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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钩——棘坷

时间:2016-11-16 20:35:28  作者:棘坷

  陆进延刻意重了脚步,林盏听见了,踟蹰着迈脚。
  眼看着林盏的脚落在台阶边上却还没收,陆进延吃惊一喊却还是没能拦住,林盏一脚踩空,猝不及防地跌在地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陆进延上前去扶
  林盏的手往身后摸了摸,说“原来有台阶,是在下忘了”
  陆进延叹一口气,林盏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是在可怜自己看不见也记不清路,还是在叹息自己眼瞎没用,又或者是,在为方才皇上提出的要求心烦?
  “王爷的伤……”
  “进宫的事……”
  两人同时开口,林盏不再说话,清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情,半是期许,半是紧张。像所有盲人一样,他不用正脸对着陆进延,反而侧过耳朵凝神听着
  如果林盏嚷着不肯去宫里,如果他气得满脸通红,那么陆进延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起码都不会那么愧疚。
  可林盏终究是那个静默如兰的他,不索不取,不言不语,不悲不喜。
  “既然皇帝说了半月以后,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再作打算吧”
  林盏的身子一颤,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陆进延看着林盏横着刀疤的手,近在迟尺,但他没有去牵。
  “本王,有难处……”
  “在下知道”出乎意料地,向来沉稳的林盏,这次把话接得飞快,把陆进延犹豫着要说的安慰话语也给硬生生堵了回去,“王爷越是大方主动,皇上才越是会对王爷放下警戒。这是个向皇上表忠心的大好机会,王爷万不可错过”
  他的语气沉着冷静,无光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面容冰冰冷冷,可眼圈却是红了又红。
  陆进延从没见过林盏,甚至是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脸上,有过这样执拗逞强的神情。
  “王爷伤还没好,赶快休息吧。在下告退。”
  说罢,林盏头也不回地扶墙离开。
  拐到墙的另一侧,没有人了,林盏缓缓抬手,拔下了头顶那只水绿玉簪。
  陆进延说——【生得这样俊俏,好好跟着本王,绝不亏待你】
  皇帝说——【如此美人,当护卫可惜了些。不如跟朕到宫中小住几日。】
  他抚摸自己的脸,从额头到眉心,再到鼻梁,再到嘴唇。这张脸真有那么好看?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啊。
  好看又如何?帝王家不是照样拿他当玩物,拿他的感情当儿戏。
  他并非不明事理,深知在皇权面前就算是同父的陆进延也无能为力。所以哪怕陆进延亲手把他送进宫里给皇帝享用,只要他说一句他是迫不得已,只要他说一句其实他心有不舍,那么林盏此刻,都不会如此心如刀绞
  他要的无非是陆进延的心意,无非是让他主动向皇上献身时心中最后的一座堤坝。他要的已经这么少,但陆进延都没有给。
  瘦西湖上的画舫,扬州城里的美食,亲自敷上的药膏,两人交换穿过的鞋履,数个日夜的体肤相亲,如今再翻出来回想,那么清晰,却又那么模糊,因为他看不见,他听到的是陆进延逗弄或溺宠的话语,摸到的是陆进延温暖的身躯,可他看不见,不知道陆进延看他的时候,眼底可曾有过真情。
  其实自始至终,陆进延都未说过爱他,他只是喜欢他,就像景王所说,当一个男宠那样地喜欢他。所以当皇帝朝他要人的时候,他纵有犹豫,也不过是一时之间,转瞬即逝。
  又起风了,林盏墨发飘散,玉簪在他手中攥得紧紧,手节骨泛白。
  

  ☆、第 20 章

  夜已深,京城远近灯火朦胧,昱王府上的酒席却还正酣
  英俊高挑的昱王喝到兴头上,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四处乱逛,不知不觉就走到王府门口了。守卫面面相觑,看着陆进轩喝得满面酡红,不知该拦不该拦。
  “诶、那、那不是……”陆进轩提着酒壶的手往前伸了又伸,眼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地走过王府,赶紧踉踉跄跄追了过去,“林盏…大美人……”
  陆进轩直挺挺地立在林盏面前,嘻嘻地笑,等着林盏认出他的声音。
  “昱王殿下”一个女声响起
  “嗯?你是谁?”陆进轩醉得迷迷糊糊,这才发现林盏身边跟了个女人,定睛细瞧林盏的手竟然还放在她的手肘上,一时醋意大生,咕哝着,“本王都碰不得,怎么你就……”
  “昱王殿下,妾身是吴王王妃,前些日子在景王府上见过一面的。林盏对京城不熟,外出靠人带路,但请王爷莫要误会。”沈瑛看林盏满脸茫然,冷笑一声说,“王爷若有话要说,还请在白天找林盏,他现在耳聋,您把话说得再大声,他也认不出您”
  “聋?”陆进轩只当自己酒喝多了醉得脑子都不好使,皱着眉使劲想了半天,愣是记不起林盏有什么耳聋的毛病,“王妃说笑罢,前几日本王还与林盏说过话,他啊,眼睛是瞎的,耳朵却好得不行”
  沈瑛停下来不再动,林盏伫立在无声无光的世界里,嗅到扑面而来的酒气,想问怎么了,却又不知来人是谁,生怕自己聋了说出的话突兀难听,吓了外人。动了动身子,却只能随着沈瑛站定在原地。
  “您那会儿,是在白天与他说的话吧?”沈瑛瞥了一眼紧张得抿紧嘴唇,却还是一动不动的林盏,冷着脸对醉醺醺的陆进轩说,“他得病了,每到夜里耳朵就聋”
  “哈哈哈哈哈”陆进轩正给自己倒酒,听了沈瑛的话一番大笑,酒洒得手上袖上到处都是,“可真怪了,白天好夜里坏,那他到底是聋,还是不聋啊?”
  到底是醉了,陆进轩脸上晕红一片,三分的清醒全没用在神智上,只顾倒满了酒一饮而尽,以为沈瑛也是他酒席上与他一醉方休的客人,互相胡言乱语,大肆哄笑。
  “过段日子就全聋了,无论昼夜”
  说罢,沈瑛动了动胳膊,林盏会意地迈开步子,不知身后还站着个呆若木鸡的醉王爷。
  走在一片混沌中,林盏被路人重重撞了一下,那人只当他不知道避让,一句话没说走开了,沈瑛抬眼,看见林盏咬着嘴唇,默默摸上了后肩
  “疼了?”
  话出了口沈瑛才意识到自己在对一个聋子说话,她无奈地撇了撇嘴,只当是自言自语道:“纹了那么一大块皮肤,肯定疼”
  回到王府的时候夜已深了,林盏匆匆回了房,关紧房门。摸索到了水盆,里面有水,却是凉的,应是放了许久。他卷好袖子再伸手进去,水竟成了温的。
  林盏惊恐,有人来了?是谁?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登时一抖,闻到那人身上的香气时,紧绷的面容才松了下来。
  原来是沈瑛。
  “送、热水?”他不大自信地问了出来
  沈瑛拉过林盏的手,在他手心上写了个“是”字
  “多谢”
  林盏道过谢后,沈瑛又开始写字,“走了”
  才刚明白她写的字,林盏没来得及说话,沈瑛的气味就已经淡了。
  林盏呆愣在原地,伸手什么都没探到,果然,沈瑛已经走了。
  今晚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她道谢。
  他的耳朵更严重了,入夜后便会完全失聪,一点声响都听不到。起初去找沈瑛的时候她并不相信,隔了一夜,她主动找了上来。
  “你是真聋了”两人在王府后院的假山后,沈瑛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昨夜去敲你门,进了你屋里,跟你说话,你都没有一点反应”
  “林盏本就眼瞎,这种玩笑自然是不会开。”
  “你让我帮你找个技艺精湛的纹身师傅,还让我夜里带你去。我不明白,你为何找我?王爷现下还不知道你聋了,你就不怕我泄密?”
  林盏垂了眼不说话。
  沈瑛仰视着这张秀气得过分,同时也苍白凝重得过分的脸。
  第一次与林盏说话是在遵阳昏暗的小巷里,他目不能视,却能将她的行迹动向捕捉得一清二楚,三言两语便揭穿了她的身份,从容不迫地押她回府。那时的他,敏锐犀利得像一只暗夜中的老鹰。
  在扬州时她本要杀他,却不敌他精湛的剑法被他制服。后来为躲避飞镖,抱着她滚下楼梯,质疑他在做戏他不恼,亦未过多解释。
  还有,返程遇难时,她看着同样被五花大绑的林盏本已放弃逃生,却又眼睁睁看着林盏用牙咬敌人手腕,颊边、地上尽是鲜血。密室的那条通道狭窄阴森,他架着陆进延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强大坚韧,此外沈瑛再想不到语词来描述林盏这个人。
  直到他来求她帮忙,他说他耳朵坏了就快聋了。
  依靠盲杖勉强能磕磕绊绊地出行,可再没了听觉,在这车水马龙的繁华京城即是寸步难行。昔日坚强隐忍的人落魄至此,沈瑛心里没来由一阵酸楚。
  沉默许久,林盏抿了抿温润的嘴唇,才刚要开口,沈瑛打断他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在京城无亲无友,想做什么都无能为力。求助于我我绝不是你最佳的选择,但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你还能再找谁呢。至于你昨天求我的事,我答应了”
  林盏瞬间舒展了眉眼,大喜过望的笑容里藏着莫名的凄凉。想到前一日他来求助时的无奈与卑微,沈瑛看着林盏如玉的面孔,心头的酸涩一点点漫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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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林盏说定会好好答谢沈瑛,但她只笑了笑,说我不要什么重谢,只是我到时候找你要酬谢时,别拒绝便好。
  女子的心思他向来不大明白,今夜被沈瑛引着,他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她那番神秘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简单洗了几把脸,忽而吹来一阵微风,林盏停了正摸索布巾的手,是窗子没关?他依着记忆往窗户那边走,手摸上去,却探得窗子紧闭。林盏警觉起来,手覆上剑正要往门边走,却倏尔被人从背后抱住
  林盏一颤,浑身僵硬,鼻间传来的是沈瑛的香气。
  她的手臂轻轻环着自己的腰,林盏的手悬在空中,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背上传来手指摩擦的触感,是沈瑛在写字。
  【我要的答谢】
  林盏愕然,而沈瑛的手还没有停。
  【别动,我片刻就走】
  写完,沈瑛用力搂住他清瘦的腰,像是怕他会突然挣开。
  但她多虑了,林盏一动不动,他的呼吸有些乱,但站得笔直。
  沈瑛个头不高,从背后搂着林盏才将将到他肩胛,脸贴在他宽却单薄的背上。林盏体温略高,左肩以下尤甚。纹身师傅说他纹得区域大,发烫是正常反应。
  她本是相当不能理解的,林盏为何突然要做纹身?
  临行前林盏嘱咐到时不要看,可他越是如此,沈瑛便越是好奇。将林盏交给纹身师傅后,沈瑛从门边探了半个身子,见林盏脱去衣衫趴了下去,裸/露的左肩上赫然一个红色的“罪”字。
  沈瑛静静在外守着,她的一双腿都站得酸乏了,师傅仍握针在林盏背上细致点刺,直到一朵牡丹盛开在他背上,那个“罪”字被暗红的牡丹覆盖。师傅才收了针给他擦拭体肤上渗出的鲜血。
  原来林盏来此纹身,是以遮掩自己的罪人身份。
  这些天王府中流传林盏要进宫侍奉皇帝,她本还严厉斥责自己的侍女听信谣言,如此一来,倒是只有她一人还不知情——若非要进宫面对圣上,林盏何须将自己肩上那字暴露于外人眼中,又何须将整个后肩都一处不落地以纹针扎刺。
  “为何不去找王爷求情,你肩上刺字,身份特殊,他就算是为保全自己不被皇帝怀疑,也会想方设法不让你进宫的”
  林盏感觉背后隐隐震动,像是沈瑛在说话,他朝后扭了扭头,哑着嗓子道:“写下来”
  沈瑛并不理会,林盏没感觉到背上有手指划过,以为自己没说清楚,紧了紧眉,在漆黑又寂静的世界里呆呆伫立
  “我希望你如此委曲求全是为夺/权大计,而不是为陆进延那个人”
  

  ☆、第 21 章

  半月过后,宫里果然派人来了,说是来问问陆进延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来要人的。
  陆进延也知道自己大哥的习性。陆进霆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迷恋美色,可耀云国对嫡庶尊卑极为重视,陆进霆仗着自己是嫡长子,母后势力根基雄厚,所以即便还在东宫时就没落得太好的名声,却也还是名正言顺地继承了皇位。
  看来,大哥做了皇帝以后除了疑心更重以外,非但没有勤于朝政、端正品行,反而更加纵情享乐。
  即便八成没有胜算,陆进延还是想与来人说说好话,让他别把林盏带走。可派来的公公明显是铁了心要载林盏回宫,狐假虎威,与陆进延虚而委蛇一番,闹得陆进延尴尬又为难。
  眼看着这位公公坐着喝完了一盏茶,下人又给添满了,看架势是完全不怕在此耗着。陆进延无奈至极,即便曾经在宫里是个不起眼的皇子,他也没如此耐着性子与一个太监周旋过,福竹看出陆进延心里焦躁,弯腰小声道:“既然之前林公子都答应了,要不小的去叫……”
  “方才收拾东西耽搁了些功夫,让公公久等了”
  没人去叫林盏过来,也没人前来知会,林盏突兀地独自一人进了大殿。
  “林盏,你……”陆进延看着林盏,歉疚的话横在喉咙中,想说却说不出来
  这几日陆进延每次找林盏,他都十分淡漠,尤其是夜里,敲门不应,直到有下人闻声赶来才说林公子近日夜里都是这样紧闭着门,说是身体不适。
  对他如此避而不见,陆进延理以为林盏是因进宫之事他身为王爷却不能护他而生气,不知如何劝他,也承认自己确实想护他而护不得,自知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怏怏地没再找他。
  今日在大殿上,是许多天来第一次听见林盏说了这么长一句话。
  公公见林盏自己送上前来,便没再多说,与陆进延假惺惺道谢过后便要带着人走。
  “公公且慢!”这话不是陆进延说的,而是沈瑛,她一手提着繁复的衣裙快步跑来,另一手里拿着一根纤长的竹杖。
  “你的盲杖,落在来时的路上了”沈瑛不顾林盏脸上飘过的一丝惊愕,借着把竹杖递过去的动作背对着陆进延,对林盏小声说了句,“保重”
  他低垂的眼帘抬了抬,还以沈瑛一个无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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