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泽的问题,向阳一个都回答不出来。他只是抬头盯着房梁,把眼泪往心里流。够了!他似哀求的声音,带着哭腔。 不够!一点都不够!你要知道,你必须要知道!箪竹的痛,箪竹的伤……伤了他的你,不能逃避……绝对不能! 旬泽一反斯文的常态,他抓着向阳的手臂,两眼通红。 向阳……求你不要逃避……接受箪竹,接受他所有的一切,只有我们俩了,只有我们可以帮他承担——旬泽温顺的眼角都是泪痕。 向阳扶住旬泽下滑的身体,扶着他坐到一边的椅子上。给他倒了一杯茶,茶香悠然,微微飘荡在空气中。 旬泽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看漂浮在上面的茶叶,万盏金菊,茶水一冲,化开妖冶的景象。多像箪竹美丽的眸子—— 找到箪竹后的那段日子很快乐,只要能见到箪竹,我就高兴。旬泽的眼睛终于展开一丝笑意,他说:若不是我调皮,若不是我的好奇心,又怎么会在他的伤口上再补上一刀呢? 旬泽质问着自己,痛恨着自己—— 那天……旬泽说得很慢,很轻,小心翼翼地摇晃着手里的茶杯。我也是好奇,趁着夜色溜上箪竹的床。他,从来都没有和我一起洗过澡,更没有在我面前□身体。我开始还以为是他当上了月使,高贵身份在,不好像平常的孩子那样。直到那晚,我才真真切切体会到恨意可以那么深厚—— 你是怎么都想不到……整个背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纵横交错的伤口遍布整个背部。虽然都已经结痂,可是疤痕是那样的恐怖!我好恨!好恨好恨! 向阳,你知道,那时我是多想杀了自己啊——你知道吗? 我知道……向阳说,现在我就很想杀了自己。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他又怎么可能说得出那么伤人的话?怎么会忍心抛离开他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但是……旬泽的神情越来越伤痛。我知道的,箪竹比我更恨,他恨着父亲,恨着母亲,恨着大哥……那些个给予他伤痕的人他都恨着。 向阳!旬泽突然叫了一下向阳,向阳,你听我说,那天真的是场误会!当时,箪竹并没有打算对谁不利,他只是在行使公务,谁知道会牵扯上大哥?我赶到时,箪竹已经和大哥打得不可开交。我也是笨,自不量力,竟然会冲进去。你知道,毒是使出来就收不回的。箪竹抛下自己的药人和侍卫,连忙给我疗伤,我才能捡回一条命。 向阳,你不可以怪箪竹的……是我笨,是我太没用!如果能好好和你解释清楚,怎么会有今天呢? 箪竹,易箪竹……向阳低低念着,好像只要这样做,箪竹连月亮都逊色的笑容又会重新浮现在自己面前。他无法接受,无法承受……无法想象—— 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宁愿箪竹纯净的模样还藏在自己心底的深处。可是,如若真的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他会更痛恨自己。这次伤了箪竹的人,不是别人,是他!他易向阳!那个拍着胸膛,信誓旦旦说:我叫易向阳。 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 箪竹,让我们浪迹天涯…… 知道这些后,向阳哪还坐得住?他去敲墨将军府。 啪啪啪——毫无章法地敲打着气势威严的黑红铁门。 站在门口的侍卫,二话不说,上去就要擒下他。 同时,门“吱噶”开启,里面走出个身姿妖娆的女子,翘着兰花指说:说过几次了?月那混小子现在不在,以后也都不会在! 他去哪里了?他是月使,怎么可能不在将军府? 女子眉眼一倾,慵懒化散。他死了——说完,扬长而去。 向阳先是一愣,接而才回过神来,冲着女子的背影大喊。你不要乱说话!箪竹,他好好的,怎么会…… 后面的话他又咽了回去。 女子优雅地转身,两年多都没有联系的人,你又怎么确信他还好好的?女子笑着扬扬纤纤玉手。回去,不要再来了。 向阳心冷了再冷,才发现自己犯下的错误,到底有多深—— 雄厚的大门在他的身后静静关上,他走在人烟稀少的大道上,一点都感觉不到秋意的回暖。 向阳抬头仰望青天,白云如带,随风飘荡。有鸟划过,留下稀薄的踪迹,随即,又消逝。 很久,他都很彷徨,很迷茫,很无措。直到,一群孩子嬉笑着从他身前晃过。 领头的那个眉眼温顺的男孩喊:向阳,抓住他,快!不要让箪竹跑了! 一直被追到死巷的漂亮孩子大口大口喘着气,不玩了……我不玩了……这不公平,向阳……向阳的脚力,我,谁都比不上—— 头发最短的那个男孩两手叉腰,笑得得意。 箪竹——向阳喃喃自语,箪竹,我欠你的,是我欠你的—— 一次,自称“狂人”的女子对越来越深沉的少年说:怎样?做我的君佐,百官之首,万人之上。 少年背过身,阳光在他身后拖下一条长长的黑影。 我要他,永远躲在我的羽翼下,不受一丝伤害。 女子笑,越笑越张狂。明日早朝,我等你。到时,全天下都在你的脚下。 一个才十五岁的少年,平步青云,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放弃了两个人的约定。他踩着信仰与坚持,走上了一条没有梦想的为官之路。 是谁让他,狠了心?他没说。 旬泽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浑浊的目光,长长叹气。他不敢再去直视向阳的眼睛,他开始害怕,他们的未来,是不是还有江湖?还有天涯? 不久,北岛暴发了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始作俑者坐在高台上笑,用轻蔑的眼神窥探整个国家。 向阳替女子提着裙摆,低头不语。 他的眼眸里只有那一抹最耀眼的金色,除了那抹光芒,他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没有—— 月,你说,是什么让他们那么疯狂?女子清丽的声音如空谷绝唱,她曼妙而又华贵的姿容,是这个国家的罪恶之源。 向阳缓慢抬起厚重眼睑,万千世界不过就在这么一个转眸之间。 跪在红色长毯上的男子,有一双惑人的眼睛。 帝上,让我,杀光所有人—— 永乐帝笑语嫣然,月,你是我的希望。 向阳一听,惊慌失措,他差点就冲到帝君跟前质问。卫官和参尚拦住了他。 你的鲁莽只会害了他。那个话不多的男子这样警告他。 这时候,向阳才发现,他又一次陷箪竹于不义。 一切都在永乐帝的计谋中。 他是永乐帝用来牵制箪竹的棋子,而他竟然傻得从来都没有发现,还自以为可以护他周全。 可笑,可叹,可悲—— 一次,一次,时光轮转,他从没好好给予他幸福。 他恨透了自己的无能。 说什么有今生没来世?说什么浪迹天涯?笑傲江湖?一切不过是空谈! 女子轻笑的容颜是他最憎恨的源头。 箪竹拾起扔在自己跟前的令牌,他要号令天下,进行一场旷古绝有的屠杀。可是,在脚步移动的瞬间,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抛弃了什么?而又得到了什么? 回头,望一眼站在高台上的少年清雅的身影,箪竹心下了然—— 向阳,你还恨我吗? 月是枝头斜 竹是月下魂 …… 向阳花开—— 易向阳,你是我所有的梦想—— 还记得,某天,他站在桂花树下。 向阳鲁莽地冲上来,大声呼喊着:箪竹,箪竹!终是让我找着你了! 那个时候,他只是缓缓的一个转身,就感觉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见他气喘如牛、双颊通红、发丝凌乱。他笑他,真没样子。 淡笑间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向阳的胸膛上下起伏,身体还在颤抖。 向阳说:箪竹,箪竹,你打我吧。恨恨地抽我好了! 我是个混蛋!我真不是人!箪竹,我错了—— 箪竹,我们还能继续我们的约定吗? 突然间,一阵风刮起,花乱舞,橙色、白色、粉色……迷糊了整个世界。连视线也恍恍惚惚,一片秋色。 这个时候,眼泪流不出来,可是他告诉自己,没关系,你很幸福,易箪竹,你很幸福—— 所以,易向阳,我要护你周全。有你,我才有梦想,我才能忘却所有悲伤和痛苦。 望着箪竹一步,一步,踏走在亘长的大殿上,向阳的心细细碎碎,眼眶空荡干涩,整个心像被掏空似的难受。 当箪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的尽头时,他再也坚持不住,身子如被抽去了所有经骨,软瘫在层层叠叠绒毯上。 女子伸手,抚摸过他的头顶。向阳,恨我好了。 不!不…… 他恨的人,想杀的人只有自己,从一开始,就只有自己—— 若是给他穿梭时空的能力,他会在重新找到箪竹的那个地方,了结了自己。因为那时候的他,是最幸福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却悲哀地发现,他已经没有这个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死了。 一场内战整整打了一年,最终以反帝派的投降而告终。 站在空旷的殿堂上,所有人都下跪朝拜,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存在——永乐帝。 而之中心最凉的人就是君佐——易向阳。 向阳经常会梦到一些场景,箪竹身披红色的盔甲,在人群之中厮杀。他疯了似的喊他的名字——箪竹!箪竹!箪竹……永远都不会累。 箪竹回身,只淡淡瞧了一眼,又重新钻进人群中。 呐喊声、撕裂声、哭泣声、悲鸣声……总之,他一次次地被梦魇缠住。醒来后,浑身湿透。僵直地坐在四方床上,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喉咙灼热干涩。 旬泽时常来他那里坐坐,可每次都行色匆匆,没聊几句就离开。好像有什么急事,可又什么都不和向阳说。 战争结束后,向阳再次失去了箪竹的消息。 他问帝君,她也只是摇摇头,说:这次,我也帮不了你。 听说,任何人都被拦在帝夜军上将府门外。 向阳千方百计想进去,可总是被不同的人拦在外面。他君佐的身份也不能使帝夜军上将和四使动容。 他知道,箪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坐立不安,却偏偏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一年尽逝,秋又深, 这夜,向阳又从梦魇中惊醒。坐在床上,窗外射进微弱的月光,在房间里撒下细碎的银片。 不安感扩大,向阳只在寝衣外面披了件外衣,就脚下起风,飞身出了自己的府宅。 在幢幢屋檐上飞驰,脚尖一点,只身上了墨将军府的屋顶。 圆润的圆月下,坐了个只着单衣的清雅男子,他如风似的眉眼带点飘渺的味道。 那男子的脚边放了一堆酒坛,看样子,也是个伤心人。 脚才踩稳,就飞过来一个酒坛,翻手接住,便听得那男子说:好久不见,君佐大人。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今天上午刚见过。那男子就是今天将向阳拦在门外的风使——墨随风。 墨家的人都有一种天然而成的风骨,那就是极尽优雅,极尽风流。 风拍拍他旁边的位置,怎样?和我喝一杯。 向阳掂掂自己手上的酒坛,心想,岂止是一杯,不止一坛吧? 两个男子一人捧一个酒坛,像喝水似的往嘴里灌。 朗月清风下的两个人话不多,可是又都心知肚明。 终于,一坛酒下肚。风随手一抹嘴巴,酣然大笑。 ——偷进人家宅子可不是君佐的作风。 向阳瞧着他的侧脸,也咧嘴一呵。风公子,说笑了。 是啊!明明什么都知道,还在这里和他大打马虎眼。 风瞧着这月色迷人,四周静悄悄。偶然,巡逻的士兵经过,见是风使,躬个身就又离开。 早有耳闻,易家易向阳,十六岁,天资聪慧,智谋过人。能盘算天象,更拥有一身绝妙功夫。风的眼睛眯得很弯,说着说着,就又无声笑了。 那话中有话的讽刺,向阳有点不是味儿,可在他人的地盘上,他很识相得闭口不语。 风继续在说:可月是个笨蛋呐—— 箪竹?向阳眼神一亮,神经一下绷直。 就在这时候,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那叫喊声凄惨无比,令人毛骨悚然。惊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如万江潮水,涌进向阳的身体里。 他整个人都僵掉了,眼睛睁得死大,眼珠子好像要从里面蹦出来,眼角撕裂得通红。整个表情恐怖的无法用言语形容。 箪竹——他的声音细如蜂鸣。 风急速拉住他飞奔而出的身子,悬在屋檐上,世界空旷的可怕。 不要过去。风说,谁去都没用——现在的月,根本没有人的意识。 他现在,是个魔物,杀人的魔鬼。 箪竹,他的箪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箪竹…… 还给他,会笑,会闹的那个箪竹!还给他—— 风蒙住他的耳朵,不要听,不要听……什么都不要听。 泪水从风的指缝间流过,在空中划下优美的弧线。 就是那天晚上后,向阳再也不敢睡了。他只要一闭眼,就能看到箪竹发狂的模样;只要人一静下来,就可以听到箪竹惊恐的叫声。 一场战争,成就了一个女子的野心,朝野上下再也没有人敢违抗她。她小小的年纪就在这个位置上稳如泰山,任何人都动弹不了她。 她扫清朝内所有乱党、叛党,她的天下,太平天下。 可是,这场战争,却让一个男子迷失了自己。一个曾经遭受无人可及的痛苦和背叛的男子,最后连自己都失去。 那个时候,他才十七岁。比花还灿烂的年纪。 是什么让这个男子愿意亲手毁了自己? 花一掌拍碎桃木桌;雪握着茶杯,慢慢饮着;风踱到窗台边,深深叹气。 黑暗阴湿的石室里,原本用来放置药人的地方,现在,是那个风头最劲的男子的最后归处。 每每入夜,帝夜军上将府里,尖叫声此起彼伏。 要杀月的人,多得让帝夜军几个大人头疼。可是,要找月的人,也让他们冷下了脸。谁,都别想,再碰那个男子一根毫毛! 传说中的巫师之祖上门的时候,谁都拦不住他。他的身影幻化无常,容颜更是绝世惊艳。 只见得他铅华未沾的手在空中一扬,所有人都不受控制地往两边屏退,中间让出一条大道。男子的衣摆不沾地面,好似行走在云雾间。 那青黑色的拖地长发飞扬在风中,听得到铃铛相撞的清脆声响。 如袛如仙—— 向阳迎在风口,有劳了,他说。 所有人都看向向阳。 风了然,他偕同花和雪,将月带出石室。 一见到已经发狂的箪竹,云子夜晶莹剔透的眸子莹莹泛光。 真是孽缘呢——他说,空灵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他托起箪竹的脸,轻轻吹一口气。无能的人类。他的厌恶和烦弃好似一张网笼罩在在场所有人的身上,颤抖不已。 那巫师旁边的鹰眼男子递给他一把银月弯刀,云子夜接过,毫无表情地在自己的纤细手腕上划了一刀。 血夹杂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箪竹的神智随之逐渐清醒。一刹那,他看到男子的绝艳容颜,立刻语塞。 第一次,被人救起,他记得那人说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然后,他又问:活着是为了什么? 当时只有五岁的他清清楚楚的一个字一个字回答,杀!人! 男子笑,蝶舞飞扬,媚惑了整个季节。 这次,男子还是那样的笑,不着边际,没有预兆的笑,说:上次是我仁慈,但这次可得收些利息。 周围的人在惊呼什么?他听不到,他只知道这个男子嘴唇一张一合间,自己的身体落进了万丈悬崖。他努力得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惊恐地发现没有人听得到他的话。想要伸手,可是力气如同抽丝拆茧,从身体里快速流失。 云子夜的眼神梦魇般蛊惑,他用纤细柔弱的手抚上他的眉——记得,等你醒后,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可得把你欠我的都还了。 说完,风立起。 眼花缭乱间,人影如海市蜃楼,重重叠叠,幻化成迷雾,消失。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时,只发现已经不省人事的箪竹,还有一句话响彻在耳——魔化,两年。 向阳浑浊的眼眸泛起泪花,他说:箪竹,我会等。无论是两年还是二十年,我都会等着你。 君佐在朝堂上宣布——帝夜军四使之月使身受重伤,战后抢救无效,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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