墨文太了解程言,他甚至看出程言在刚刚一瞬间打了退堂鼓。
懦夫,程言骂自己。
就因为他是个控制狂,而李冬行的事有点脱缰,他就想缩回去不干了?
作为一个职业解决难题的人,他明明更该迎难而上。
直到现在,程言觉得自己是真想通了,恢复了平时的油泼不进,诚恳地一咧嘴:“老师,您说得太对。我一定洗心革面振作精神,好好想想,怎么配合韩老师帮师弟……”
他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师兄,你在跟谁说话呢?”李冬行站在门口,一只手揉了揉眼睛。
程言不知为何感觉有些心虚,手抖了抖,手机屏幕合到了桌上,徐墨文的脸朝下撞上了桌面。
“咳,没啥。”他胡乱一抓,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样东西,“那个,饿不饿,吃包子么?”
☆、她是鱼(五)
李冬行看着自己买来的生煎包,呆呆地说:“我好像吃饱了。”
程言想起来他一刻钟前起码喂了小未十七八颗糖,这李冬行现在要是有胃口才奇了怪了,于是决定换个方式掩饰心虚,拿起个包子就往自己嘴里塞。
总之打死他也不能让李冬行知道,他刚刚脑壳一热为了李冬行的事单方面和徐墨文吵了次架。
李冬行看他吃冷包子吃得欢,犹豫了下,还是没提议热热再吃,问:“好吃么?”
程言:“好吃。”说完反应过来问李冬行,“你买的?”
李冬行笑笑说:“恩。师姐告诉我,师兄以前爱吃南门外的生煎包。我有事出去趟,顺路买了些回来。”
程言吃了一惊。
他看了眼手里的冷包子,心想,这是南门外的生煎包?他刚才胡吃海塞,能分辨得出这是生煎包就不错了,至于南门外的还是西门外的,更吃不出什么差异。
不过李冬行既然这么说了,他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了一番,依稀记起来徐墨文是在一次吃饭时候说起过,程言小时候有一阵特爱吃大学南门外的包子,他妈妈当时还在江城大学工作,下班的时候常常买了带回家给他当点心吃。徐墨文那时还说,可惜那家南门外的点心铺早就拆迁了。
所以,这就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生煎包?
程言默默咽下去嘴里半个包子,又接着把剩下的半个细嚼慢咽地吃完。
虽然凉了,但包子皮薄馅大,底还是脆的,一口咬下去还有汁水,混着芝麻的清香,确实好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大概他小时候的确是很喜欢的吧。
程言垂着眼吃完包子,一抹嘴角,跟没事人似的问李冬行:“地方不好找吧?”
李冬行:“还行,正好田竹君认识路。”
程言:“改天多谢谢他。”
李冬行为何会跑那么远给他买包子,程言还是猜得出来的,虽然他这师弟总闷着不大说话,可心思可比一般人细多了,毕竟旁人最多长一个心眼,他这一不小心就多长出了四个。
程言自以为把前几天那点别扭很好地藏了起来,可大概没怎么瞒过李冬行。
连装蒜都装不成,他还真是遇到克星了。
他自嘲般笑笑,把心里那点话摊平了,问李冬行:“你是不是还想继续去找韩征咨询?”
李冬行认真思索了下,说:“是。”
程言:“那好。今天小未受了点刺激,我态度也不大好,明天会去找韩老师道歉。你不必着急,小未的思想工作我会试着做做,他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就是胆子有点小,大概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和李冬行相处久了,程言也习惯了和一个人格谈论起另一个,就像谈论一个不在场的第三个人一样。
李冬行和小未虽然住在同一个身体里,可彼此之间交流的顺畅程度说不定还不如程言和小未。程言也不明白为何那孩子会这么依赖他,但说得上话总是桩好事,借着小未的信任,他可以帮到李冬行,让接下来的咨询顺利展开。
至于另一个暴力人格,出现的频率远不及小未,而且一般都有诱因,反而好解决些。程言心里盘算着,反正他答应了小未,开始几次咨询他都会在外面陪着,万一那暴力人格有出现苗头,大不了他直接冲进去当个临时保镖,总不至于让韩征被打死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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