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与阿锦,多半得不到回应,于是将手伸给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锦闭口不言,好在阳明弟子比唐青崖有耐心得多,自报家门道:“我叫做程九歌,是当今怀虚真人座下五弟子。”
一只小手怯怯地抓住了他的,声音细若蚊咛:“……阿锦。”
程九歌笑得和煦,道:“如此,阿锦,收你入门我尚且有这个权力。自今日起你上了会稽山,入了阳明洞天,这里便是你的家。”
阿锦看着他,背后山峰秀丽,云遮雾绕,如入仙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谢凌自东海归来,这才收到唐门门主来信。他阅信后一言不发,指尖微动,薄薄的一张纸片刻间化为齑粉。
程九歌道:“二师兄为何阅后即焚呐?”
谢凌淡然道:“不过是些旧友寒暄。”
庭院内数名弟子正在练习入门剑法,谢凌一身简朴灰衣满是风尘,眼角虽有细纹,依然与周围的出尘非常格格不入。他轻轻一扫,目光落在边缘坐在大石头上的孩童身上,皱眉问:“那是新来的孩子吗?”
程九歌知他不喜胡乱接纳新弟子,撒了个谎道:“前日下山采药时遇到的……好似遇到了猛兽,受到惊吓,一时也问不出什么,便带回山上,这几日休息得好了。如若师兄不喜欢,他想起家在哪里之后,师弟送他回去便是。”
谢凌不语,默然打量角落的孩童许久,竟难得一见地微微动容。他嘴角微翘,是个不怎么明显的笑:“叫什么?”
程九歌道:“领回来时惊吓甚重,口齿不清,警惕性也强。经过这几日却是好多了,想起了他姓苏,单名锦。”
谢凌道:“再问,他愿不愿意留下。如若愿意,黄昏带到静心苑外,拜入我门下。”
阳明洞天收徒,自有一套体系。怀虚真人年事已高,早已不再收徒,而大弟子常年游历在外,杳无音信已久,余下几名弟子功法俱是大成,都有自己的门生。他们各有所长,分别教导,如此以往下来,门中井然有序。
程九歌打趣道:“师兄何不亲自问?”
谢凌不答,只兀自说道:“观之根骨资质俱是上乘,既然无家可归,如今风雨飘摇,学点东西总比日后赤手空拳的好。”
程九歌道:“可三师兄说,您自那件事后,再不收徒了,还让我别打扰您。”
他言辞闪烁,却让谢凌微微怔忪。
往事在他脑海稍纵即逝,旋即又恢复了看不出喜怒的样子:“我说过吗?小师弟,你三师兄诳你呢,他定是看上这孩子有灵性,想和我抢徒弟。我若再晚归几日,这收徒也确实轮不上我了。”
程九歌不置可否,笑着行了一礼,转身去找苏锦了。
清风徐来,会稽山惠风和畅,就要入夏的时节,却不觉炎热,也听不到蛙鸣。这像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清清冷冷的,轻易涤荡开俗世纷争。
当日,苏锦便成了“凌霄剑”唯一的关门弟子。
开始练习入门的剑法时,他尚只有七岁,连一把像样的剑也举不起。
在阳明的大部分时光,他都和谢凌呆在清净峰上。那处又比大殿与习武广场要冷得多,夜风飒飒之时,几乎便要睡不着。
程九歌倒十分喜欢他,经常来探望。最初他给苏锦带小玩意儿,被谢凌责骂过一次再来便是两手空空。
除了小师叔和师父,苏锦再没见过别人。
晨起挑水,白昼练剑,黄昏后便在藏书阁读书冥想,谢凌亲自指点,他是个严师,无嗔无喜却威压甚重。苏锦常想,师父两鬓花白,见过许多事,为何从不同他说起?
无奈他始终不敢问。
苏锦尚且年幼,便是天纵奇才,也挨不过时间研磨。
在会稽山的日子过得枯燥又规律,刚开始时,苏锦会偶尔在夜半梦回时想起将他从栖霞山救下的人,手心和他腰间的匕首一样冷。
到后来,虽不再梦到他,亦不常想起他,总归忍不住遗憾,不知此生能否再见。
“唐青崖”,他甚至不知具体是哪几个字,却依然记得很清晰。
☆、第三章
“苏师弟,掌门师父正叫你去藏书阁,有事跟你交代。”
被喊到的人直起身,揉了揉跪到酸痛的膝盖,应了一声后便走出大殿。
藏书阁共有两层,苏锦推门进去,便见到如今的掌门庄白英端坐于桌案之后,白衣胜雪,不染纤尘,面上肃穆端正,一丝情绪也看不出,与往日的温和大相径庭。
阳明洞天本就不以争夺天下第一大派为己任,百年来很不成气候。如今师座年迈,因此更是弟子门生稀少,个个相熟,彼此之间常交流切磋。
怀虚真人早在苏锦入门的第二年便在九十九岁生辰之时驾鹤西去,将掌门之位传与三弟子庄白英。彼时谢凌常年不是闭关就是游历,早年的杀戮化为病痛,倒是折磨了他最后的时日。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三师父。”
庄白英见他眼角发红隐约有泪痕,平静道:“坐吧。”
苏锦颔首,在桌案一侧坐下。他不说话,庄白英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在苏锦愕然的目光中推到他面前:“逝者已矣,你如此徒增伤悲,难道还看不穿吗?”
苏锦仍是低头不语,而庄白英亦是缄默,只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藏书阁内安静其实更甚他自幼长大的清净峰,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雕花木窗间隙漏下的阳光照耀时无从遁形。
苏锦想了又想,终是哑着嗓子道:“生老病死,不过是轮回,阿锦明白。可日日相见的人说没就没,三师父您竟也无动于衷吗?”
一声轻响,庄白英将茶盏放在桌案之上,波澜不惊道:“你到我阳明洞天,多少时日了?”
苏锦道:“过了谷雨,便刚好十二年。”
庄白英道:“你最初拜入阳明,才只有七岁,如今却也快到弱冠之年。这十二年来,谢师兄对你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的就是不让你荒废时光。你入门之时,谢师兄已到知天命之年,习武并非修仙,没有飞升之道,我们也会老迈、衰弱,最终逃不过终局——这道理,谢师兄不会没教过你。”
苏锦不知他要说什么,讷讷道:“是,师父曾说,他已是暮年,终有离开的时候,让弟子不要伤心过度,但弟子仍旧……”
庄白英微笑道:“你自幼与家人分别,多亏谢师兄教导得以解脱。天地君亲师,他已然是你的至亲。失去至亲的痛,阿锦,你可恨过?”
苏锦摇头:“弟子不恨,只是觉得自己没用,这许多年来,师父谆谆教诲,可弟子未曾尽孝,武学造诣还尚且望其项背。”
庄白英欣慰道:“你有此宏愿,自是很好。谢师兄有几十年的修为,你资质不差,但在这朝夕之间又岂能追上?阿锦,他毕生……只有你一个弟子,你还年轻,日后勤修苦练,自会成就一番大事。”
他的话仿佛没有哪里不对,却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苏锦分明觉得庄白英话里有话,之前的片刻停顿就是铁证。
他大胆地问道:“师父除我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弟子?”
庄白英愣了须臾后,似是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他如释重负地一笑,道: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谢师兄在群英会夺魁之前,曾经有一个弟子,是真正的奇才……江湖武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而后他……与谢师兄起了争执,叛出了师门。”
苏锦似是想不到总是一脸淡然的谢凌还会与人起争执,轻轻地喟叹了一句。
庄白英道:“但也是往事了,这一直是你师父心中最大的遗憾。从那以后,他性情大变,成了后来你最熟悉的模样。他自十年前身体每况愈下,是被早年生涯拖累,他已看破生死轮回,一定也不希望你悲戚太久。”
苏锦点头道:“是,多谢三师父开解。”
庄白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臂:“好孩子。你师父不在之后,许多功法还要督促自己,不要落下。如今我有个任务交给你,可愿替我跑一趟?”
自从七岁那年上了会稽山,苏锦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山脚的市集,此时听闻,很是新奇:“三师父要让我下山?”
庄白英起身从藏书阁背后取出一个檀木匣子,打开后里头正是一卷白绢,他仔细查看后,用一个金属卷轴壳将它包裹起来,珍而重之地递给苏锦。
“我派在临安有个暗桩,原本是为了以防万一,后来也兼有传信之用。”庄白英严肃道,“我要你替我把这封信带到临安,在那镇守的是我的大弟子薛沉,告诉他妥善保管,切勿丢失。此事虽小,却关系几条人命,你一定要亲自带到。”
庄白英素来平易近人,如此严肃的时候更是少见,苏锦郑重接过:“三师父放心,弟子必定不辱使命。”
庄白英见他要跪,连忙伸手扶住,温和道:“同门之间,若非重大节日,不必行此大礼。这样吧,阿锦,事不宜迟,你轻装从简——出门前,去祠堂给你师父和各位师祖们磕三个头,拜谢他们养育之恩,也算作你……下山前再见一面。”
苏锦皱眉,表面应了,将那卷轴往袖子里一揣,转身离开了藏书阁。
他只是当年痴呆了十天半月,又不是傻了,从庄白英竭力隐藏却仍然透露出的讯息中,总觉得这事不简单。
而苏锦谁也不敢问,他按庄白英所言,去祠堂静默地跪了一会儿,给阳明的其余师祖磕了三个头。再回到清净峰收拾了行李,走出屋门时,情不自禁地停住了。
谢凌闭关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日苏锦依旧晨起去清净峰后山的泉眼挑水,回到院子时,谢凌已穿戴整齐,握着他的剑往外走。见了一身狼藉的苏锦,谢凌竟难能可贵地笑了笑,同他打了招呼。
苏锦问道:“师父要去闭关吗?”
谢凌颔首道:“大约一百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打理好静心苑,平日的练习千万不可偷懒。待我归来,你若进步巨大,我便要开始传你凌霄九式了。”
苏锦应下,只当他出个远门,却不想这居然成了师徒之间最后的对话。一百日过去大半,等来的却是谢凌闭关时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消息。
思及此处,苏锦几乎承受不住地蹲在地上。
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而夏日还未到,凉风习习,更是让他恍如置身于年幼时来到此处的第一天。清净峰再无旁人,苏锦起身锁了门,又不忍地抚摸那木雕的花纹,经年的风使得它们入手光滑,仿佛每一块木头都带着一段故事
苏锦叹了口气,终于接受谢凌不在了的这个事实。
三千里山河第一人又如何呢?最终逃不开天命,人死如灯灭,走的时候孑然一身,什么也没带去。
最后一字在脑中落下,苏锦蓦然全身一个激灵。
师父仙去,彼时身侧谁都不在,庄白英习过剑法可未必知道全篇如何写。
那么《凌霄剑谱》……岂不是就此失传?
他终于发现了这桩桩种种当中最为不妥的地方,庄白英给他的卷轴就在包袱中,什么要紧的非得让他这个与门内大小事务向来毫无瓜葛的人去办?薛沉这人他从来没听说过,去到临安又何以相认?庄白英不像是要差遣他,反倒是……
逼他下山。
他甚至没有告诉苏锦归期何时。
背后起了一阵冷汗,苏锦立刻腾身而起,就要去阳明峰的大殿问个明白。
大殿外习武广场,向来熙熙攘攘门庭若市,此刻苏锦甫一落地,立刻从人堆里钻出了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勾过了他的肩膀。
苏锦看清那人,无奈道:“小师叔,你放过我,我找三师父有要事!”
程九歌嘿嘿一笑,扭着他的肩转了个面向:“叫掌门师兄作‘师父’,换到我这儿就是‘师叔’,阿锦,你好偏心啊!”
苏锦同他理论不开,心急如焚,几乎忍不住动了手。
他握住程九歌的手腕一个反身将自己摘了出去,又在对方没反应过之时敏捷地将他双臂锁死在了背后。苏锦单手掐住程九歌脉门,另一手迅雷之势点了他的穴道,叫人双腿一软地靠在了旁边亭子前的石碑上。
程九歌在那一辈弟子中年纪最小、武学造诣最低,原本志不在此,因而更不用功,长期下来,和师侄辈的弟子没大没小惯了,竟能轻易地被苏锦制服。
苏锦一捋额前碎发:“小师叔,得罪了,谁让你拦我。”
程九歌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叔!诶!别走,我也有事跟你说!”
走出两步的人转身,皱着眉走回来,好整以暇地抱臂道:“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此地拦我,说吧,何事,可与下山有关?”
程九歌示意道:“你先把我松开,我给你一个东西。”
苏锦一瘪嘴,解了他的穴道,见那人磨磨蹭蹭地揉了揉手腕,催促道:“赶紧的小师叔,你就不怕我再把你抓起来?”
程九歌作势要打他,落下去的手却抓住了苏锦的小臂:“掌门师兄要送你下山,派我专程给你一样行走江湖的物事,年纪大了,该去历练一番——”
苏锦不由自主地被他抓着去到山门之处的折柳亭——折柳送别,寄梅托思,向来不是什么好寓意。他正要发问,却见程九歌不知从哪里取出一长条包裹递给他,苏锦没接,被他拽过手掌,直接放了上去。
入手沉甸甸,隔着布条亦能感知温度渐冷,隐有金属之声。
苏锦皱眉:“剑?”
程九歌道:“不错,正是一把剑。我派弟子多惯用剑,二师兄更是以剑法闻名,想来教了你不少。阳明虽然不大,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到弱冠之年的弟子,皆有本门长辈亲手打造一把剑。宝剑赠英雄,你今年秋天及冠,算作提前给了。”
苏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迫不及待地将裹在外面的布条拉下,露出古朴的剑身。
这把剑一看便是利器,剑鞘纯黑,铸有暗色竹纹,比寻常练习时用的剑长上三分,剑身却又窄上半指。苏锦手握剑柄,顷刻间叫它出了鞘。
剑身薄而沉稳,三尺青锋锐利无比,而剑铭则是篆书的两个字:“不易”。
程九歌见他微微愣神,解释道:“此剑二师兄在世时便着手铸造。你乃他的得意门生,从选材到铸剑,二师兄皆十分上心——剑铭便是他给你的寄托,‘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掌门师兄亦是这个意思,阿锦,下山去吧。”
收剑入鞘,苏锦看向程九歌,问出心中疑惑:“三师父不要我再回来了?”
程九歌白衣翩翩,恍惚间仍是当日引他上山时的模样,温文尔雅地笑道:“怎么会,你送完信可自行在江湖中闯荡,也能回来。我早就说过,这里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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