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没事?”
“嗨,那就是你心思磊落,没有什么念想积压成魔性呗,这是好事”
也就是说他薄情寡义,没心没肺呗。
陆忘川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很是冷静的沉默了一会儿,无非是在思考他的心魔是什么。
然而这简直是太好猜了,除了聂华阴还有什么。
想不承认都不行,他咬了咬牙忽然有把倒在他身上这人一把推开的冲动,然而只是冲动。
就在他架着喝多了耍酒疯的段重殊杵在原地当棒槌的时候,红婆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你再往上走,半山腰有个冷月泉,走火入魔之人祛心火疗伤的地方,过去撞撞运气吧”
谢了老人家,陆忘川架住他往山腰走,不出半个时辰,果然在听到了泠泠水声穿过翠绿的竹林送至耳边。
沿着竹林中的鹅卵石小路走过去,竹林越走越茂密水声越来越清晰,最终发现了一抔绿竹环绕的泉水,岸上几步之外还有几间毛竹小屋,推开门一看,里面空旷又雅致,仅有的床柜和几条板凳全是竹子编的,简单精致,也清香怡人。
把不省人事的某人放在里屋的床上,他来到冷月泉边,伸手探了探。
冷,冷的刺骨,手伸进去简直就要立刻冻结般的冰冷,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山上的雾要稀薄的多,尤其是在这个竹林环绕的地方,只剩了薄薄的一层,也许还是由水面袅袅不断升起的湿气,此时也入夜了,天上的月亮像是蒙了一面白纱,徐徐穿过影影绰绰的云层,清辉淡淡的洒落下来,像是落了一场清霜。
美,还是很美的,然而此时显然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
他蹲在水边面无表情的盯着水面上水雾一点,谁也看不透的双眼中更深沉,更阴阔......忽然,他微微侧首看了一眼竹屋的方向,起身掸了掸袍子,径自下山了。
下山的目标很明确,一路摸到酒肆,看到了月下独酌的美人。
老板娘见到他未语先笑:“贵客,来陪我喝酒的吗?”
陆忘川走到桌边,抱起一坛酒说:不,只是来讨酒喝”
“呵呵呵,觉出好来了不是?”
“嗯,的确是好东西”
陆忘川抱着酒坛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分外随意又动作敏捷的抽出背上的长剑回身朝老板娘的肩膀斜劈了下去。
老板娘笑吟吟的看着他,纹丝不动,躲也不躲,封尘劈开她的身体的同时,她的身体散成一场桃花,洋洋洒洒似乎从桃林中挥洒而下,一瞬间花香漫天。
陆忘川看着那些桃花凝聚,飞旋,然后逐渐飞远。
“南来北往红尘客,谁人能逃桃花劫——”
女子的吟唱渐渐飘散。
装神弄鬼......
陆忘川收起剑,也不和她纠缠,抱着酒坛子顺原路返回。
走在竹林间的小路,他拔掉酒盖,仰头一口气抽了小半坛子,不为别的,壮胆。
然而当他前脚刚走出竹林的时候,后脚就愣住了,含在嘴里的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酒险些喷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冷月泉里坐了一个人,岸边扔了几件衣裳,那人端坐水中打坐,紧闭双眸神态端庄,一头长发倾过腰身,发尾入水,水纹在他腰腹处轻轻荡漾......
真没什么,都是男人么——
陆忘川默默的擦了擦唇角,盯着水里凝神专心打坐的男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走进竹屋,找了个酒壶倒了满满一壶酒又出来了。
站在岸边,他一手执着酒壶,一手解开腰带扔到地上,不偏不倚的扔到了散落的白衣上,转眼又落了一件黑袍.....
身上只剩一条长裤,一件素白里衣,陆忘川提着酒壶下水,淌着冰冷的泉水慢慢朝他走过去。
段重殊似乎丝毫没察觉他的靠近,依旧纹丝不动的在水中打坐,若是此时他不是上身未着寸缕,缺一件□□,和禅坐冥思无异。
陆忘川无声无息的悠悠然停在他面前,无声无息的看着他的脸,目光纯挚,专注。
谁说红颜才是祸水,有时候,蓝颜更误人。
他冷玉般的皮肤浸了水,流畅有致的肌肉上凝了一颗颗水珠,或有水纹渐渐向下流淌......他身上没什么伤,除了心口上那一道三寸长的疤痕,起码此时可见的地方没什么伤痕。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他心口上的伤痕看了一会儿,然后掬起一捧水撒在了他的胸口上,几道水流从他的指尖流到他的皮肤上,滑出几道蜿蜒绵延的水纹,水珠向下滚落,最终没入环绕在他腰腹处的泉水中,随之荡漾,荡的人心痒.....
段重殊眉头一皱,掀开眼皮慢慢睁开眼。
陆忘川对上他的双眸,霍尔一笑,然后身子向下一沉,一头扎进了泉水中,激起水面一阵动荡。
段重殊微微敛着双眸看着浅浅的浮在水下的那人,一头黑发在水下随水流四散像是倒了一瓶墨,深深浅浅,起起伏伏的四散晕开......在那墨消散之前,他猝不及防的从水中冒了出来,溅了自己一身水,而他却笑得开怀,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酒醒了吗?”
陆忘川浑身湿透,笑吟吟的看着他,身上的白色里衣被水一泡,变的几乎透明,紧紧的贴在他身上,冰凉湿滑的衣料下暴露着诱人遐想的身体。
然而他这句话问的多余了,段重殊显然还没清醒,或者说还没清醒多少,顶多了不再闹腾,冷静下来了而已,而这恰恰是他想要的。
尽管还未十分清醒,段重殊一看到他这幅模样,目光先是一滞,然后就紧紧的闭上眼,下颚也绷紧了。
“水凉不凉?”
陆忘川又往前走近了一步,近到无法在逼近的地方,稍稍倾身过去,嘴唇贴在他的颈侧边低声道:“凉的很是不是,暖一暖就好——”
话一出口,他清楚的看到他的下颚又紧绷了些。
他抬眼看了看他紧皱的双眉,唇角泛起一丝逐水流纹的绵缠笑意,高高抬起左手,将手里的酒壶向下倾斜,壶里的酒顺着壶嘴向下流,流进了池水中。
酒与水,转眼融合,水乳交融再难分彼此,随后肆意流淌,蔓延了满池......
陆忘川的右手也没闲着,悄无声息的绕过他的耳后,张开五指藏在他的发根下,贴着他的头皮如爬丝的蜘蛛般缓慢又轻柔的向上攀爬......随后停在他束发的发錧下,轻轻的向外撑......
一头黑发就这样在他手中散开,瞬间铺落在肩头,发梢落在水流中浅浅骚动。
“......你干什么”
“水好凉啊”
陆忘川就势挽了他一缕头发在缠绕在指间,稍稍退后些看着他的眼睛笑说:“你不冷吗?”
“......不”
“谎话,你身上冰的很,我也是,你看”
说着他把酒壶扔到水面上,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凉的掌心和他皮肤相贴的瞬间,清楚的察觉到他身上骤然一紧,如冰石般坚硬。
“很凉是吗?喝口酒热热身子好不好?”
飘在水面上的酒壶被他捞了起来,他举起酒壶扬起头,壶中剩余的酒流出壶嘴进入他的口中,只是这酒不再清凉可口,而是燥喉热烈......
僵坐许久的段重殊豁然从水中站了起来,似是想离开,但是他此时醉意未消,又加上心魔作祟意识不清,竟然一下没站稳,踩到池底水润光滑的卵石又摔了下去,只觉得头昏目眩,脑海中一阵天翻地覆,似乎是昏沉的很,可又分外明晰......
至少,他面前的人,还能认的清。
陆忘川不紧不慢的把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然后忽然施力把酒壶扔到岸上,一声脆响后酒壶四分五裂。
一块碎瓷片贴着耳畔飞过来,段重殊回头想看向岸边那只被他打碎的酒壶,不料肩膀忽然被人扣住,随后脚下再次一滑,倒入水中。
陆忘川倾身扑过去过去捉住他的肩膀,随着一片水花的溅射把他推入水中,在绵绵水流中以口封唇,将最后一口酒渡入他的口中......
“段重殊,这是梦,你醉了,我也醉了,咱们都在做梦,做的同一个梦”
倒了半壶酒的泉水像是被洒了一包雄黄粉的烈酒般逐渐变的燥热,沸腾,水中翻涌挣扎的妖魔鬼怪,正在月下现形......
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两人,一个心甘情愿,一个自欺欺人,也就在煮沸的雄黄酒下,共赴一场春秋大梦。
此刻,他们都是红尘帐客,都是凡夫俗子,都身陷俗世不能自拔,何妨半日逍遥缠绵,七情六欲只是一尺薄纱,半遮半掩挡不住人性本欲。佛门戒律在骤风暴雨之中不敌一夜春梦。
鱼水借暖是天经地义绝非放浪形骸,当欲望被条率压制,被框架束缚时,除非能将它们困死在囚牢中,不然有朝一日当春意发芽时,压制在秋冬的□□有多狠绝,爆发时就有多么的狂热,飞蛾扑火心甘情愿与之共焚,渔船灯火将一江寒水烧起烈火焰霞,粉身碎骨血肉无存的背后,还有两具缠绵依偎的骨骼。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只有情不情愿。
鱼欢水凉,酒浓意暖,巫山云雨夜,狂风暴雨之中开出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的食色花——
☆、君生我未生【一】
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桃色衣裙的女子弯腰摘一朵缀着露水的兰花,吟唱着悲伤又婉转的调子,缓摆腰肢走向竹林绿影中。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呵呵,公子早呀”
晨色稀薄,雾气弥漫的冷月泉岸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罩了一件素白里衣,坐在岸边把裤脚挽到膝盖,赖洋洋的曲起左腿架着胳膊,右脚垂在泉水中,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晃着,清晨平静的泉水被他浇的泠泠作响。
陆忘川歪头看了一眼站在竹林边,美艳不可方物那女人,唇角一斜,懒懒道:“不早,姑娘才赶早,难为你听了一晚上的墙根,受累了”
说着把左腿也垂到泉水里,分外慵懒随意的双手撑在地上,稍稍向后倒了下去,仰起头闭着眼长输了一口气,松松垮垮的里衣滑下他的右肩,露出锁骨以上皮肤上的深浅不一的紫红色瘀痕......
“公子说笑了,受累的是你才对”
“亏你现在还是个女儿身,说起这种话来也是没皮没脸”
“......公子何意”
陆忘川无声的笑了笑,睁开眼转头看着她,笑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柳思追先生”
站在竹林边的是昨晚化作桃花不知去向的酒肆老板娘,听了陆忘川这句话,她似乎并不吃惊,也没有被人戳破身份的恼怒,她只是把兰花一丢,掸了掸衣裙,面貌便变了一个人,与酒肆老板娘的相貌差别微乎其微,长相及其相似,但却是让人看来判若两人,似乎是眉眼之间的气韵,完全不一样,老板娘娇俏妩媚如少女,而她却阴沉萧索,满目杀意。
“我早该想到”
陆忘川慢悠悠道:“什么迷雾城,桃花镇,蔷薇娘子,红月婆,都是你搞出来的把戏,这座镇子,其实就是一个桃坞阵啊......你千辛万苦框我入阵,又给我下桃花劫,图的什么?”
柳思追冷笑:“你图的什么?难道和我一样,只为破了段重殊的修为,让他当不成佛?”
她这么迎头倒打一耙,倒真把他给问住了,良久才点点头:“没错,那这么说来,咱俩倒是心有灵犀了?”
“我不想让他当佛,是毁了他,你又是为了什么”
“......嘿嘿”
陆忘川稀里糊涂的傻笑两声,晃着脚泼着水说;“就当我跟你一样吧,于情于理这次都得对你说声谢谢”
柳思追笑容讥诮:“你还真是居心叵测,用心险恶啊忘川君,我倒真同情起了与你同床异梦的那位”
“过奖过奖,还有事吗?”
“受困于人你倒是乐不思蜀,就不怕我永不放你们出去?”
陆忘川瞥他一眼:“你有这个本事吗?若你魂飞魄散了,你布下的阵法不也就破了吗”
他这话说的轻巧,简直看待眼前此人与待死之人无异。
柳思追也明白今日的陆忘川今非昔比,虽无聂华阴的魔性,但孽根已成,于是道:“你毫无仁心,若成魔,天下害之”
“哈——”
陆忘川扭过头匪夷所思的笑了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和贼喊捉贼差不多啊,你我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公子,不,姑娘,别说我现在还是个好人家的孩子,纵然我真入魔了,弄死你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啊,段重殊此人你还是不要打他主意了,你不配”
柳思追忍着怒气反问:“那你呢?你就配了?”
陆忘川抬腿泼了个水花:“你管我配不配呢,就算我不配,你能奈我何啊,姑娘”
柳思追漠然注视他良久,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陆忘川,你不得善终”
“承你吉言,诶,有人托我给萧君子带个话,衣冠消白骨,还望故人祭头七啊”
不知柳思追有没有听到这句话,转眼已不见踪影了。
陆忘川坐在岸边又洗了会脚,一手扶着腰略有些吃力的爬起来,回到寂静紧闭的毛竹小屋。
内室的镂花架子床上,两面秀了穿云走凤的红色床幔垂了下来紧紧的闭合着,把里面的情景遮挡的一丝不露,那是昨晚被段重殊一道掌风打落的,用力过猛,险些把床柱打断,当时陆忘川还不知死活的呵呵笑说,太暗了,好歹留盏灯......
灯没点成,因为那两扇震荡翻涌的赤红色床帐,比烈火烧云更炙热,更明亮......
陆忘川把抱进来的衣裳随意的往地上一丢,走进内室掀开床帐一看,段重殊还在睡着,侧身躺在外面,腰上搭着薄薄的蓝锦缎花被子。
陆忘川站在床边抿唇笑了笑,轻手轻脚的爬上床,掀开被子在里面躺了下去。
他望着床顶偷偷的呼了口气,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沉睡中的那人,右手探进被子里摸到他温凉的手掌,轻轻的握住,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这个回笼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陆忘川着实很累,所以睡得很沉,但是当他攒在掌心的手指略有抽动时,他却第一时间睁开双眼。
“......早啊”
他翻个身子侧躺着,枕着自己的手臂,笑眯眯的看着段重殊,像只春日里趴在巷子口晒暖时一脸餍足的懒猫。
段重殊掀开眸子的一瞬间,双眼已经毫无偏差的对上了他的眼睛,像是几经考量过般的精准无误。
此时,他的目光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但他的眼神却太有力量,凝着,蓄力,像一张蓄满力量的强弓,可以贯穿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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