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往楼上走,李冬行忽然问:“师兄,你刚才哪里拎来的水?”
程言随手指了指隔壁水房的门:“这里。”
李冬行脸色一僵:“听说楼下猴房的同学经常过来打水,给猴子冲洗用的桶一直在那搁着……”
程言听完,三步并作两步蹿回六楼,一边往洗手间冲一边对李冬行喊:“你赶紧回去洗澡换衣服,不然不准进实验室或者办公室。”
李冬行低头看了眼裤腿上溅到的那几滴水,再看了眼像是全身毛都炸开了的程言,刚才总有些郁郁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通过田竹君,李冬行和余小鱼约好了,每周见两次面。这算不上正式咨询,充其量只是心理辅导,李冬行客串下义工,和余小鱼聊聊天。
考虑到余小鱼看起来对小红楼有些抵触心理,辅导的地点不能设在那边楼里,于是程言只好额外多借了两个时间段的实验室,让余小鱼来生物楼找他们。
每次余小鱼过来找李冬行,田竹君依然都会陪着,偶尔他周末有课,也会先把余小鱼送来,之后再去上课,一下课再过来负责送她回家。
用田竹君的话说,他平时接送奶奶到小红楼都习惯了,再多负责一个人的接送也不成问题。介绍余小鱼来接受诊疗的人是他,半途而弃不是君子所为,他一定要看着余小鱼好转、等她真的能去接受正式的诊疗,他才会放心。
程言笑他护花使者,把田竹君又憋成了一张茄子脸,嗫嚅着说那他下次不守着看了,结果也就是拿着本书坐到生物楼楼下的长椅上,好几次程言无意中从六楼窗口往外瞥去,都能瞧见他巴巴地抬头往上瞧。
“这小子,也是个死心眼。”程言无奈笑笑,想了想是否不该把人晾在下头风吹日晒。
余小鱼过来的时候,都是和李冬行一起待着。既然不算咨询,李冬行也没打算强按着她回答问题,两人多数时候都是坐在一起,李冬行处理数据看文献,余小鱼看书做题。
程言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实验室成了临时自习室。
余小鱼在念高二,学习压力不小,偶尔做题有不会的,还会主动问下李冬行或者程言。
后来田竹君偷偷告诉程言,余小鱼和她妈妈说,她在江城大学找了两个老师当家教,她妈妈可高兴坏了,一点没打算阻止她老往程言这儿跑。
程言发现,余小鱼看着是个问题学生,其实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之前高一时候参加过数学竞赛,高二还想准备信息技术竞赛。
用余小鱼的话说,她还挺喜欢来这里,因为生物楼实验室的工作站性能格外好。
她还说,她其实真的不打算来治病,也就是田竹君特别上心,她才答应了。
程言有点惊讶:“你为了田竹君看病?”
余小鱼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偷了他花啊,比起被送去警察那儿,我更乐意来这里。”
程言心想,幸好田竹君被赶去了楼下,要不然他得哭了。
李冬行看向余小鱼目光里带着点探究:“你觉得这是惩罚?”
余小鱼歪了歪脑袋,说:“我能变成鱼,你们都不能,这是一种能力。但你们非要说这能力不好,不想让我变成鱼,这难道不是一种惩罚吗?”
这话颇有点把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意思,李冬行倒不以为忤,继续问:“你为何认为变鱼是一种好的能力?你觉得变成鱼有什么好处么?”
明明在旁人眼里,这不仅麻烦,甚至是一件会危及生命的事。
余小鱼又答不上来了。
每次只要一涉及到她变成鱼的问题,所有谈话的势头都会戛然而止。
程言愈发觉得,他这里除了自习室,还略像计算机机房,偏偏就不像个诊疗间。
半个月时间,他们知得到了一些边边角角的信息,包括余小鱼父母很早时候就已离婚,现在她和母亲还有继父一起生活,家境不错,长辈对她也很好,没有暴力和冷暴力,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为了防止余小鱼是在敷衍他们,李冬行甚至特意去找过她的班主任,以家庭辅导老师的身份,旁敲侧击问了番余小鱼的情况。
她的班主任表示,除了时不时有点小调皮、故意宣称自己变成鱼,余小鱼同学是个成绩优秀、认真踏实的好学生。
到头来,且不论余小鱼究竟为何会变成鱼,他们连她到底为何一踏进小红楼就发病都一筹莫展。
交流苦无进展,最焦虑的就是李冬行。他不像田竹君,有什么担忧都会说出来,但程言发现,有几回他送走余小鱼,都会一个人坐着,皱着眉静静地发呆。
李冬行本就刻苦,这些日子看文献看得更是走火入魔,连吃饭的时候都恨不得手里拿着最新的研究结果,偶尔其他人格冒出来,居然成了能让他好好歇歇的唯一契机。
程言看在眼里,心里略微着急,可还没想好是不是该劝劝李冬行,就算要帮忙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直到有天他发现了一件事。
那个周六的下午,他原本是约好了和钱老师他们开个碰头会,把实验室留给了李冬行和余小鱼。会结束得比预料的要早一些,当程言回到实验室的时候,他看到了很不对劲的一幕。
李冬行托着腮帮子坐在桌前,另一只手还摸着余小鱼马尾辫上的粉色发带,眨着眼问:“小鱼的发带好漂亮呀,是哪里买的?”
余小鱼专心致志地做着题,随口说了句商场的名字,还说自己有好几条,喜欢的话下次拿来送一条给他。
李冬行咯咯笑起来,脸上泛起兴奋的粉色。
放在旁人眼里,也许只会觉得两人举止亲昵了些,可在程言眼里,这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沉着脸直接走进去,对余小鱼说:“今天差不多了,先到这里吧。”
余小鱼不疑有他,收拾好书包走了,还说了句“李老师程老师再见”。
等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们俩,程言一把拽住“李冬行”的胳膊,瞪着眼说:“你怎么出来了?”
“哎呀,疼!”梨梨鼻子一皱,咬了咬嘴唇,“才不是人家自己想出来的。”
程言压着嗓子问:“那是怎么回事?”
对面的人一下呆住不动了。
过了刹那,那张脸上所有娇嗔的痕迹都嗖地退了下去,一脸沉静的青年开口说:“师兄,对不起,是我让梨梨出来见小鱼的。”
程言越是生气,声音就越冷,他都没顾得上松开李冬行的胳膊,凉飕飕地问:“这什么馊主意?”
李冬行眼皮颤了颤,都没敢瞥他,盯着程言领口,小声说:“和小鱼的交流不顺利,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无法进入她的语境,得不到她的信任……”
程言打断他:“你可真能耐了啊。以后成了医生,你是不是也打算治一个病人,换一张脸啊?你该不会也跟余小鱼一样,觉得你这个病是种能力吧?”
“不,不是的师兄。”李冬行脸色一白,连忙摇头,“是我错了,我不该急功近利,想走捷径做到韩老师说的‘共情’……”
程言气得手一哆嗦。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想让李冬行把那个暴力人格放出来,冲过去把韩征痛揍一顿打死不管算了。
☆、她是鱼(七)
没过几秒钟,程言平静下来,松开李冬行的手腕。
李冬行天生皮肤白,每次被他一捏,本来就没几两肉的腕上便登时浮出来一道红印子,这会垂着脑袋以立正的姿势站在程言面前,看着更像自觉犯了重大错误,准备老老实实接受进一步体罚似的。
程言吸了口气,在李冬行跟前坐了下来,用缓和了不少的语气问:“是韩征教你这么做的?”
李冬行赶紧摇头:“不,不是,韩老师只提议要我多多和余小鱼共情,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来使交流事半功倍。是我一时冲动,想岔了,以为梨梨和小鱼年龄相仿,她们俩之间会更好沟通一些。以后我一定不会这么做了。”
程言问:“你想岔了?岔在哪儿?”
李冬行刷地抬起头,没马上回答,而是不假思索地说:“我没觉得我的病是一种能力,真的。”
他脸色苍白,眸光恳切,生怕程言误解似的,急得鼻尖上都冒了层细细的汗。
程言心里突然有些过意不去。
这些年李冬行因为这病受了多少折磨,就算没亲口说过,自己难道还看不出来?郑和平这个人格的出现,本身就代表了李冬行心里自责和羞愧的一面。这世上一定没人会比李冬行自己更痛恨这个毛病。他又怎么可能一秒转性,拿多重人格来耍小聪明且沾沾自喜呢?
程言心想,他最近这一点就炸的脾气是得改改了。
小未太依赖他,以至于他还真就蹬鼻子上脸养成了对李冬行保护过头的坏习惯,连带着动不动责之过切。
“我信你不会那么胡来。治疗是个过程,对余小鱼来说是,对你来说也是。这急不得。”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没那么像教训人,“你李冬行是专业人士,梨梨是么?她和你共用身体,可意识上讲就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就算让她出来对你不会有什么恶劣影响,你就知道这一定对小鱼好了?你得对自己多点信心。余小鱼需要的是你的帮助,而不是其他人的、或者你的其他人格的帮助。”
李冬行愣愣看着程言,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程言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抬抬眼皮,话锋一转:“还有,韩征怎么治你,我管不着。可他是你的主治医师,不是你的老师。他那套是很厉害,但你没必要听风就是雨,一味生搬硬套他的方法,回头给带跑了,老师都拉不回来。”
李冬行又说了句“好”。
程言憋了憋,还是没忍住甩出一句:“余小鱼的事,我给你想办法。”
说实在的,程言自己也清楚,他说这话,其实十分没有道理。
韩征是享誉国际的知名精神病学专家,他的那套“共情”理论也被许多业内人士认可。这一理论认为,医生使用一些共情技巧,能更顺利地从病人处获取信任,加深交流挖掘信息,从而诊断并治疗病人。程言之前把韩征的大大小小论文都扒拉了个遍,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韩征是个聪明人,他的想法大概也的确行之有效。
可程言才不管。
他不能苛责李冬行,难道还不能看不顺眼韩征?
再怎么面上客客气气井水不犯河水,程言必须承认,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和韩征不大对付。
在李冬行的事上他不得不退让,至于余小鱼的事,他非要杠一杠。
田竹君是把余小鱼带到程言地盘上找李冬行帮忙,程言也认了这事算他一份,那就本能地不想由旁人指手画脚。徐墨文不在,他这做师兄的再不表现表现振振雄风,师弟就该被外边来的笑面狐狸忽悠跑了。
程言不是专业人士,按理说不该瞎掺和治病的事,但余小鱼这不是目前还没接受正式诊疗么?那她就还不是病人,程言也不是打算当她的医生,他这算不上越俎代庖。
就这样,程言把话放了出来,回头仔细考虑了番,隔了几天还真通知余小鱼到实验室里来。
余小鱼原本以为这次和先前一样,就是过来看看书写写作业,照例背着个大书包过来,结果一进门就怔住了。
程言站在一个小隔间里,手里拎着个白乎乎的塑料布帽子,冲着余小鱼招招手,笑容可掬地说:“小鱼过来,今天我们做个实验。”
余小鱼“哦”了声,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在程言的示意下坐好。
程言甩了一沓表格给她:“知情同意书。”
余小鱼问都没问,拿笔就签,田竹君跟过来,站在隔间门口,伸长脖子往里头探。
“那是什么?”他瞪着那奇形怪状的帽子问。
帽子上长了许多指甲盖大小的孔洞,每个孔里都伸着根电线一样的导线,就像爬山虎一样密密麻麻地盘桓遍布整个帽子,而后一根根垂下来,在帽子后面拧成一股手腕粗细的尾巴,长长地拖着,一头搭在余小鱼身后的椅背上。
“电极线。”李冬行走过田竹君,拿起帽子,准备给余小鱼戴上。
“电电电电线?”田竹君急得结巴了,“你们打算电她?”
看他严阵以待的模样,要是程言和李冬行敢说个是,他随时都准备冲进来英雄救美。
程言没抬头,一边调整电极片一边说:“我电她干嘛?逼问革命党口供呢?”
田竹君扭着双手小声说:“我我我听说有人会用电击治,比如说那个……同性恋……”
程言和李冬行同时看过来。
田竹君无辜地说:“电影里看的。”
程言干巴巴地评论:“哟,涉猎甚广啊。”
田竹君又脸红了。
“放心,电极帽只是用来记录头皮自发电位,不会通电的。”李冬行拍拍田竹君肩膀,好心解释,“还有,现在同性恋已经被排除于精神疾病之外了,没有同性恋者会被电击,你大可放心。”
田竹君摸了把后脖子,总觉得那句颇为贴心的“你放心”意味微妙,想解释又无从开口,刚一抬头就被程言提着肩膀扔出了隔离间。
厚重的屏蔽门关上,余小鱼一个人留在隔间内,程言李冬行还有田竹君都站到了外头。
面上有张桌,桌上摆着一块监控屏幕,上面显示着余小鱼在小黑屋里的状况,另有两台显示器,一台此时是windows桌面,另一台上面呈现着满屏的曲线,几十条细细的波纹随着时间一上一下地起伏。
田竹君一拍脑袋,嚷嚷道:“哦我知道了,奶奶前年生病住院时候我见过,这个是那个,心电,啊不,脑电图?”
程言回头瞪他,动了动嘴唇:“别大呼小叫。”
田竹君发现刚刚屏幕上的波形突然出现大幅度扭曲,连忙捂住嘴,含含混混地说了句:“酷。”
程言仍打算支开他,指了指边上一个新买的桶,说:“打桶水去,到外面守着。”
以防余小鱼实验途中受到意外刺激,又和上次一样出现呼吸困难,他得做好随时中断实验给她泼水的万全准备。
田竹君前脚出门,后脚程言就开始了实验程序。
另一块显示器黑了下去,随后飞快地闪了下,紧跟着像坏掉的电视机一样,满屏幕出现大量不停闪动的雪花点,片刻后又悉数消失,几秒后重复刚刚的过程。
李冬行紧紧盯着屏幕,半晌后还是没按捺住好奇,耳语般问:“师兄,你想看什么?”
那屏幕上看起来什么都没有,监控屏上显示,余小鱼也只是看着屏幕而已,并没有做其他任务。
程言双手揣在白大褂兜里,一边看着主屏幕上记录的脑电,一边轻声说:“你知道癫痫如何诊断么?”
李冬行点点头:“不太了解,但知道一些。为了确诊病灶,医生会尝试着诱发癫痫,然后记录发病时病人的大脑活动,来判断究竟是大脑的哪一部分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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